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好此时,送酒菜的人到了。
送酒菜的不是王府里的人,似乎是王爷叫人在杏花楼里订了菜,让他们送来。杏花楼的人拿来一个四层的方食盒,里面有鸡有鱼,还有两样热菜、四样下酒的冷盘。可以称得上丰盛。任鲥虽说平时不进凡人饮食,但如今既然到了俗世之中,倒也没什么禁忌。
于是两人一起在桌前坐定,此时天色已然昏暗,小翠点上灯,又帮他俩将菜肴摆好。顾循之说菜这么多吃不完,就扯了半只鸡,又捡了些菜,让小翠出去找个别的什么小丫鬟一块吃,只留下他们师兄弟两个在这里。
顾循之先替师兄倒了酒,然后再给自己满上,师兄弟两个举起酒杯共饮一回。
酒是好酒,杏花楼有名的杏花酿,滋味微甜,略带花香,劲儿却大,让人不知不觉就要醉。酒过三巡,顾循之脸上微红,筋骨酸麻,心思也飘起来,他饧着醉眼去看任鲥,却见任鲥面上颜色丝毫未变,稳稳地坐着,岿然不动。风姿特秀,令人艳羡不已。
师兄一切都比他强,就连酒量他也比不过。
顾循之向来对师兄并无嫉妒之心,只有孺慕之意。当初他只以为自己会永远和师兄一起在山中修行,不问尘世间事,然而后来他心中生出异样心思,不敢再在师兄面前停留,只得像做贼一般逃下山来。后来经历种种磨难,机缘巧合之下竟成了王府幕僚。他每月拿到手的钱不算少,又独自有个小院,平时常与达官贵人往来,在寻常人看来,已经很有些体面,足以自傲了。数年之前,顾循之以人世间的标准衡量自己时,偶尔也会觉得满意。
但此时他坐在任鲥面前,虽然是彼此仍是以师兄弟相称,却已然有了云泥之别。此时此刻,“体面”这词突然变得好笑起来。
顾循之心中动摇,想起当年未能说清楚的话。
今日时机正好,他喝得醉了,借着酒意说出,也算是了却一份心意,到了第二天一早,说过的话又都可以当做醉话不算。顾循之是这样地谨小慎微,做事之前,总要先给自己想好了七八条退路,他用他那已经浸满了酒的脑子琢磨了几遍,觉得万无一失,这才颤悠悠开了口:
“师兄……”
第14章
顾循之到底是个优柔寡断的性子,就算下了决断,仍是语带迟疑,他刚叫了声师兄,还没来得及说别的,却让任鲥接住了话头:
“你如今有南溟珠替你护着经脉,性命一时无碍,药也暂且不用再吃。不过这也只是一时的法子,再往后,我还得给你想些别的办法。”
顾循之要说的话头被任鲥岔了过去,他倒松了一口气,突然觉出自己的可笑:若是十五岁的少年向人倾吐恋慕,就算不被理解,尚能引人怜爱,而像他这样一个本应老成持重有城府的男人,放弃了本来应有的姿态,透露出自己从少年时持续至今的隐秘恋慕,就连自己都会觉得恶心。
少年人才有的痴恋,于他早就不相宜了。
他将脑海中那些不该有的心思一一清除,这才又对任鲥笑道:
“师兄能替我找来南溟珠,已经很难得。我此前经过几场意外,原本的修行尽数废了。就算师兄有通天彻地之能,怕是也没办法。总之我已经死了心,师兄也别为我费事了。”
任鲥听他这话里的意思,竟是要放弃了。任鲥向来讨厌他这全无志气的样子,此时喝了酒,火气更是一瞬间就冲上来:
“你懂什么!这事我已然决定,不必再多说了。”
顾循之只想着别给师兄再添麻烦了,却没想到自己这般竟又惹了师兄不悦。他有些为难地笑起来,拿起酒壶给任鲥又倒了一杯酒,算作是赔罪。
任鲥一口将杯中酒饮尽,转头看着顾循之低垂着头为难的模样,叹了一声:
“你啊……”
此前未见之时,他决计想不到,他这师弟的性情如今竟变成了这般,懦弱、谨小慎微又颓唐。如今顾循之这模样,着实让他不喜。可要让他撂开手不管,他又实在不忍心。
任鲥自己也想过,为什么自己偏偏对这师弟如此上心。想来想去,大概还是因为师弟是他亲手带大。况且,虽然他到现在也还没弄明白当年顾循之为什么突然离开师门,他总隐约觉得事情似乎和自己有关。
他以一种充满了关切和无可奈何的眼神望着顾循之,在顾循之的记忆中,师兄向来冷漠,绝少露出这般面孔。见状,顾循之心头一热,口中道:
“师兄……其实不必做到如此地步的。”
任鲥摆了摆手,道:
“此事你不必管了,一切交给我就好。”
像任鲥这种大手一挥直接决定别人未来人生的行为,其实很容易招人讨厌。不过顾循之多年未曾体验过这种关心,此时竟没有反对。
而且……虽然顾循之嘴上不说,能有人帮他,他还是很高兴。
他又替任鲥满上酒杯。
师兄弟两个一起喝着酒,没再提这些事,或许是想着要换个话题,任鲥开口问道:
“上次你虽然对我说了缚龙的事,但也没说得太清楚。你们那晋王找到的那条龙,究竟是个什么样?”
