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句殊途,说得倒是极对!”
家祠紧闭的门突然被打开,铺天盖地的镇魂铃在耳边叮叮地响了起来,上次被昭五扑倒的那个道士,此刻在他眼中更加狰狞,竟化生出了恶鬼的模样:“小鬼,人鬼殊途,我们把他放在这里做诱饵,等了你好久了!方才大家也听见了,若放这小鬼走了,保不准她以后还要回来害人,不如今日在这里将她就地诛杀,也好让大家放心!”
花朝惨白着面色,往后连着退了好多步,似乎想要使出什么术法,却是徒劳。昭五紧紧挡在她的身前,回头对她说:“你快走,你……”
“不必费力气了,祠堂内内外外皆被我设了结界,”那个散道冷笑一声,慢条斯理地说道,一双眼睛折射出精光,“修炼成人形的‘艳骨’啊,真是上好的材料……你速速束手就擒,我便给你一个痛快,可好?”
“道长!”昭五噗通一声在他面前跪了下来,连着磕了三个头,“你放她走吧,她一定不会再回来了,她没害过人的……”
“小儿无知!”那散道看着花朝的眼睛都亮了,闻言不耐烦地一脚踢开了他,急急地往前走去。
昭五一个翻身便死死地抱住了那散道的腿,想拖延他的步伐。那散道恼怒至极,又甩不开他,只好用眼色示意他周围别的人,那群道士得他授意,念念有词地掏出了符咒,似乎想要将她就地绞杀。
“不识好歹!我这也是为了救你!”那散道往昭五的背上连着踢了好几脚,怒道,“你被这小鬼迷惑了心智,既然如此,便别怪我不客气了!”
说着他便抽了背上拂尘,恶狠狠地往昭五背上一抽,拂尘注入了零星的灵力,一击之下痛得他差点呕血。而那散道却还一本正经地冲着门口,他的养父养母解释道:“不必担忧,令公子身上有鬼气残留,待受了鞭笞,便可尽数消除了。”
“小五!”
见他唇角呛出了血迹,花朝有些惊慌,一个分神竟被周边的两个道士擒住了胳膊,往门外拖去。为首的散道又在昭五背上击打了数下,直到他无意识地松开了手,方才住手。
“鬼已被收服,令公子过几日也自然也就恢复正常了,”那道士一甩拂尘,装模作样地说,“既然鬼已收服,我等也不再叨扰了,就此告辞。”
他的养父犹有些不放心:“道长,这孩子今后还能不能恢复正常啊……我养了他这么多年,若不能为我们家光宗耀祖……”
后面的话有些听不清了。
昭五一口一口地咳出喉咙中的血液,意识有些模糊,他被家仆按在地上,半闭着眼睛,艰难地喃喃念着,鲜血染红了牙齿。
“我们一起走吧……”
“我……带你去古长安……”
“小五——”
“花朝……”
他伸手抹了一把唇角的血,突然笑了起来。血这么红,他所谓的父亲母亲,首先担忧的却是他以后还有没有用,而那少女面上的急切却不是假的。
从小到大,周身所有的温情都不过是虚与委蛇,倘若有一天他什么都失去了,这些人也会毫不犹豫地离他远去。即使同是生而为人,即使上天给了那么多年的缘分,不还是会……走向殊途。
人又如何?鬼又如何?在第一夜,少女为他唱起捣衣歌的时候,漂浮的命运便注定他们一生同道,再无殊途。
顾陵被这情景震得迟迟没有说出话来,偶尔一扫,才看见了萧宁黯淡下去的眸子,他微微蹙眉,小声唤了一声:“小九?”
“要我说,人鬼本就是殊途,何必强求如此?”萧宁避开了他的目光,语调没有起伏,“就如同一个出身名门正派的人,如何能与血脉中便带了妖族、魔族这些脏血的人做朋友?就算强求,古往今来哪有好下场?不过是……痴人说梦罢了。”
顾陵心头一跳,立刻笃定地明白,这孩子如今已经知道了自己血脉的事了。
看着他稚嫩又冷漠的脸,顾陵叹了口气,很无奈地想道,他俩一个妖族,一个魔族,坐在这里讨论这些话题,实在是没什么意义。但他如今还不能多说,只得组织了一下语言,尝试着说道:“话虽如此,其实不然……血脉和身份这种东西,在乎多了有什么用。”
觉得自己说得不够明白,顾陵顿了一顿,换了个十分狗腿的口气信誓旦旦地表忠心:“就像咱俩,无论什么身份什么血脉,我不都永远是你师兄嘛,哈哈。”
萧宁垂了垂眼睛,内心诧异得翻江倒海,面上却没有露出分毫来。
他说……永远是你师兄。
可他什么都不知道啊,若他知道自己的身份,知道自己带着师门最厌恶的魔族血脉……
还不是要——
顾陵见他不说话,急急地又补了一句:“无论发生什么事,我们是至亲师门兄弟,我一定会永远相信你,向着你,不会让别人伤害你的。”
要命。
萧宁紧紧地闭上了眼睛,睫毛颤抖了两下。
再次睁开的时候,带了些不易察觉的湿意。顾陵忙着继续去看昭五,顺手摸了摸他的头,他也就势往他身边凑近了些。
小小声地说了一句。
“我也是。”
第17章 青春
那日之后,昭五迷迷糊糊在病床上躺了几天。.
