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循之近来虽然隐约有些猜测,却始终未敢确定,此时听见师父几乎将这一切挑明,这才终于颤颤巍巍说出了答案:
“师兄是……鲲?”
不用师父点头,顾循之知道他猜得对。师兄是鲲,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的鲲。
顾循之从书中读过一些有关于鲲的记载,说它身体极长,足有几千里,平常只是卧在海中沉眠,要迁徙时,就化作被称为鹏的巨鸟。它通身由灵气构成,有着超乎寻常的力量,也因此可以自由变换形态而不受任何拘束。
天下的仙人、大妖与妖魔,或者其他的灵物,没有什么能够与鲲相提并论。只有同为天生灵物的龙与之略有相似,却也不能与之匹敌。不过听说鲲平常极少移动,只是停留在海中的某处沉睡。只要它还在这世界的某处,天地山海、江河日月就不会有什么过于奇异的变动,与其说鲲是灵物,还不如说他是大地的支撑,一切的基石。
这世上绝无仅有的的鲲,居然就在他的身边,是他的师兄?
如果不是因为顾循之早有感应,就算师父这么说了,他也绝对不会相信。而此时他虽然已经得到了答案,他心里的震动也未曾有丝毫减少。他瞬间明白了为什么师父试图阻止此事,但对于自己究竟要怎么做,顾循之一时之间什么也想不出来。
归尘仙人不说话,只容他静静地想,然而就在此时,门被敲响,任鲥的声音从外面传了过来:
“师父,循之,你们聊完了吗?”
第43章
顾循之没想到他这时候来,身子微微一震。
他还未及调整好状态,任鲥已经推门进来了。
很难将任鲥与那海中的巨物联系在一起,任鲥人形的身量并不比别人高多少,也不显得怎么强壮,他只是美,又美又冷酷,单凭面貌就能震撼人心。顾循之不知道,像他这样的灵物究竟要以怎样的方式变化自己的人形,是他自己选的吗?还是上天就给他塑造了这么一副面貌呢?
或许因为他总在照顾着顾循之,近来的任鲥显得温和了,他面容上冷酷的那部分,在见到顾循之时,就变得少见了。虽然享受到师兄的温柔是难得的事,但看到他冷酷的表情变少,似乎也让人有点遗憾。不过这两种神情毕竟无法兼得,顾循之也只能满足于他所能看到的而已。
此时他进来,注意到顾循之异常的神色,警惕地瞥了归尘仙人一眼,然后看向顾循之,开口发问:
“怎么了?”
顾循之没开口,他觉得自己这会儿没法出声,他的情绪有点太激动了。他只能摇摇头。
看到顾循之摇头,任鲥稍微放了点心。归尘仙人适时开口提问,把话岔了过去:
“你们的行李收拾好了?”
“其实也没有多少要收拾的。”任鲥一边回答,眼睛仍是瞥向顾循之,“我们平常也不带什么。这些天循之跟我常在外面,也走惯了。”
归尘仙人点点头,从袍袖里掏出了药瓶放在了桌上:
“这瓶药你们带着,给循之路上吃。这种药能让循之的身体更容易与妖丹融合,虽说不是最适合的药……不过我手头也只有这个了。”
任鲥看顾循之还愣着,伸手接过药瓶,也不谢,就收起来。归尘仙人又叮嘱道:
“你们去拿了内丹,不要直接给循之吃,记得拿回来,我自有妙法能让他与内丹相合。”
归尘仙人是炼丹大手,任鲥知道他的能耐,并不对此质疑。不过他的态度却也不怎么好,显见着对他这师父并不特别放心。
归尘仙人见状,只是一笑:
“阿鲥显然是嫌弃我碍事了,我看我还是走吧。”
他一边这么说着,一边转向了顾循之:
“今日我同你说的事情,你可要好好想想。”
顾循之点头不语,说不清在想些什么。
归尘仙人总是一副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子,就连自己徒弟之间的事也不想多管。看见顾循之这心事重重的模样,他也只是笑笑,转身出了屋,还不忘把门带上。
归尘仙人刚走,任鲥就问顾循之:
“师父对你说了什么?”
顾循之略微踌躇,但还是说了实话:
“师父将师兄的原形告诉了我。”
任鲥皱起眉,似乎对归尘仙人的多管闲事有些不满。但此事在他看来没什么大不了,也就没有多说,只道:
“我本想找个合适的时机再和你讲,师父这么爱管闲事,真让人没办法。”
顾循之勉强笑笑,既然遮掩不住,他也索性不再掩饰。他那与平常全然不同的态度到底让任鲥有些不安,走到他面前,又问了一次:
“怎么了?”
他脑子里转过一个念头,心里发慌,眉头皱得更紧:
“你知道了我是什么,开始怕我了?”
顾循之吃惊地瞪大了眼睛,不知师兄为什么会这么想:
“没有,怎么会!”
