花清澪倏地拧眉,面现薄怒。
谢灵欢借着广袖遮掩,不动声色地掐了把他后.臀软肉,对着朝戈说话时面孔却一本正经。“血蛛卵对亡灵无用,可一旦亡灵复生为活人,血蛛卵便也会随之一道死而复生。魂灵不灭尽,血蛛卵不离开,是也不是?”
“嘶……”
花清澪倒抽了口冷气。连他自家都不晓得,到底是叫谢灵欢这个下流动作给惊了,还是心寒于这句话。“朝戈,他说的,是事实吗?”
蜘蛛沉默着,空气中密布血腥味。被他所伤的宁王府宾客们此刻都已神智昏迷,或有桀桀怪笑的,或有手脚伏地抬头汪汪作犬吠的,更有疯狂地捡起地上杯盘碎片拼命往肚腹内塞填的。那几人肚腹早已被利器割破,肚肠糜烂,却像是不知晓疼痛般,仍旧胡乱捡起东西就往里头塞。
花清澪环顾四周,视线在宁王身上顿了顿。宁王除了衣冠,正在疯狂地自.渎,双目赤红,口中仍喃喃念叨不休。“有了素女,龙椅便是我的!谁都别想拦住本王,不,是朕!谁都别想拦着朕!”
宁王俯身望着被他盘着的铜鹿烛台,痴痴地凝视那只铜鹿的圆眼,神情癫狂地吼道:“你且依着我!神女,你且依着朕这一次!”
云曼脸色煞白,望向变作蜘蛛的朝戈,原本泪眼迷蒙的杏子眼渐渐地发红,眼泪不知何时已经干了。“你骗我,你又骗我!”
“按常理,没有亡灵能复生。”朝戈叹了口气,收缩起蜘蛛手脚,语声越发低沉。“活死人肉白骨,那是幽冥之主才有的本事。”
“嗯,你说的就是孤!”谢灵欢带笑拿手指点了点自家鼻尖。“清儿如今叫我救活了,亡灵会复生,所以这种于主魂内的血蛛卵,还得烦请你,给他祛了。”
朝戈沉默。
那几个肚肠糜烂的宾客终于再不能往腹内塞东西了,痴呆呆地望向他们,又像是什么都没看见,口涎沿着嘴角落下。啌啌几声,死去的尸身终于倒地。从他们体内爬出了芝麻粒大小的黑色虫卵,虫卵见风即涨,瞬间膨胀如小儿拳头大小。触角从坚硬的甲壳内探出,翼翅嗡嗡震动,似蜘蛛,却又不是蜘蛛,八只黑白豹纹长脚快速爬动。
“啊!那是什么?”
高台上的十二个番邦舞伎终于不再掩饰身份,从飞天裙裳下露出鱼尾,银雪色的长发披覆于柔美脸颊。分明是先前在幽冥王殿内伺候花清澪的鲛人族!
鲛人族惶恐地退缩到花清澪身侧,显然极其惧怕这种妖虫。
谢灵欢皱眉不悦道:“血蛛卵原来这么丑的吗?”
花清澪:……
他一言难尽地望着谢灵欢,内心叹了口气。“景渊认得这虫?”
谢灵欢高高地挑起左边半条眉毛,表情比他更诧异。“我以为哥哥认得!”
“朝戈是自家寻到我的。”花清澪沉吟道:“我见到他时,他正在一级级攀爬南天门外升天阶,升天阶沿着天柱,看似只有区区九级,却每次到了第九级后,便再次升入下一个阶区。因此,甚少有妖物能当真通过升天阶考验。”
谢灵欢觑着他的眼睛,嗤笑一声。“你因此怜惜他。”
花清澪没有否认,只垂下眼,静静地道:“我没见过血蛛幼年模样。”
在他们说话时,又有更多宾客不堪忍受神智昏乱之苦,仓促地自行了断。横七竖八倒卧于青砖地的尸首越来越多,血蛛卵爬满了宴席,放眼望去,全是黑压压的虫。
十二个鲛人手掩胸口,自发靠拢于花清澪身后。
花清澪望向不远处依然低头跌坐的白衣女子,叹了口气。他斟酌着字词,转回头,与谢灵欢商议。“朝戈已算间接拿出了血蛛卵,景渊,剩下的该怎么做?”
这种事事都要问他的态度,显然取悦了谢灵欢。他笑得见牙不见眼,脆声道:“待本王收了这些血蛛卵,拿回幽冥后,不愁鼓捣不出你所中蛊毒解药。”
“哦,”花清澪声音里透出显而易见的失望。“就这样?”
听起来,景渊也毫无把握啊!