他先前饿得太久,又被打了一顿,身子虚弱得很,连续几日都下不了床。终于恢复些意识的时候恰好有人在他的床前坐着,他没有睁开眼,昏昏沉沉地听着。这声音并不陌生,是他养父的,另一个人不知是谁,想必是养父家的宗亲。
一人道:“瞧这孩子这样,是真中邪,恐怕好不了了……道长临走前让我再把他关到祠堂,清清静静地饿几天,可是看这样子再饿几天,不知道还有没有命在。”
另一人回道:“你管他呢,万一不听道长的话,给咱们招来邪祟怎么办?我看啊,把他关几天,趁早送到表兄弟那个偏僻的村里去好了,让他自生自灭去,谁让他惹上了不该惹的东西……”
“可是……”
“不能心软了!他白吃白喝地被咱们养了这么多年,本来指着科举入仕,给咱们挣些脸面,结果呢?你看看现在,一点用都没有!还不如二房家那个庶子,我瞧着是块读书的料子……好歹有血亲,没后顾之忧啊……”
“唉,也只能如此了……”
他被灌了些参汤,复又丢在了房里。这几天以来,没有一个人来看过他,他的养父母见他无用,早断了这些无谓的关心,家中的下人受着叮嘱,不敢来瞧他,昔日里书友酒友更是不知道去了哪里。
他撑着最后的力气下了床,跌跌撞撞地冲出了家门,边跑边嘶吼。下人们以为他中邪未好,拦都没有拦他,由着他一路到了花神庙当中。自从花神庙闹鬼一事传开之后,香火也少了好多,听说镇人们正在考虑将花神庙迁到更好的地方去,只是没有动手罢了。
昭五在花神像前跪下,恶狠狠地叩了几下,声音哽咽沙哑:“花神娘娘,她去哪儿了?”
“她是不是会死……”
“都怪我,都怪我啊!”
他反反复复地叩首,叩得自己昏头转向,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突然听见一个年轻的男人在说话:“你放心,她没有死。”
昭五猛地直起身子来,却看见一个带着斗笠的男子坐在神像的头顶上。那男子身着青衣,长纱飘拂宛如仙人,手中持的不知是箫还是笛,瞧起来潇洒恣意,但他的面貌在昭五记忆中十分模糊,故而几人看不清他的脸。
男子见他抬头,从神像之上轻巧地跳了下来:“我把她救出来了,这几日一直都在此等你。
男人瞧着年轻,声音却沉稳,昭五无意在乎,只急急道:“真的?”
那男人似乎仔细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良久才轻笑道:“自然。”
“那……”
“我今日来,是想替她问问你,”那男人叹了一句,似乎很可惜地说道,“你们本是人鬼殊途,缘分全凭强求。她想要和你在一起,势必要舍弃自己的一些东西,我来问你一句,是不是无论她舍弃了什么东西,变成了什么样子,你都不会抛弃她?”
“是。”昭五一口答道,连迟疑都没有,“无论她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不会抛弃她。”
“甚好,”那男人飞快地回道,伸手拿起了案上新供的茶水,为他倒了一杯茶,“你在此等待,待这茶凉,她就会来见你了。”
花神像旁有一个高大的烛台,点了不知几百只蜡烛,昭五捧着茶,呆呆地坐在蒲团上瞧那些烛火。手心的茶一分一分地凉了下去,就在他快要绝望,以为那男人是骗自己之时,花神庙的门突然被人推开了。
昭五心念一动,手一抖,茶杯掉在地上摔了个粉碎。来者似乎是花朝,又似乎不是,粉紫色的衣裙外罩了件巨大的外罩,兜头盖脸地将她裹了起来。
“小五……”
她开口唤道,嗓音沙哑沧桑,似乎老了二十岁。昭五从蒲团上爬了起来,十分高兴地朝她奔了过来,刚要开口唤她的名字,却见她突然摘下了兜帽。
青丝一夜华发。
那曾经油亮乌黑、属于少女的长发已经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头干枯雪白的头发,含情的双目、娇俏的红唇、白玉一般的皮肤……变为不堪岁月折磨后的干枯、惨白、褶皱。
一个拥有世间最美眸子的少女。
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妇人。
“你……”昭五惊异得说不出话,连着退了好几步,“你……”
“我同人做了个交易,”那老妇人冲他一笑,皱纹堆积在嘴角,“人鬼殊途,我想和你在一起,就要把自己变成人,可是便成人,我就要付出我的青春做代价……”
她往前走了一步,惨笑道:“小五,我们可以在一起了,你不高兴么?”
