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经全黑了,月亮还未出来,似乎还能听到远方几声不知名的鸟叫。小院里只点了一盏灯笼,红色的光在夜风吹拂下一荡一荡,脆弱地摇曳着。俞移山本十分放松地坐在井边,此时眉头却逐渐皱了起来。
顾陵侧头看了萧宁一眼,萧宁却没有看他,只怔怔地盯着那口井,不知在想什么。他的脸一半隐在黑暗当中,一半被那灯笼投映出一片红光,如同一朵花一般。一瞬之间,顾陵竟从这张十六岁的脸上,窥见了今后那个叱咤风云、冷漠无情,却又俊美无匹的魔尊的影子。
脑海中不合时宜地冒出前生萧宁一夜荡平终岁山之后,街头巷尾流传的诗句。
“……我见萧郎鬓上花,花敛血媚耀容华。眉勾春山三分绿,剑惹极东半抹霞。”
“听玉色,罪身家,一去远陌踏黄沙。如今且斟凭栏处……”
顾陵犹在胡思乱想,却看见俞移山突然跳了起来,一把扯过周自恒急急地退了三步,转头冲他吼道:“危险,离远点!”
带着血腥气的强风毫无预兆地从井中喷射而出,顾陵一把扯住冉毓和萧宁,翻身便扑倒在了地上。可那强风却不肯放过,仍不依不饶地怒吼而来,眼见便要近身!
“长绝,挡!”
萧宁离得最近,一手撑地,一手御剑去挡,长绝与那强风在空中一撞,皆败退而归。那风收敛了些许,萧宁却被方才那一击重重掀翻,狠狠撞到了庭院那棵老歪脖子树上。
冉毓惊魂未定,指着那口井上仿佛成了精的风团,结巴道:“鬼,鬼……妈呀师兄,有鬼!”
顾陵却没心思管他,爬起来便朝萧宁奔去:“小九!”
一边跑一边居然还分神想着,这是欺负萧宁现在太弱了,等他成年之后,谁能把他掀翻啊,不被打死就不错了。
萧宁方才恶狠狠地撞到了树干上,又从空中跌下,此时痛得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要错位了。他强忍了痛,本想勉强爬起来,却没有成功,只得狼狈地跌回地上,他无意识地伸手往自己额头上一抹,竟在手上看见了鲜红的血迹。
顾陵刚扑过去抱起萧宁,就见他闷哼一声,实打实地昏了过去。
“小九……”顾陵吓了一跳,还没来得及嚎,俞移山便不知何时挪到了他们身边,伸手往萧宁脉上一探:“没事儿,不用担心,他是晕血。”
“……”
“尔等何人——”
一个沉沉的声音自风中响了起来,周自恒持着同风,也不多问一句,毫不客气地动手就打:“同风,攻!”
“别急着动手嘛,先让我问两句,”俞移山吓了一跳,立刻让楚狂将同风挡了下来,随后转身去瞧那风团,吊儿郎当地开口道,“我说老兄,你又是何方神圣啊?报上名来,江湖路远,交个朋友嘛。”
那风团却似乎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只继续死板地重复道:“尔等何人——”
“你不说你是谁,却非要我们说,这好没道理,”俞移山摊了摊手,“心平气和”地跟它讲道理,“你要是不说,我们肯定不会说的,你看着办吧。”
那风团不为所动,继续重复道:“尔等——”
就在此时,周自恒出其不意地突然御剑出招,一剑便刺到了风眼当中。俞移山也十分默契地御着楚狂,同时刺入了风团的中央:“楚狂,攻!”
在二人联手的攻势下,那风团似乎不堪承受,在空气中留下几声怒吼,便龟缩在一起,缓缓落回井中去了。冉毓连滚带爬地从井边往顾陵和萧宁所在的树下来,边爬边问:“大师兄,这便是那个鬼么……”
周自恒收了剑,快步走到了井边,想要继续查探什么,没有回答他。反倒是俞移山笑眯眯地冲他摇了摇手指,道:“诶,此言差矣,别说鬼了,这不过是一张附灵咒而已,连意识都没有的。”
顾陵回过身来,十分同情地伸手摸了摸冉毓的头,如果没记错的话,这孩子一向天不怕地不怕,就是怕鬼,此刻肯定吓坏了,说话都哆嗦得不行:“他不是鬼,那……鬼呢?”
俞移山走近了几步,在冉毓身边蹲下,凑近他耳朵神神秘秘地呵气:“鬼啊……在你头顶上呢。”
冉毓下意识地抬头去看,正好看见顾陵身后那棵老歪脖子树上,一个皮肤惨白的年轻男孩。那男孩本直直地坐在树干上,此刻似乎察觉到了他的目光,便定定地朝他看了过来。
冉毓吓得叫都没叫出声来,他指着那男孩,嘴唇动了几下,随后便两眼一翻,干脆利落地昏了过去。
第14章 昭五
顾陵左手揽着萧宁,右手揽着冉毓,心中十分忧愁,他愤懑地看了看旁边一身白衣仙气飘飘的周自恒,心中想道,明明是一同下山除祟的,为何他如此自在,我却要苦兮兮地看孩子?
