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广和上下打量他,对他如今连件衣裳都不穿这件事,感到十分诧异。不过这诧异一闪即逝!他如今太过愤怒,愤怒碾压了一切。“阿渊在何处?”
“你来这里,原来不是为了见我。”崖涘沉默,像是不甘心地再次确认。“你是为了阿渊。”
“我当然是为了阿渊!”南广和顿了顿,无奈地抬手轻揉眉心。“不,我原也有事要问你。”
“问我,你如何才能离开琳琅界?”崖涘自嘲一笑,淡淡地道:“无论你何时想走,都可以。琳琅界已经再没有什么能锁住你。”
“我需要那颗五色琉璃心。”南广和又焦躁起来。“你吃了我与阿渊的那颗五色琉璃心,没有它,我走不了。”
崖涘沉默。他想起谢灵欢也曾笑话过他,笑他原来至今不晓得那颗五色琉璃心是什么。谢灵欢允诺告诉他答案,但时至今日,他没能等到谢灵欢回来践诺,反倒意外地等到了南广和。
“那颗心,究竟是什么?”
南广和愈发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嗤笑道:“反正不是你以为的那样。”
“不是我以为的那样,”崖涘淡淡地笑了一声。“那,它是怎样?”
这回沉默的变成了南广和。
南广和后知后觉地发现他似乎也闯了祸。他竟然以生者身份下了血渊,这是亡灵者的领地!他不该来这,更不该独自与崖涘谈话。
“凤凰儿?”崖涘疑惑地望着他,顿了顿,突然明白过来。“没有那颗五色琉璃心,你的能量不足以再次飞离这颗星球对不对?”
南广和眼眸闪了一下。
“是了,原来是这样……原来那颗五色琉璃心,只是你们的能量场。”崖涘喃喃地低语,海水精魂铸就的眸子彻底黯淡无光。他踉跄地往后退了一步,脚下仓惶,踏碎了大片雪白优昙花。
谜底被提前揭破,南广和无奈地再次揉着额心叹了口气。“崖涘!”
“不,不须再告诉我什么了。”
退开一尺距的崖涘手掌按在优昙花丛内,雪白长发飞扬,他眉目耸动,看起来似仙,也似魔。“从头到尾,是你们骗吾!”
南广和诧异地望着他,勾唇似乎想惯例嘲笑,那笑意却挂在唇边落下来。他垂着眼,素来张扬的人一旦不笑也不怒,便分外落索。
“呵,呵呵呵——!”
他不笑了,崖涘却代他,长笑出声。崖涘大笑的时候震动幽冥优昙,从忘川河底涌出蛇龙与恶灵幻影,森森然升空足有数十丈,盘旋于崖涘身后。蛇龙们蠢蠢欲动地探头张开香檀口,比樱花更幼嫩的女子唇呵气出声。
一声声,呵……呵!
绵延不绝地,群山众川皆在开口嘲笑他。
崖涘飞舞在血渊底,狼狈到连周身灵气所化的繁复衣裳都被剥离。他自刭死去的那天,这方小世界不仅剥夺了他的至尊神身份,更不肯再认他为神。作为道争的战败者,崖涘被剥夺到一无所有。
他仅剩的,也就只有这与他伴生的雪白优昙。
“崖涘你不须如此,你……”南广和重重地叹了口气,神魂生长裂变的痛楚仍在持续加剧,他将额心掐出印子来,神印便在肌肤下现出了大半轮廓。
南广和一直以娑婆沙华为神印,簇簇胜雪的花枝,是此方天地授予他的印记。
崖涘一直予不死鸟的恩德与情义,尽皆叫不死鸟中的光明者受了。哪怕他不再是昔日凤华,凤华所欠下的,至今仍寄生于雪色娑婆沙华,逼迫南广和不得不待他优柔。
“崖涘……”南广和艰难地闭了闭眼。“是我欠你。”
“不,不是你。”崖涘扬起头,长笑不止。“欠下我的是凤华。”
“可我在下界凡尘属国为皇子时,你亦曾化身为大隋国国师,十年恩养、道法教习,那时候,我也欠你一段恩。”
“大隋国?”崖涘带笑斜斜地往下瞥了他一眼,眼神中含有莫名嘲讽。“那时吾也是灵胎儿下界。于海岸边,那只灵胎儿已叫你的道侣朱雀杀了。一刀戮入后心口,灵胎儿堕入海水深处时,那柄黑色陌刀仍贯穿其体。若你当真要算的清爽,那次欠我的,也不是你。是朱雀!”
往事历历在目。灵胎儿是崖涘本体,那具山川孕育出的灵胎,在陨落时三十三天白玉宫内的神尊崖涘便已修为消耗大半。灵胎儿陨落前,曾含笑对南广和道,凤凰儿,你恨这天地,它囚了你。那么我便替你反了它,可好?