谢灵欢挑眉看了眼遍地乱爬的虫卵,皱了皱眉。“不过就是脏了点!不难的。”
“哦。”花清澪愈发兴致缺缺。
谢灵欢回头,命鲛人取出羽扇,扇骨拆下来搭建成一个个小竹片笼子。笼子内留有缝隙,与凡间玩耍的蝈蝈笼差不离。
“主人!”十二个鲛人分别提着一对儿竹片笼子,双膝跪地,双手举过头顶,将竹片笼子呈给谢灵欢。
谢灵欢信手一扬,二十四个竹片笼子便跟长了脚一般,答答地,在青砖地上蹦蹦跳跳地追着遍地血蛛卵跑。血蛛幼卵见势不妙,纷纷爬得飞快,可无论它们爬得多么奋勇,竹片笼子总能追上,追上后,啪嗒一声打开笼子门,在捉完虫后再度关上。
十数息的功夫,地上虫卵就少了大半。
朝戈对着逐渐被清理干净的地面,几近于绝望地惨呼了一声。
花清澪几次张开口唇,却又把话咽回去。他总是优柔,哪怕做过几件决绝的事,依然改不了这性子。他不能劝,便把目光放在云曼身上。云曼却缓缓地立起身,乌黑长筒靴外雪皎纱裤染血,莲花冠也摔落,鬓角两缕碎发掉落腮边,脸色雪白。
但依然是美的。
昆仑素女美名流传了万余年,自有一种风骨。
“大人,”云曼静静地看向谢灵欢。“此间既已事了,我愿随你们一道返回幽冥。”
谢灵欢不置可否,待竹片笼子将作乱的血蛛卵都收尽了后,才挑眉淡淡地道:“行吧,我幽冥第八殿因为你的缘故,如今竟无人镇守。你且暂管第八殿杂务也好。”
云曼低下头,看不清什么表情。三息后,静静地蹲身行礼。“谢大人收留!”
昆仑道已经倾覆,除了幽冥,她原本也无处可去。
十二个鲛人收回装满虫卵的竹片笼子,退到花清澪身后,众星拱月般。
谢灵欢望了望清平殿内一片狼藉,目光在宁王身上停了数息。宁王陷入癫狂痴梦中已近精.尽,口吐白沫双眼发直,身下依然耸动不休。即便是收了多余虫卵,这人眼见着也不得活了。
左不过三两息的功夫。
谢灵欢勾唇凉凉地补了句。“这个宁王,表面上礼贤下士十分聪明,行事却蠢!他派人去江南景家暗杀太子朱聪懿,不仅没能杀成,反倒打草惊了蛇,引起君子党警觉,专程派兵去迎小阿聪了。”
“哦?”花清澪顺势问了句。“阿聪即将回京?”
朱聪懿虽然年幼,对花清澪却很有些朦胧不可说的心思,谢灵欢有意地将漏洞先堵死。“嗯,他回京后便会继任为新帝,朝中君子党们诸事就绪,眼下连他的皇后、三位有尊位的妃子、六个嫔,名单绣像都早早拟好了。”
花清澪一怔。他原本也没想问这个,阿聪于他就是个见过几次面的凡人小孩子,但谢灵欢闲话到这里,他也就顺着应了一声。“哦。”
“哦?”谢灵欢盯着他的眼睛,勾唇笑了一声。“哥哥就没什么想说的?”
花清澪越发茫然,望着剑眉星目十六岁少年郎模样的谢灵欢,试探着应对道:“甚好?”
“嗯,甚好!”谢灵欢满意地点了点头,手臂用力,搂住他微笑道:“阿聪会建立北俱芦洲最强盛的凡人帝国,如此安排,对他最好不过!”
花清澪也笑了。“景渊说好,那便好。”
花清澪一直也没能搞懂为什么谢灵欢如此执着于这个凡人属国,但他想,谢灵欢总归是有缘故的。幽冥王殿事,谢灵欢不与他说的,他便不问。说到了,他也就当闲话听听。
他只关心这蛊毒。蛊毒发作时,他便是个十足的活死人,这却如何是好?
谢灵欢搂住花清澪,漫不经心地挥袖散尽法术,带着十二个鲛人族转身往殿外走。云曼缓缓地跟在后头。
“这里就不管了吗?”花清澪问他。
谢灵欢笑了。“待你我出了开元坊,这里便会燃起冲天大火,一切痕迹,都会消失殆尽。”
也就再没人问起宁王的死。
花清澪默然。
云曼在抬脚跨过清平殿门槛的时候,回头瞥了眼朝戈。硕大的黑色人面蜘蛛仍杵在大殿内,痴呆呆的,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谢灵欢一行人身影出了殿,即将出宁王府的时候,身后却答答答传来妖物快速爬过地面的声响,妖雾阵阵弥漫。朝戈的声音明显带了焦躁。“他身上所中的蛊毒,你们就不管了吗?”
没人搭理他。
花清澪脚步只滞了一瞬,立刻便被谢灵欢掐了把腰间小软肉。他拧起长眉,还没来得及说话,身后又传来朝戈的声音。
“我知道如何解毒。”
“哦,”这次谢灵欢回了头,似笑非笑地看向妖雾里急匆匆追出来的朝戈。“然后?”
八只脚的硕大黑蜘蛛卡住了门,血红软腹上的人脸愈发焦躁。“相思蛊须以血蛛卵作药引,噬魂灯入彀,裂中毒者七情,如此才能确保生效。义父是天仙,所以当初……”
“当初如何?”花清澪再忍不住,从谢灵欢怀里挣脱,拧身怒问道:“你们当初还做了什么?”
