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聪懿嘶地倒抽了一口凉气,瞳仁扩大,惊道:“尔等何人?不对,你是景家的少东家!”
谢灵欢只抹去了朱聪懿对花清澪的记忆,他自家这张脸,朱聪懿却还认得。他咧开嘴角,脑袋微歪,笑道:“小阿聪长大了。”
“陛、陛下!”老宦官跌跌撞撞,双手扑过来抱住朱聪懿膝盖,抖着嗓子哭道:“咱快回宫吧!”
小轩窗外暮色突然转深,暗下来的青苑东厢房内众人只见到两个虚虚浮着的人影,一个穿白衣,另一个着红裳,都是少年人模样,但是眉目五官间却笼着不祥的黑气。盯着这两人细看,就连身后都没有影子。
老宦官想起这间宅院闹鬼的传闻,再扑在雕花青砖地上仔细辨认,确认这两个凭空冒出来的人没有影子后,顿时毛骨悚然。
“陛下、陛下……”
朱聪懿却奋力挣开了老宦官,跨前半步,睁大了眼一字一句道:“方管家说你死了。”
“嗯,”谢灵欢大剌剌地顺着他话头往下编。“病死的。”
“你说谎!”朱聪懿脸色惨白,肩头剧烈耸动,高声道:“方管家说你是在洛阳城外叫人杀死的。你从江南返回洛阳时,被宁王的人认出来,砍死在郊外荒草坡。你、你怎地会在青苑显灵?”
“啊,这个,”谢灵欢没想到方汵居然给他安排了这么个详细而又惨烈的死法,只得囫囵吞地含糊过去。“有些细微处,只能与小阿聪一人说呢。你且附耳过来!”
谢灵欢朝朱聪懿招招手。
朱聪懿脸上露出迟疑神色。他脚边仍挂着个老宦官,举步维艰地往前又只挪了半步。
谢灵欢唇边带着笑意,继续招手。被他搂住的花清澪却有点不耐烦了,身子挣了挣,扬起尖尖下颌,声音也清凌凌的,泛出些许寒意。“景渊!”
听见花清澪的声音,朱聪懿瞳仁再次扩大,几乎是一瞬间就忘了自家的天子身份,猛地甩开脚边挂着的老宦官,大步冲到谢灵欢与花清澪身前。鼻尖对鼻尖的,相隔不足一掌距离。
朱聪懿试探性地伸出手,在似有若无的黑雾里摸索了一下,手指探入雾气内,声音打着颤儿。“……花哥哥!”
“啧,”谢灵欢没好气地撇了撇嘴,一手倏地按在朱聪懿头顶天灵盖,冷冷地嘲讽道:“果然相思余毒未尽!”
“啊——!”
朱聪懿发出一声极惨烈的叫声。
可惜却已没有宦官或龙虎贲来救他了。谢灵欢捞他入结界内,立刻屏蔽了凡人耳目,只盯着朱聪懿眼睛,似是而非地问他。“你把他的七块残骨藏于何处?”
朱聪懿眼眸中现出剧烈挣扎,嘴角一时抽搐,一时勾起三分冷笑,沉睡的鱼妖朝云魂魄与他自己的凡人记忆混杂在一处。谢灵欢封锁了的记忆像春芽般冒头,在长廊下那个撑着艳丽红罗伞的白衣绝色男子背对着他一步步渐行渐远。但仿佛又是在粼粼折射出天光碎影的瑶池水底,他一步步拖着鱼尾靠近那人,口中唤着义父。
“你这样会伤他神智。”花清澪不赞同地皱眉道:“再者,从巫山下来时你都不曾从朝云问出残骨下落,眼下他只剩了幽魂几缕,怕是更不能说了。”
“他会说的。”谢灵欢神秘一笑。顿了顿,到底与他多解释了几句。“昔日在巫山下一切匆忙,就算他那时说了,也不能判定他说的是不是真话。眼下你体内的血蛛卵已经祛了,他受蛊毒反噬,神魂完全受制于我。所以只要我问,他必定会说。”
花清澪张了张嘴,转脸看去,朱聪懿果然痴呆呆地睁大了眼睛,嘴角露出诡异笑容。
“义父……你的骨,在七座荒冢。我把它们分别藏在了北俱芦洲、南瞻部洲与东胜神州的四座海。”
谢灵欢皱眉。“你还说漏了一处。”
“没了,”朱聪懿吃吃地笑。“还有一座冢,是我自家的皇陵呢!”
看来鱼妖朝云竟然彻底占据了朱聪懿的情丝,控住朱聪懿所思所想,哪怕这具肉身有三宫六院嫔妃,皇陵内却早早偷放了花清澪的一块残骨。
花清澪不知说什么好,长长叹了口气。“这可真是,一团糟。”
“嗯。”谢灵欢点头赞同。
接着天灵盖这一抓,谢灵欢已经从朱聪懿记忆中抽取了完整的舆图位置,再留着这个少年帝王在结界内,就没多大用处了。谢灵欢挑眉,转身搂住花清澪飞快地穿窗而出,同步放开朱聪懿,顺势把人往门口方向一推一送。
“啊——!”