南广和垂下的眼眸中荡漾着说不清的情绪。他从凡间飞回碧落天,与他对峙的,却是已经入魔的灵胎儿崖涘。
崖涘曾为了他,入魔。
“是我对不起你,与旁人无关。”南广和长长地叹了口气。“若不是因为我,你不会陨落,更不会被朱雀所杀。”
回答他的是更加绵长的大笑声。
崖涘笑得前仰后合,雪白优昙花在他脚下簌簌振动,女子首爬虫身体的蛇龙从忘川河中探出脑袋,香檀小口微张,呵呵地轻笑不休。
南广和抬脚走近半步,又停住,撩起眼皮望着崖涘。“你把那颗五色琉璃心,还给我。”
崖涘突兀地止住笑声,左手负在身后,居高临下地漠然瞥了他一眼。“你要我把它还你?”
“还给我,我就能走。”南广和顿了顿又道:“在我走后,琳琅界再无至尊神。崖涘,你可以再回白玉宫。”
“那,阿渊呢?”
南广和沉默地摇了摇头,半晌,又叹了口气。“他舍不得走。”
“那,你的朱雀呢?”
南广和沉默的更久。不过,最终他还是答了崖涘。“我可以带走他的一部分。”
朱雀神君叶慕辰也是从上界无垠星海中诞生的后辈小仙,他所得的灵气来自于琳琅界,但他的神智与情感却源自于创世的两个神。叶慕辰是不死鸟与崖涘共同孕化出的万灵之一。
崖涘似笑非笑,雪白色纤柔的睫毛微动,现出那双蔚蓝海底的眼眸。“你想把朱雀属于你的那部分,带离琳琅界?”
南广和没有回答,算是默认了。
崖涘负着手,赤.身踩在簇簇优昙花所做的花座内,笑了一声。“你算计的不错!只可惜……那颗五色琉璃心被我吃了,再不能还你。”
南广和皱眉,似乎想要说什么。
“你想走?”崖涘迎着南广和那张在数十万年后终于长大的脸,久久地凝视,直至那双蔚蓝海色的眼眸中漾起笑意。“好。不过,但凭本事!”
“你分明是强人所难!”南广和下意识又迫近了半步,与崖涘近得彼此几乎要贴着鼻尖,愤然道:“你要这心做什么?当日里你拿走它时骗我说是为了替琳琅界再续万年生机,可是你诳我!即便没有那颗五色琉璃心,琳琅界依然会在,你、你也不会死!”
“一切有灵,最终都会消亡。”崖涘答的越发淡漠。“那时你尚且不是神,所以不能懂。我以为,以你如今的身份,你早就明白了。”
“明白什么?”南广和突然喉间发紧。
“明白……”崖涘直视他一波三折的丹凤眼,勾唇无声地笑了。“做了神,原就是没有情的。”
“妄言!”南广和愤然回击。“你我本就不是同道!况且,你敢说你无情?”
“我敢的。”崖涘带笑叹了口气,缓缓地将左手从背后抽离,轻轻抚上南广和那张曾让他痴慕了数十万年的脸。“我敢认自己对你有贪念,我敢认这数十万间我所犯下的过错。凤凰儿,我敢承认对于此方天地及众生万灵,原本就无情。”
“你、你怎么能?”
千言万语都从南广和喉口冲出。他想说,你怎么做到的?你怎么能既对我有贪念,又能同时对众生无情?你怎么能在修着无情道并且成功登顶至尊神后,又抽身离开,笑着对我说,从头到尾你为的都不是我?
南广和真正想问的那句是,如果你当真不是因为我才陨落,那么……你为的是谁?或者说,你究竟是为了什么放弃至尊神位,又为了什么,非得执着至此,甚至甘愿受尽血渊之苦?
从神坛跌落到深渊的苦,千言万语都不足以为人道。
崖涘似乎看得懂他未说出口的疑惑,海蓝色眸子里露出点怜悯,又似乎仍带着最后的恋恋。他左手又再次负在身后,面朝向南广和退了几步,淡淡地笑了。“凤凰儿,无论你怎样经历从生到死,都无法彻底明悟此界的道。就像……我于黑海囚你千年,以天地为牢,用至尊神位束缚住你,可你依然是自由的。”
南广和怔怔地望着他,被他以柔软指腹轻抚过的面颊下隐隐然有金色流火。额心雪枝娑婆沙华盛开,怒放似海。
“你不能懂我,我不能囚你。只因你本就不是这方小世界的神。”崖涘笑得快如山风,海蓝色眸子里藏着什么看不清的东西。“你问我的有关于天杀局的秘密,我只能答你——无情不是道,极情亦不是道。”
“你什么意思?”南广和快步追上他,突兀地问道:“那场天杀局,竟然是我们所有人都错了吗?”