黑蜘蛛却又闭嘴不言语了。
谢灵欢忍不住内心叹了口气,他家清儿什么都好,就是心软、没城府、总叫人诓骗。他不得不冷着脸,提前把预备好的筹码都抛出来。“你想与本王交易什么?”
“允我去幽冥!”黑蜘蛛果然昂起头,灼灼地盯着谢灵欢。“她去何处,我也在何处。”
云曼一愣,随即脸皮子涨得通红,跺脚道:“你、你休想!”
谢灵欢勾着唇角,慢慢地笑了,他低头对花清澪轻声道:“哥哥你看,这世间一切的生灵,都有筹码。”
花清澪大约已经晓得上钩,但现在悔也来不及,只蹙眉叹了口气。“于窥视人心上,我总是不及景渊。”
谢灵欢笑道:“无妨,今后我慢慢地教你。”
当着这许多下属的面,谢灵欢竟然大剌剌地认了。不仅笑纳了他的赞美之词,还顺带糊了他一脸霸道情话。
花清澪目瞪口呆。
谢灵欢却已经与黑蜘蛛再次谈起条件来。“你不过说了半句,做不得数,且把后头的都说完了,本王再考虑考虑。”
黑蜘蛛目光灼灼地看着谢灵欢,只不开口。
“这事儿,你急,我不急。”谢灵欢又笑道:“今日云曼随我下了幽冥,不到得道日,再不会出来。就算她成道,你也不定能再见到她,未来事,终究太过渺渺。你自家寻思就是!”
谢灵欢再次搂住花清澪,作势要走。云曼迟疑了片刻,到底也弃了蜘蛛,跟在谢灵欢与花清澪身后。
十二个鲛人优雅地抱着竹片笼子,舞纱飘带翻飞。
“他们合力裂了义父七块仙骨。”
花清澪倏地回头,艳美双唇抖了半天,脸色惨白。“……何时?”
“在义父蛊毒刚发作时,借噬魂灯加护。”
谢灵欢安抚住花清澪,轻拍他手背,问朝戈。“除了你以外,还有多少参与者?”
黑蜘蛛笑了一声,血红软腹上那张俊美的脸表情扭曲,说了句万年前朝风说过的话。“你应当问,到底有多少人没参与?”
万年前,花清澪没仔细追问,于是今日他逼问道:“除了兕与螭吻外,还有谁,不曾参与这个局?”
黑蜘蛛沉默,血红软腹上的人脸越发扭曲,像只滚在血泊里打滚的恶魔。“兕逃走了,螭吻被杀,其余的……都叛出了碧落天。”
“那、那些侍乐童子?”花清澪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黑蜘蛛昂起头,发出刺耳的沙哑笑声。“说了,都叛了。就算有不肯叛的,也都叫我们杀了。”
“你、你们……”花清澪两片艳美唇瓣哆嗦,声音打着颤儿。“你们竟然厌憎我到这个地步!”
黑蜘蛛沉默了一瞬。“倒不是厌憎您。您待我们是极好的。”
“那为什么?”
“义父,您生而为仙,在瑶池那件事前从不知愁苦为何物。十魔九难八苦七情六欲五衰,于您而言,不过是旁观。”黑蜘蛛血红眼眸一动不动,死物般地凝结。“可是于我们,于妖族,那些都是真实的磨难。一步一个台阶,跨不过去的时候,甚至不知晓该找谁去诉说,更不能求救。”
“为何不与我说?为何不让我救?”花清澪寒声道:“难道我会拒绝你们不成?”
黑蜘蛛沉默。又三息后,沉沉地叹了口气。“您不懂的。”
谢灵欢再次拍了拍花清澪手背,轻松地笑了。“妖族叛出第三十二重天后,听闻在下界也自行择了妖帝,幻海则称妖尊。四海八荒,各设一位大妖王,其下统摄小妖王、妖将们无数,日子过得滋润的很!哥哥你无须心疼他们。”
黑蜘蛛也笑了。“确有妖帝,乃是出自洪荒年间的夫渚。”
花清澪缓缓地勾唇,真是可笑啊!原来,他被背叛得这样彻底,更可笑的是,在明眼人那里,什么都是透明的,只有他一个傻傻地东奔西突,就像那高台上的戏子伶人般,给了旁人好大的乐子!
“朝……”
谢灵欢按住他,打断了他没说完的话。“朝戈,本王能允你下幽冥,但是第八殿是否收留你,还须另议。你且将相思蛊毒的解法交予我。”
花清澪皱眉。
黑蜘蛛明显松了口气,沉声应道:“七骨缠七情,分属于七具凶尸。”
“嗯?”谢灵欢似笑非笑。“尔等好算计!”
黑蜘蛛久久地沉默,约莫足有十息后才沉声道:“为了确保追捕凶尸前义父所中的蛊毒不再发作,我愿意替义父先将这血蛛卵去了。”
这算是投诚。
谢灵欢笑了一声,回过身,懒洋洋领着花清澪与众鲛人往外走。“去了幽冥,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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