话虽如此,顾陵还是探手摸了摸萧宁的头,担忧道:“俞师兄……这孩子什么时候能醒啊?”
俞移山随意把玩着手中的剑,楚狂本是名剑,在他手中却宛如一根打狗棍般被随意拨弄:“不用担心,小孩子家晕血,过一会自己就醒了。.”
坐在树上的男孩子终于开了口,眼睛睁得大大的,目光很空灵,却并不凶恶,他对着周自恒说道:“你好厉害,居然能打得过他……”
“兄台,你是谁啊,叫什么名字?为什么在这里?”俞移山一手搭上周自恒的肩,挑眉问道,周自恒皱了皱眉,却没有挣脱。
“我是谁?”那个男孩无意识地重复了一边,不确定地开口道,“我叫……昭五,为什么在这里……”
他似乎很是疑惑,低低地重复了一遍:“我为什么在这里呢?”
俞移山有些诧异,歪头看了周自恒一眼,周自恒目光一紧,沉声道:“他神识被封印了,只有在固定的时间才会恢复一星半点的理智。”
顾陵揽着俩孩子,坐在地上,闻言插嘴道:“照这么说,这夏河镇人听见的哭声,岂不就是他恢复神智时的……”
“我见过你,”昭五突然开口打断了他,他直直地盯着顾陵,嘴角突然绽放出一个开心的笑容来,“你和你怀里的弟弟,跟着我到了井里,然后你们就被他抓走啦。”
顾陵听得毛骨悚然,他尝试着开口问道:“他……他是谁?”
“就是他啊,”昭五疑惑地回道,“不是和他交过手了么。”
“这样不行,”周自恒抬头看了看天色,乌云滚滚,方才刚露了半点身影的月亮此刻已经不知去了哪,“我猜他会在月夜恢复神智,可今夜无月,若想问些什么……移山,你来助我!”
“好嘞。”俞移山闻言便笑开了,伸了个懒腰,狗腿一般地问道,“需要什么服务啊少爷,捏肩捶背,还是来点别的?”
周自恒也习惯了他东拉西扯,只默默地御剑上浮,同风在他的指引下渐渐升至与昭五平齐的地方:“剑灵若见三丈鬼,容我通天问必回——”
俞移山则在一旁好声好气地哄道:“弟弟,你不要怕哈,你这个哥哥长得虽凶,但没有什么恶意的,你听他的话,我们会救你的。
“君来——”
“君言——”
昭五没有反抗,仿佛已经被那剑牵引了神智,脸上茫然的神色逐渐清明,无神的双瞳之中似乎也被注入了些什么东西,有翻涌的光亮在其中争先恐后地抢占位置。
周自恒比顾陵大了两岁,此刻已然加冠,也得了师尊传下的招魂之术。顾陵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心中不禁赞叹了一番。
大师兄的确厉害,招魂之术,引魂之法,自习得以来,用得可谓是无比顺手,他们加冠之后修习此术,竟无一人能比大师兄用得更好。怪不得在多年前的试剑大会上,大师兄便被修真界各大长老盛赞了一遍“少年有成”。
可是……
顾陵心头突然跳了一跳,涌入他脑海中的赫然是前世,大师兄的死状。
他还记得那是春天,是萧宁弱冠的前一年,周自恒被终岁山上三百弟子共同指证盗了归元阁暗门中的禁书,私自修习暗术,还误伤了十个同门师兄弟,甚至杀了他一直卧病在床的三师弟。人证物证俱在,周自恒被押上终岁山顶云宫审判,九百九十九只恶行箭,穿心而死。
师尊痛心不已,又救不得,伤心生气,一病便是半年。他还记得当时师尊初愈,叫他到房间去,摩挲着他的手叹道,人最怕走错了路,一步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可惜……他和大师兄、和萧宁,终究还是走错了路,头也不回地跳了深渊。
他一直都想不明白,大师兄几乎是谪仙一样的人物,家世清白,无欲无求,衣袖激荡之间皆是天生的正气,究竟为何去修习了伤人伤己的暗术?
师尊解释说,是欲念,和心魔。
前世他没有察觉到,亦没有找到最终的原因,既然上天许他重来一次,也算多做几件好事,若能提前发现大师兄的不对劲处,也好及时阻止,不要让他步从前的后尘。
这边周自恒却全然不知顾陵在想什么,他专心致志地御着剑,在同风上轻轻叩了三下,语气突然变得很轻:“君为何人?”