“你……”喉咙中涌上一片血腥气,昭五几乎头昏眼花,似有利爪挠心。
怎么可以,怎么可以这样?为什么要付出自己那么宝贵的东西?即使我们中间隔了九重山巅之远,也该由我……由我向你走去啊,该由我付出代价,该由我承受后果,不需你……
不需你如此,伤害自己。
刚要说话,前几日积在胸腔里的血便不管不顾地涌了上来,昭五眼前一黑,脚一软便昏了过去。意识一片模糊,只有心底一个声音在叫嚣——不该,不该,不该!
再次醒来的时候,眼前却没有了花朝的踪影。
昭五茫然地环视一圈,却只看见了白日里见的那个看不清面容的男人,见他醒来,那男人走近了几步,声音戏谑:“我就知道会是这样。”
他还没说话,那男人便继续说道:“爱人嘛,没有了青春,没有了美貌,失去了当初所有吸引你的东西,又有什么值得留住的?她如今已经变成了这副样子,你也不用多想了,好好回家,当你的少爷去吧。”
昭五瞪大了眼睛,一把抓住了男人的胳膊,声音嘶哑到干裂:“她……呢?”
“你找她做什么?”那男人不耐烦道,“她都变成了这个样子,还有什么值得你留恋,你……”
“你……是你……她是和你,做了交易?”昭五并不放手,紧紧地抓着他,一字一句地说道,“你把她的青春……还给她!”
男人不屑地笑道:“是她自己硬塞给我,我凭什么还给她?”
“还给她……拿走,我的!”昭五几乎要咬破自己的舌头,“我给你,我的青春……你还给她,还给她!”
男人的笑声这才止住了,他疑惑地问了一句:“你说什么?”
他似乎催动了些灵力,一把甩开了昭五,起身在他周身走了两圈,突然暴怒地抓住了他的衣领:“你不在乎?”
“咳……松手……”昭五额头都是冷汗,虚弱得几乎说不出话,“我,不在乎!只是你不要伤害她,拿走我的吧……是我害她,是我害她,你拿走我的!还给她!”
“你凭什么不在乎?”
那男人气急败坏地扔下了他,似乎疑惑极了,又似乎恼怒极了,他无头苍蝇一般转了两圈,像是疯了一般重复道:“你凭什么不在乎?”
凭什么不在乎?
初见之时,谁没有远山一般的蛾眉,流云一般的秀发,谁没有青春,没有年少。这些光鲜亮丽的东西,仿佛明晃晃的金字招牌,天生就值得被人爱,而……而后呢?
而后岁月飞逝,美人迟暮,一切的美好都变为了旧事,留给彼此的只有变质之后的苍老和衰颓。到了这种时候,支撑彼此走下去的又是什么东西呢?
昭五死死抱着他的腿,胸腔中滚烫的情感一遍遍灼烧着心脏,留下烧焦的痕迹:“我求你了!求你……还给她!”
那男人一脚踢开了他,恼羞成怒,恶狠狠地说道:“还她?想得倒美!我是不可能还她的,你若是想去找她,就把自己变成鬼吧!”
“哈哈哈哈哈,不在乎……”男人一边怒吼,一边大笑,像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疯了,疯了,这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他跌跌撞撞地往外走去,刚走几步,笑容便僵在了脸上。
身后的昭五爬起来,用身体撞倒了高大的烛台,蜡烛如火雨般,纷纷掉落在供奉的香油之上,将那火光变得刺眼。
浓烟呛得昭五睁不开眼睛,热浪席卷,让他觉得自己身体里的每一滴血都要被烤干了。他捂着胸口,颓然倒在案前,手指被刚刚摔碎的茶杯划出一道口子,恰好方便,他低笑了一声,一笔一划地在地面上继续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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