如果问顾循之别的,他不一定能说得清楚,不过这件事他还真知道——前一段时间,他刚见过那条龙。
顾循之见到的不是龙的原形,而是他化人之后的模样。那龙打扮得像个富贵公子,穿着一身裘衣,手上一溜宝石戒指,头上戴白玉冠,显得光彩照人。同王爷站在一处,十分得宜。它大约是入世的时间尚短,有些事不很注意,虽然变着人身,竟轻易露出龙气来。这龙气一般人看不出,顾循之却能见到他身上隐隐有一股气化作青龙之形,盘踞其上,其形凶恶无比。
那次顾循之和一群幕僚站在一起,龙压根没注意到他,只是把头转过去跟王爷说话。然而那龙气却好像自己有生命一样,似乎觉察到顾循之的目光,极凶恶地瞪了他一眼。那一眼骇得他两股战战,抖了两三天才好,此时想起,仍是心有余悸。
顾循之知道任鲥要问的不是龙的人形,因此只是说:
“应该是条青龙,我没见到他原形,从龙气来看,倒是显得很凶恶。”
任鲥听见,蓦地笑了:
“我从前倒是见过一条青龙,不知是不是同一条。如今这天下的龙一共也没剩下几条,或者要碰上熟人,也未可知。”
顾循之听他这么说,连忙问:
“那可怎么办?若真是他,会不会认出你来?”
“不妨事,到时候真碰上了再说。”
两人又吃了些东西,将一壶酒喝了个干净。小翠回来收拾了碗盘,师兄弟两个又一同坐了一会儿,就到了该睡的时候。顾循之看看这屋子,心里有点犯难。
顾循之这屋子分里外两间,里间是他卧房,一边摆着一张床,另一边是他的书桌。外间有一张榻,平常小翠在那里住。总而言之,这里并没有一个可以称为客房的部分。
他该让师兄住哪?
除了他以外,显然没人觉得这是个问题。小翠从柜子里找了备用的枕头和被子放在顾循之床上,任鲥则很自然地走到顾循之床边,宽衣解带。
顾循之愣在当场,任鲥则转过头看了他一眼:
“还愣着干嘛?不是要睡了?”
顾循之的床挺宽,其实足够两个人睡,况且师兄弟两个抵足而眠,本来就是平常事。任鲥不当回事,连小翠也觉得就该如此。顾循之虽然有点心虚,面上却没露。他抬起袖子,嗅了嗅自己身上的味道。年长的人身上总会有些难闻的气味,方才他又喝了酒,师兄会不会嫌弃?
任鲥看见顾循之呆立在一边,就知道他许是又在瞎想些让人闹不明白的事。皱着眉叫他:
“别胡思乱想,过来睡了。”
“哦。”
顾循之答应一声,也脱了外边衣服。他想要睡外面,却被任鲥推到了床里:
“别半夜再掉下来。”
师兄是好意,但顾循之非得睡外面不可,他涨红了脸,结巴了好半天才把想说的话说出来:
“师兄……我、我、我晚上要起夜。”
虽然顾循之在师兄面前已经有过许多个尴尬时刻,但此时此刻,从前所有的尴尬都可以忽略不计,这件事绝对可以排在所有尴尬场景的最前面。他那无情的师兄并不能体会到他的尴尬,向他露出了一个难以形容的眼神。
任鲥一句话也没说,默默挪到里面去,但他那个眼神顾循之看懂了。
那眼神里结合了震惊、疑惑、不耐烦,可能还有一丝丝嫌弃。那是一个从来没老过也永远不会老、甚至从来没见过老人的男人才会有的眼神。
他当然是无意的,但顾循之的心灵受到了毁灭性的打击。饶是顾循之脸皮练得如城墙般厚,也无法抵御这种针对男人弱点的精准空袭,他抽抽鼻子,眼中噙了两滴浑浊的老泪。
作为一个永远不会面临此种问题的男性,任鲥丝毫不理解顾循之心中的苦涩,他向来最不爱看顾循之那委屈样,皱了眉头轻斥:
“哭什么,憋回去。”
说完,他就拉上被子躺下去,把脸冲着墙。留下可怜的顾循之穿着单衣坐在床边,慌张地抹着眼泪。
就在这当儿,门边传来了小翠的声音:
“顾爷,任爷,您二位还要水吗?”
小翠这小丫鬟不怎么懂规矩,问了话还没等里面的人回答,推门就往里进。好巧不巧正看见顾循之光腿只穿着中衣,坐在床边上抹眼泪。小翠大惊失色,赶紧把手里水盆放下,逃也似的跑了出去:
“打、打、打扰了!”