崖涘含笑望着他,肌肉线条流畅的右手手臂平伸,遥遥地点向深渊处无尽虚无。“你择了朱雀,也信了朱雀所信的极情道。凤凰儿,我亦有我的道。我所做所受,尽皆都是为了我的道。”
崖涘终于开口解除了一切与他有关的束缚。
在这无尽深渊的最深处,上无日月,下无黄土,此界最原始的神开口说出了神谕,主动解除与他凤凰儿的所有因果牵连。
“崖涘……”南广和突然失语。
“从今后,我不再束缚你,你也不必再恨着我了。”崖涘微微眯起海蓝色的眸子,胜雪长发飞扬于周身。在他身后,是盘踞着的蛇龙与恶灵,但他依然笑得磊落而又光明,仿佛仍在那座白云深深处的三十三天白玉宫内,头戴十二冠玉旒,手掌苍生万灵。“凤凰儿,你我本就只剩下这最后一面的因缘。如今你提前到了,可见,我依然算不过这天地。”
“我……”南广和再次踏前半步,想要再说什么,脚下却被优昙花堵住。
簇簇的雪白优昙化作了云山,横亘于南广和与崖涘之间。隔着忘川河底上的优昙山,南广和只能看见崖涘雪白的长发,以及那两片无声勾起的唇。崖涘微笑着望他,蔚蓝色眸子里出现了碎影,一粒粒极其微小的菱形蓝色晶片从眼角成串坠下。
“崖涘——!”
南广和额头神印冲破了神魂桎梏,瞬间在他身畔依托于无尽虚无生长。但他天生为光明者,在这座没有日月明光的深渊内,娑婆沙华花枝每次生长出一寸枝干便迅速枯萎。
不断地生长,不断地枯萎,执着如南广和那一声声,声嘶力竭的呐喊。
“崖涘——!不!”
崖涘化道的场景与数十万年前远古洪荒时鸿钧老祖座下尽皆化作山川河流的那幕重叠。数十万年前,凤凰儿飞翔盘旋于鸿钧老祖身边,哀鸣一声声尖利。数十万年后,他于幽冥血渊底,在忘川河水奔涌声中与无数丑陋肮脏的蛇龙恶灵嘶笑中,再次见证了又一位原始神的化道。
崖涘没有在下界凡尘的海底化道,也没有选择在白云缭绕的碧落三十三天化道,他化道于最幽深浊脏处。
他化道于这座无望的幽冥血渊。
“崖涘,我……”南广和喉咙口也有娑婆沙华花枝在生长般,永远馥郁华美如蜜的声音里突然多了哽咽。“我还欠着你,欠着你,许多许多!”
“我不要你还。”崖涘的声音从那座雪白的优昙山后传来,淡淡的,饱含宠溺。“凤凰儿,吾只欠着你这最后一面。最后的因缘尽,从此……后会无期。”
深蓝色的冰晶坠下。
在这没有光明的血渊底,一片片冰晶从崖涘眼角落下的瞬间便化作了幽深的蓝。一簇簇棱角处折射出似冥似亡气的暗黑色,漫漫地飞舞于虚空中,就像是忘川河上空突然遍布星辰。
“看,这是幽冥海。”
崖涘最后的话语里饱含着温和笑意,又仿佛仍是那年在下界凡尘属国的大隋皇宫,于仲夏长廊阶外,他抱着年幼的南广和放置于膝前,抬手指着繁星满空的天幕,含笑对他说,看,那是银河。
幽冥银河,以崖涘的神魂为光,点亮了忘川。
忘川水奔涌而下,轰鸣如同千万头疯牛同时在奔跑。那座挡住南广和脚步的庞大优昙山终于无声无息地没顶,忘川河水漫涌过优昙山,卷住南广和的腰肢,轰隆隆地推动他向前。
河水一路往上升,直冲血渊口。
第70章 司命树二
忘川河水卷住南广和一路涌到血渊口。在血渊口,成排青石甲兵正在与朱雀神君叶慕辰对峙。
叶慕辰浓眉高扬,手中十二发燃着火簇的弩.箭蓄势待发,突然听见奔腾如疯牛吼的水浪声,猛地扭头看过来。
“帝尊!”
叶慕辰失声,立刻扔下弩.箭朝站在血渊口的南广和奔来。
南广和来时所穿的一袭朱红色长衣如今布满了碎芒,簇簇黑芒,在没有光的地方,反倒诡异地折射出棱角。乍一看,仿佛就是无数个被折断了箭杆只余下箭矢的铁镞,黏在南广和周身。
叶慕辰大步流星奔到渊口,探手想去拉住卷在血浊浪潮头的南广和。那浪头却凶猛地迎面扑向叶慕辰,血浊浪花里翻滚着千万恶灵,蛇龙长长的脖子前探出梳着飞天髻的美貌女子头颅,香檀口微张,嘶嘶连声。
一张张香檀口里,吐出毒蛇般尺余长的分叉细舌。
“帝尊莫要怕,臣来救你!”
刷地一声,浪头涌起足有百丈高。叶慕辰叫这汹涌浪潮推得往后退了三步半,乌黑朝靴硬生生地在渊口划拉出两道深深的车辙痕。他怒极,大吼了一声。“找死!”
叶慕辰大手往虚空中一探,念动法诀,从虚空中拽出他惯用的黑色陌刀。刀锋割开迎面扑来的蛇龙脖颈,咔擦一声,女子脑袋掉入河水中,溅起大片浊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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