看见顾循之的态度,任鲥稍微放松了一点。只听顾循之又道:
“我只是……有点吃惊。”
任鲥吻了吻他的前额:
“你什么都不用担心。”他说,“无论如何,我总归是你的师兄。”
师兄这身份仿佛一种承诺,好像在向顾循之保证,无论如何,任鲥永远不会弃他而去。同时却也好像一道枷锁,不让顾循之越雷池一步。不过比起任鲥的身份来,这师兄弟之间的阻隔,似乎又显得没那么重要了。不知怎么,顾循之突然想起王府里的小王爷和那青龙来。
之前顾循之路过京城附近的时候,还曾经听说过他俩的消息,如今他们处在这么荒僻的地方,消息一点也传不过来。顾循之不知道他们究竟有没有见面,过得好不好。但顾循之还记得小王爷的那种神情,似乎在说,他就是喜欢那条青龙,他什么也不在乎。
想到这里,顾循之忽然觉得有点羡慕那抛家舍业追随青龙而去的小王爷。
年轻真好啊。
不过说起来,他自己年轻的时候,可没有小王爷那么勇敢。
顾循之在心里叹了这一声,似乎被年轻人的决心激励起一点勇气,于是抬起头来问顾循之:
“等到这一切结束,师兄带我去看看北海,好吗?”
任鲥没想到顾循之会说这个,有点出奇地打量他,看了一会儿才突然意识到顾循之真实的意思,他是在表示自己不在乎师兄的身份,愿意接受师兄的一切。任鲥觉得自己在顾循之面前,心肠总是显得很软,几乎像是人类了。他点头答应了一声:
“好。”
说起北海,就连任鲥自己也已经多年没回去过了,那里并不是什么适宜居住的场所,那里过于冷,过分凄清,就连鱼都游得比别处慢。任鲥只有在沉睡的时候才会回去,在北海宁静的波涛之中,会比别的地方更容易入睡,说到底,那里毕竟是他的故乡。
说不清究竟是因为此前的吻,还是因为归尘仙人在顾循之心中投下的阴影,师兄弟两个之间突然产生了一种古怪的别扭感,似乎都开始故意回避对方的目光。顾循之是因为茫然,任鲥却是因为不知该怎么面对这让他感觉陌生的感情。
但不管怎么说,这夜两人还是与平常一样同榻而眠,村中窄窄的床榻并不特别适合住两个人,顾循之的手在黑暗之中与任鲥的相触,一时间不知道该不该缩回来,正踌躇间,旁边的那只手捉住了他的手腕。
“睡吧。”任鲥的声音从旁边响起来。
被任鲥握着手腕,顾循之奇异地平静下来,很快睡着了。
这天晚上,顾循之又做了梦。
在这一次的梦里,他不再是海中的巨鱼。而是天上的鸟,伸开巨大的翅膀唤起猛烈的风,羽翼一扇就能飞出九万里远,云朵亦在他的身下,他的心里只有着一个印象,他要一直飞到南海去。
这个梦并不很长,但却给顾循之留下鲜明的印象。当他醒过来时,还躺在床上想了好一阵。这梦里的情景,包括此前他所梦见的大海,就是师兄过去的经历吗?
他没把这个梦讲给师兄听,他们今天忙着要赶路。他们一早就起来,任鲥牵着青驴,带着顾循之,沿着归尘仙人指引的方向离开了村子。
这东湖村原本就是一座十分荒僻的村庄,离大路极远。归尘仙人给他们指点的那个方向,还要更往无人处去。若是任鲥自己过去,即使算上制服蛇妖的工夫,大概一日之内就能往返,然而带上一个顾循之,这一百多里的山路少说要走个两三天。
不过这没关系,青驴擅长爬坡走山路,顾循之骑在驴背上,不会特别累。这会儿山上已是草木葱茏,蚊虫却还不太多,他们带了些吃的和饮水,这一路几乎可以算得上是郊游。
这次出行与郊游唯一的差别在于,他们俩都没怎么说话。
任鲥牵着青驴走在前面,顾循之只能看见他的背影。两人一驴之间,可能驴出的声儿还比人更多些。事情是怎么变成这样的?顾循之自己也有点闹不明白了,时间久了,他终于忍不住在驴背上叫:
“师兄!”
任鲥停了步回过头去:
“怎么?”
顾循之要从驴背上下来,可他骑得太久,这会儿两条腿有些僵硬。任鲥看见他笨拙的样子,只好走过来扶他,好容易把他从驴背上弄下来。
任鲥皱了眉,问他:
“你要去小解?”