白光照亮了昭五的脸,似乎也唤醒了他些许的神智,他飞快地回道:“昭五……夏河镇人,不知来处。”
“缘何而死?”
“为……”昭五面上突然闪过一丝纠结而复杂的情绪,挣扎了许久,他才终于答道,“为……为情而死。”
萧宁在顾陵的怀中闷哼了一声,顾陵连忙低头去看,却见他已经睁开了那双漂亮的、充满水汽的眼睛,有些茫然地唤道:“师兄……”
“小九,你好些了没有?”顾陵叠声问道,萧宁却点了点头,安静地窝在他怀中,再不言语了。
俞移山颇为诧异,在周自恒肩上一拍,召出楚狂,轻声吩咐道:“楚狂,去罢。”
楚狂完全不像俞移山这个主人,没有花枝招展的外貌,剑身古朴沉静,宛如一汪深潭。它顺风上行,轻轻地落到了昭五的手中,又小心翼翼地在他手心划了一道,鬼不流血,但那一瞬间,却有一股强烈的气流席卷而来,瞬间包裹了昭五全身。
“啊!”
他惊叫了一声,坐在树枝上垂下了头,没有再言语,顾陵屏气去听,却突然听得夜风当中,昭五在小声地哼一首歌。
“知卿来处是天涯,明眸善睐,歌尽长安花。豆蔻枝头听笑语,和羞掩面不肯答。”
“……”
“二月初二日色佳,花朝同游,却恁凉新茶。孤魂从此归故里,少年别去剩飞鸦。”
天空仿佛被人从一处撕开了一个口子,顷刻间便从漆黑一片、无星无月变得月色皎洁、云淡风轻,萧宁有些不习惯地从顾陵怀中直起了身,轻声道:“这是……”
“大师兄的引魂还情之术,”顾陵答道,他抬头望树上一看,那苍白的少年果然不见了,“当年他与俞师兄便是用引魂还情,为试剑大会上千人织了一场幻境。方才他对那少年引魂,此刻应是勾出了他心底一段记忆。”
“如此……”萧宁坐在地上,仍有些虚弱,他伸手按了按自己的胸口,突然听得有人哼着小曲儿,从远处欢快地走了过来。
身后也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座庙,新漆崭新,犹带着浓重的气味。庙是乡镇中常修的庙,并不华丽,只在门窗上用油彩粗略地画了许多花朵,窗纸后烛光一跳一闪,瞧起来居然很温馨。
顾陵看向周自恒,周自恒仍站在原地,伸手对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待在原地不要动,看就是了。”
哼着小曲的人突兀地出现在了众人的视野当中,就是方才那个苍白的少年昭五,只是如今他却表情生动,意气风发,瞧着刚刚成年不久的样子。身着锦缎长袍,高束了发,手里持了一把折扇,明眸如星,那双眸子竟还透着微微的蓝色。
夏河当年花草生意繁荣,经常有过往的商队来此买卖花草种子,昭五便是某个商队走后,莫名其妙留下来的小婴儿。恰好镇中一富户无子,便收养了这可怜的孩子,当做亲生孩子将他养到了如今。
夏河自贩卖花草以来,镇人渐通外事,也知道了读书的好处,于是富户出钱,修了私塾,家家都送孩子去读书。昭五生得俊美,自小就是孩子王,长大之后颇精诗书,瞧着像块科举的料子,倒让富户高兴得很。
少年意气风发的年纪,身边又有若干书友,昭五时常招呼书友酒友聚会。这天恰好是二月初二,白日里镇中举行了盛大的仪式祭祀花神娘娘,昭五与几个书友也借此机会吟诗作对,酒至酣时,友人在一旁笑问道:“小五一手情诗倒写得漂亮,只是不知,有没有心悦的女子啊?”
镇里就那几个姑娘,虽说容貌生得不赖,可连字都不识几个,与他怎能有话可聊?昭五端着酒杯连连摆手:“佳人难得,佳人难得啊,来,喝酒——”
友人便也不再提,只兴致勃勃地说道:“不如我们来行酒令吧,酒喝得最多的人,今夜便去花神娘娘庙里潜心替我们大家伙求求姻缘——虽说花神娘娘不管姻缘,但手下有百花,分我们一两朵又如何?”
“如此甚好——”
昭五心不在焉,迷迷糊糊不知怎地,就成了最后往花神庙中的人。不过他也不介意,甚至高兴得很,提了扇子哼着小曲便一个人来了。
刚入了花神庙,昭五便在花神娘娘像前的蒲团坐下了,方才还因醉酒有些迷糊的目光霎时变得一片清明,他“啪”地一声打开了折扇,目光炯炯地笑道。
“花神娘娘,其实我是故意的——”
“前几日,我做了一个梦——”
第15章 花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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