“陛下、陛下!”
朱聪懿跌入浴桶内,明黄色常服皆湿,鬓发里涔涔的滚出冷汗。
扑啦啦水花四溅。
朱聪懿大手扑腾着挥开拉扶的侍卫宦官,仓惶地转头看向窗户。小轩窗大开,窗棂子边湿淋淋地挂着一长串细小的水珠。
“快、快追!”朱聪懿扑到小轩窗前,气急败坏地伸手指向窗外怒吼道:“朕平日里养着你们都是吃白饭的?全都给我去追!”
朱聪懿被谢灵欢摄入结界内的情形,外人一概不知,此刻见他发怒,众人皆面面相觑。龙虎贲将军缓缓地起身,试探地问道:“陛下让我等去追谁?”
“方才那两个人!”朱聪懿拧眉怒道:“难道你们一个个的,都是瞎了不成?那两个,一个穿白衣的,一个穿红衣的!”
“我等……”龙虎贲将军面现难色。“回陛下,我等方才并没见到有人。只见到一阵青色的雾气蒸腾,陛下突然昏厥,这……这从何追起?”
“你们方才没瞧见?”朱聪懿白着脸,扯直了嗓子高声道:“其中那个穿白衫儿的,分明是江南景家的少东家!”
“陛下,陛下啊!”老宦官抖着尖细的嗓子,膝行至他脚边,哭道:“江南景家的少东家早就死了!叫宁王的乱兵给活活砍死了!这、这尸首,如今还埋在荒草坡乱葬岗呢!陛下您这是……这怕是撞了邪啊!”
“死了?”朱聪懿怔怔地立在窗边,举目四望,窗外的暮色早已深了,没有点烛火的地方尽皆黯淡无光。
是了,江南景家早就没了。
那个穿白衫儿的江南景家少东家没了,那个穿红衣的……穿红衣的俊美男子,是谁?
朱聪懿眼底突然毫无预兆地落下泪来,凉凉地爬过眼角,成串地往下坠。但他并不知道,他只是闭了闭眼,随即张开嘴,哇地一声呕出血来。
轰隆一声,如玉山倾颓。
少年天子直挺挺地栽倒在青苑东厢房内,呕血斗升。耳边一片鬼哭狼嚎,众多侍卫宦官手忙脚乱地抬起他,慌张地奔出这座闹鬼的宅院,打马直奔皇宫。
“啧!”花清澪其实一直没走远,就站在青灰色瓦片搭的墙檐,他极目远眺,直到那行人走的远了,才对旁边的谢灵欢埋怨道:“景渊你惯爱捉弄人!”
“不好吗?”谢灵欢扣住他手指,笑嘻嘻地啄了一口他鬓角。“鱼妖生前害你,死后也不肯放过你的残骨,这样的祸害,依照孤的脾气,恨不能把他追回幽冥好好地磋磨他个万儿八千年。”
“话虽如此,”花清澪垂下眼皮,到底叹了口气。“阿聪却只是个凡人。你这样捉弄他,害得他大病一场,何必呢?”
谢灵欢眼眸微眯,笑了一声。“你越心疼他,我越不服。”
花清澪一怔,掉头愣愣地望着他。“……我何时护着他了?”
“哥哥你一口一声阿聪,阿聪阿聪!你就只心疼阿聪!”
花清澪:……
他真是没料到,这家伙连个凡人天子的醋都要吃。
眼见着谢灵欢扁嘴,清俊眉眼里都是委屈,哪怕晓得他是在做戏,花清澪依然心头一软,放柔了声调,缓缓地劝他道:“并没有。谁都不及景渊。”
谢灵欢眼眸瞬间亮了,却依旧扁着嘴,不依不饶地追问道:“当真谁都不及我?”
“嗯,谁都不及你。”
“是不及我哪点?”
花清澪内心补了一句,谁都不及你小性儿!但他嘴里却淡定地道:“谁都不及景渊你啊……”
“嗯?哪样?哪样哥哥你快说啊!”
谢灵欢揪住花清澪的手,借势攀上他衣袖,扭着音调追问个不停。
花清澪唇角微勾,垂下眼,淡淡地道:“不及你的,太多了。咱们且一路边行边说。”
“好!我陪哥哥去寻骨,哥哥你得一路上慢慢儿地都说与我听。”
“……好。”
夜色渐浓,一袭白衣与一袭红裳的两个身影手牵着手,离开了青苑。在凡人肉眼见不到的地方,一递一声地说着情话,渐渐地,去的远了。
第72章 司命树四
人间路却好走,尤其对于花清澪与谢灵欢这种来说。
“骑马还是坐车?”
谢灵欢挑眉望着花清澪笑,龇牙咧嘴的,也就胜在眉目清俊。倘若换了个人做出这表情,怕不是丑极!
花清澪垂下眼,艳美双唇微勾。“我以为,景渊你会走传送阵。”
“啊,这个,”谢灵欢漫不经心地笑道:“也不是不行。不过人间风景此刻正好,哥哥又惯爱人间,骑马坐车甚或乘舟缓缓地行,我都可。”
花清澪沉吟片刻。“先去何处?”