顾循之摇摇头:
“师兄,咱们一起走吧。”
师兄弟两个牵着青驴,肩并着肩往前走。顾循之走得慢,任鲥只好伸手搀着他。不过这样一起走着,说起话来方便许多。顾循之想了想,对任鲥道:
“师兄别生师父的气,他也只是担心咱俩。”
任鲥摇摇头,他本来也没有生气,他只是心里乱。从前他把顾循之当做是师弟,然而这一次他吻了他,又该在心里把他当做什么呢?倘若还是只将他当做师弟,任鲥总觉得不对,但除此以外的事……似乎又在他掌控之外了,他也只能将眼前能做的事一件一件做下去,至于心里的事,任鲥只能自己慢慢摸索。
顾循之观察他的神色,始终未能摸透师兄的心思。但他心里总有些想法,最近的事让他开始相信了一些什么,他想要说出来,打破这令人难以忍受的沉默,总而言之,他已经一百多岁,即使以后再继续活下去,也已经不再是人类的身份,这让他能够放下很多原本非常看重的事……但归根结底,这还是一时冲动。
他转过头,对着旁边的师兄说:
“不过不管师父怎么说,也不管师兄的原形到底是什么,有一件事是不会变的……那就是,我始终爱着你。”
他凭着一股单纯的勇气说完了这句话,屏息凝神等待任鲥的回复,然而任鲥却好像刚刚从沉思之中猛醒过来,睁着迷惘的眼睛转头看他:
“啊?你刚才说了什么?”
第44章
任鲥的目光单纯迷惘,他好像是真的什么也没听到。
顾循之觉得自己应该生气,或者至少觉得失望。但或许因为他早已经习惯了师兄的这种迟钝,所以他的心情居然还是很平静,平静得连他自己都觉有些不可思议:
“没什么。”
如果换了个人,一定会追问顾循之刚才说了些什么,可任鲥没有人类那么多的好奇心,他虽然能够觉察到顾循之的情绪变化,却未能理解其中的含义。他有点困惑,却未曾想过可以通过询问来获取答案。
不过这会儿,任鲥的心思也不在这儿,他在考虑着眼下更加急迫的事情:
从前他们一同出行,就算赶路也总还是在有人烟的地方,还从来没像这次这样,一直往无人处去。这会儿天色渐晚,天边又开始堆积起乌云,荒郊野外里没有人家,照这样看,晚上是一定要露宿了。
他们出来这么长时间,夜里一向都是想办法找地方借住,并没有在外面露宿过。任鲥能用纸剪成青驴,剪一栋房子也不怎么麻烦。只是他们此次出来是为了取得蛇妖的内丹,似乎总该更小心一些行事,万一搞出太大动静惊动了蛇妖,似乎有些得不偿失。可若是让顾循之晚上睡觉的时候淋了雨,说不定情况更糟糕。
任鲥正在考虑着究竟怎样好些,却忽然看见云间升起了一缕炊烟。
有炊烟的地方必定有人家,任鲥精神一震,催着顾循之上驴,迅速往炊烟所在的地方赶过去,只怕走得太慢,那户人家做完了饭,他们就再也找不到了。
也算他俩幸运,那户人家离得并不远,他们走了不多久,就远远望见前面出现了一间小屋。
这小屋从外面看来十分狭窄,容不下太多人,周围也没有田地。这里显然不是寻常的农家,而是猎户在打猎时临时住的屋子。房屋门前有临时垒好的土灶,火没有完全熄灭,还在冒着点烟。
不过任鲥和顾循之并没有那么讲究,在这种地方,只要有个栖身的地方,他们就很满足,这会儿的天几乎已经完全黑下来,确实是该找个地方休息了。
任鲥又扶着顾循之下了驴,走到门口去敲门。
任鲥不大擅长同人打交道,平常这些问人借宿之类的事都是靠顾循之。顾循之敲了几下门,听里面没有声音,就站在门口大声向里面喊道:
“我们是过路的行人,途径贵府,企望借宿一晚,请开开门呀。”
这荒郊野外,十几里也看不到一个行人。就算有些人形的东西,八成也是些鬼蜮妖狐。顾循之大声喊,是为了要叫里面的人安心。他的声音虽然略显苍老,却有些温厚文雅的气质,容易让人感到放心。
顾循之的所料果然不错,他喊完之后,就听见屋里传出来脚步声,眼前的门旋即打开,一个做猎户打扮的女子出现在了门口。
两人没想到独自生活在这里的竟是个女猎户,都吃了一惊。
那女子生得很美,虽是生活在这荒僻无人的地方,皮肤却十分白腻,一点也不像是久经风吹日晒的样子。顾循之觉得这女猎户有些古怪,转头看了任鲥一眼,正和他的目光对上。
顾循之只是觉得她古怪,任鲥却看出这女猎户并非凡人,而是山中的妖物。她似乎刻意隐藏了原形,让任鲥没法一眼就看出来。虽说任鲥也可以动用法术查探,不过用法术太麻烦又容易被看出来,任鲥就没有行动,只是向顾循之使了个眼色。
两人站在门口对视这一眼,就明白了彼此之间的想法。女猎户却有些不满,冷冰冰地说了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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