顾循之没想到自己这狼狈的样子竟让小翠看见,又想她那小丫头片子总爱胡思乱想,看见这一幕不知道心里会想些什么,忍不住哭得更凶了。
作者有话要说: 虽然现在说这个还早,不过还是提前推一下下本书。《小王子和破机甲》,ABO设定。点进专栏就能看见,欢迎收藏~么么哒~
第15章
任鲥正合眼等着顾循之一会儿吹灯上床,却没想到他越哭越凶。只得又从床上起来,过去拍拍他肩膀,放软了语气:
“别哭了,都是师兄的错,师兄对你太严厉了。”
顾循之抬起头看看师兄。
师兄压根就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哭。也是,他怎么可能明白呢?
他抹了抹眼睛,冲着师兄笑:
“没事,我不哭了。”
任鲥满意地回到床内,顾循之抹干了眼泪,又用小翠刚端来的水洗了两把脸,拿巾子擦干了,这才吹了灯,到床边上躺下。
任鲥心思澄明毫无挂碍,不多时就睡着。顾循之睡觉轻,又是独自睡惯了,此时身边平白多了一个人,自然睡不好。况且他怕挤着任鲥,拼命往床边上躲,再过去一点儿就真能掉下去。
但他离任鲥还是很近,近得能嗅到他身上的味道。不知是不是因为他刚从南海回来,顾循之觉得他身上有种来自于海水的盐味。
很好闻。
这气息让顾循之镇定起来,他合上眼睛,慢慢睡着了。
但老年人到底睡不久,到了半夜平常起夜的点儿,顾循之一下子醒了。
尿壶就在床下,一伸手就能够到,只要坐起来就行。顾循之却不想在任鲥旁边尿,随手抓了件衣服披上,拎起尿壶去了外间。
外间里,小翠呼呼睡得正香,任鲥带来的两只鸭子也偎依着睡在榻边。一般来说,住在外间的奴婢不应睡得太死,以备里面的主子夜里要茶要水。可顾循之不算是个正儿八经的主子,小翠也不是什么被严加调.教出来的奴婢,两方对此都没有什么讲究。
顾循之一顿,看看小翠,拎着尿壶走出了门。
外头有些冷,顾循之打开门,被寒风冻得一哆嗦,匆匆忙忙解决完,赶紧又拎着尿壶回去了。
顾循之这一晚上起来了两次。
等到他第二天早晨睁开眼睛的时候,觉着身子沉得很,头痛和鼻塞提醒着他——
完蛋,感冒了。
昨晚喝过了酒又吹风,感冒简直是理所当然的事。他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头,手腕上的南溟珠硌在眼眶上,有点碍事,他伸手把珠串往下撸了撸,突然觉得头痛好像好些了。
怎么回事?
他想到南溟珠,把珠串摘下来,在额头上滚了两滚,头疼和鼻塞好像就都消失了。
想不到这东西竟还有这种妙用。
这会儿还挺早,他侧了头往旁边看看,任鲥还在睡着。他不想吵他,悄没声息地起了床,穿衣之前习惯性地往下看了一眼,某个正常来说早晨应该起立的东西此时仍是一动不动。这种情况已经持续了大半年,顾循之还是不怎么适应,每天都得多看一眼。
今天师兄在这儿,它还是没动静,看来以后也没什么指望。
师兄给他的那些药里没有管这方面的,估计他是没想到。顾循之看了看手上的南溟珠,脑子里转过了一个念头……
不,还是算了。
顾循之穿好衣服出去,本想叫小翠去买早点,看她睡得正香,叹一口气,捡起墙角放着的食盒,自己出去了。
王府里的早饭只供给住在王府之中的下人们,他们这些住在王府外面的幕僚早晨大多都是在街上随便吃一口。这条街上住着不少人,早晨摆着好几个早点摊子。顾循之买了碗馄饨,还有两碗豆腐脑儿和几个炸果子。往回走的时候看见卖包子的,又多买了二两素馅包子。
等他回去的时候,看见任鲥已经起来了。小翠也拾掇好了,正伺候着任鲥洗脸。小翠回头看见顾循之,许是想到了昨晚的事,低了头偷偷一笑。顾循之装作没看见,只把买来的早点往桌上一放:
“吃饭吧。”
任鲥过来落了座,顾循之把馄饨递他,又把炸果子和包子往他那边推推。又递给小翠一碗豆腐脑儿和炸果子,跟她说不用伺候,让她到自己找地方吃去。
等到把这俩人都答对完了,任鲥这才把最后一碗豆腐脑儿放在自己面前。他也不吃炸果子,只捡个素包子吃。他昨晚着了凉,特意让摊主在豆腐脑儿里多放了胡椒,热腾腾地喝下去。
任鲥没吃过这些早点,很稀奇地用匙子切开馄饨看里面的馅儿,小口细品其中的滋味,又捏捏炸果子脆硬的外壳。不过他吃得不多,只尝了一口炸果子,吃了半碗馄饨就放下了筷子。顾循之见他剩下了馄饨,觉得十分可惜,伸勺子去把他碗里的馄饨一个个捞过来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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