“自然先去小朱家的皇陵。”谢灵欢顿了顿,又呲牙笑道:“哥哥你的骨头放在别人家的棺材里头,我总是不放心!”
……别人家的棺材。
花清澪一噎。“什么意思?”
谢灵欢搂住他肩头,凑近了,鼻尖对鼻尖,低声笑道:“哥哥你的骨头,自然得一块不落地,全都躺在咱俩的大婚喜床上。”
……别人家的道侣,求婚时也是这样说情话的吗?
花清澪气的心口都堵。入鬓长眉高挑,笑容里也带了些讽刺意味。“哦?按景渊你的意思,是嫌弃我是个死的?所以合婚时只剩下骨头能给你?”
“啊,这个,”谢灵欢一时结巴,仔细地觑他眉间神色,立刻改口讨好道:“我不是那个意思!再说了,哥哥就算只剩下骨头,那也是世间绝色,是绝顶艳骨!”
越说越不像话了。艳骨?没得听起来像在说他生具艳骨,死了,也是个艳鬼。
花清澪忿忿地啐了一口,怒道:“走传送阵!”
谢灵欢讪讪地笑着凑过来想吻他,结果被一巴掌推出去尺余远,脚下噔噔噔,带出大片飞扬的灰尘。
“还不快走?”
谢灵欢摸了摸鼻尖,扬起脸,又嬉皮笑脸地追上去。“哎,哥哥你等等我!我这就开传送阵。”
从妖鬼横行的芝叶城去往任何一个地界都格外容易,传送阵隐藏在各个不起眼的角落。芝叶城内一家书画铺子、一个临街水果摊贩的提篮里,都可能隐藏着去往另外一个地方的传送阵。
谢灵欢搂住花清澪,扔下三个铜板,就从一家鱼肆交换了份舆图。
“你买这东西作甚?”花清澪捏紧鼻子,不悦地皱眉抱怨道:“难道没有别的法子去朱家皇陵?”
舆图是由一张完整的鲸鱼鱼皮绘制的,入手湿滑,散发出刺鼻的海腥气。
谢灵欢笑嘻嘻地解释道:“这不是哥哥你要快吗?从这海路走,是最快的。”
只字不提他为啥非得做名逐臭之夫。
花清澪张着两只眼,上下打量他,吃不准这家伙到底是不是故意与他置气。但是他法力不如人,只能捏着鼻子认怂,皱眉越发不高兴地催促道:“这么臭!还不快点?”
“哎,这就走了!”
谢灵欢搂紧花清澪,单手拎着那张绘制着朱氏皇陵舆图的鱼皮,噗地朝鱼皮吹了口气。青烟四起,鱼肆内外一瞬间都像是下了场大雾。
雾气里隐约传来花清澪愤怒的斥责声。“别闹,哎呀……”
“嘻嘻,哥哥你就让我亲一口嘛!”
接下去的话,一声比一声下流。也幸好雾气掩盖了,就连芝叶城内鱼肆老板都没能察觉到他们在说什么。
只有花清澪深受其苦!
雾气散去时,花清澪已经被谢灵欢压在身下,一袭红衣被滚皱的不像样,领口本就松,此刻大敞着,松松垮垮地勾在腰间。悬悬地,就靠一根极细的玉色绦带勾住。
“谢、景、渊!”
花清澪一双桃花眼尾飞红,艳美双唇更增艳色。就连敞开的领口下肌肤都隐隐泛起霞绯。
谢灵欢看着就喉口发干。他嘿嘿地笑了两声,低低地凑趣道:“要么索性先把婚事办了吧?原先说的婚期,这都延误了一万零八百七十五年了。”
“哟!大人您这都还记着呢!”花清澪怒极,冷笑着讥讽道:“这是不是还每天掐着时辰钟呢?”
谢灵欢压根就不肯接这话茬儿。接了,指定掉陷阱里头。他只顾上下其手,不断地撩拨这人忍耐的极限,在见到这人桃花眼底也漾起水波后,满意地勾唇笑了。
手下使出暗劲,一个刁钻的角度勾连,从指缝间漏出些许苍青色的冥气。
花清澪陡然双眸放大,瞳仁内光芒涣散,手指也痉挛了一瞬。涔涔冷汗从他额头美人尖滴落,白玉般皎皎的脸颊也泛起霞红,整个人烫的惊人。
谢灵欢立刻堵住了他的两片唇瓣。
痉挛从指尖蔓延至全身,花清澪抽搐着睁大眼,瞳仁内噼里啪啦开出了七色焰火。不,不光是瞳仁内,就连识海内都炸裂开来,偏偏被谢灵欢堵住了嘴,叫唤不得。他只能压抑着最后一丝神智,好不让它也窜逃了。
谢灵欢似乎也察觉到了他这缕最后的矜持,指尖轻转,猛地释放出大把冥气。同时抱着他在地上打了个滚儿,借着地面颠簸,无声无息地将冥气送入花清澪识海最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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