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容自懂事起便知,她与镇北将军的长孙,天家的皇五子,立下了一门婚约。十几岁时,她看到镇北府送来的画像,心中又惊又喜。画中那个英姿飒爽的少年郎,会是自己此生的夫君。后来,她听到大人们津津有味地传述着五皇子如何孤身入敌营,斩杀胡人首将的事迹,便立志要练兵习武,今后随夫君一同征战沙场。
再后来,她如愿嫁入了帝王家,夫君却不再是梦中的那个少年郎。
“闻玓,赵凤辞一直心有所属。”祝容突然道,“他离京前我便察觉到些许端倪。”
闻雪朝饮茶的动作微微一顿。
“你与赵凤辞在杜陵共事数月,可曾见过他的那位心上人?到底是哪家的千金,芳龄几许,门第如何,可是嫡出?”
闻雪朝低咳一声:“未曾见过。”
太子妃柳眉微蹙:“难道是镇北人士,赵凤辞从小长到大的青梅竹马不成?”
闻雪朝仿佛不欲继续多言,话锋一转:“北疆动乱兴许只是开端,延曲部此次突袭有些蹊跷,娘娘若想保腹中胎儿无恙,需得趁早做好打算。”
祝容摸了摸尚且平坦的小腹:“我乃大芙堂堂太子妃,自然是与太子殿下共进退了。”
赵启邈如今被困在南境,还不知何时能回京。当年祝容对五殿下有情,被迫嫁给太子多年,本应心存怨言,闻雪朝却没料到她会如此回答。
祝容望着眼前若有所思的男人,忍不住想起闻玓年少时的样子。他那时总是一肚子坏脑筋,却挖空了心思对在意之人好。她又如何不知,闻玓这是在对自己旁推侧引,纵然离了太子也要自寻一番出路。
她甩了甩身后束发,对闻雪朝磊落一笑:“闻大人还是顾好你自己罢。祝容虽只是一介女儿身,若有朝一日战火真的烧到城门口,亦能持剑拼个你死我活。”
*****
羽林军接连七日急行军,终于抵达雁荡关内第一城,云州。
云州背靠关隘,南临邱县,是北境十六州离塞外最近的军事重镇。赵凤辞的队伍刚入云州城,见到云州城中景象,军中气氛便变得沉重起来。
街边的店铺食肆皆已闭门歇业,客栈外的酒旗损毁严重,垂落在长阶前。行军过处只能听到北风呼啸,全不闻人声。整个主城区已宛若一座空城。
“云州知府何在?”赵凤辞猝然问道。
“回禀殿下,知府大人去了关隘哨所,给守军送军粮。”云州通判跪地磕头,“殿下,云州存粮皆已耗尽,知府大人从邱县借了些粮食,恐怕撑不了多久啊!”
“朝廷的援粮车马过几日便到,先随我去关隘。”
赵凤辞一声令下,羽林军纷纷掉转马头,浩浩荡荡地朝雁荡关而去。途经镇北府,赵凤辞过家门不入,头也不回地奔入大雪中。
雁荡关坐落在绵延起伏的北疆山脉,城楼上插着镇北军的旌旗,随风漫卷飘扬。雪下得太大,羽林军难以辨别守军的方位。传令兵听赵凤辞指令,吹起了低沉的号角。号声如同饕餮巨兽的低鸣,席卷着北风上了关隘城楼。
城楼顶的瞭望兵定睛一看,只见冰天雪地之中,有一队披坚执锐的骑兵正从云州城驰骋而来。风中扬起了数千金边青龙军旗,迎风招展,遮天蔽日。
瞭望兵喉中发出一声悲怆的低鸣,他连滚带爬地冲下城楼,颊间已泪痕满面:“援军到了!朝廷的援军到了!”
雁荡关厚重的楼门被缓缓打开,一阵凛冽的朔风自关外袭来,险些吹翻了羽林卫的马匹。赵凤辞翻身下马,抬头看向前来迎接之人:“翟伯父。”
翟墨是泾阳霖的副将,靖阳帝御封的镖骑大将军。他看着朝自己走来的年轻人,眼眶微微一红。
上回见到赵凤辞,还是在几年前入京奔丧时。如今物是人非,小将军经过在东境的历练,已全然不同于往日。
他干裂的嘴唇张张合合,半天才发出沙哑声响:“少主。”
眼前的中年人甲上布满灰尘,面上尽是风霜,不知已有几日没换洗过衣裳了。如此看来,关隘守军是抱着伏节死义在雁荡关硬抗。
赵凤辞领着羽林军沿云州驻营,一路上沉默寡言。待军队整顿完毕后,他方才开口问翟墨:“翟伯父,祖父可还安好?”
翟墨长长一叹:“尉迟硕这老贼伤了将军的脾肺,将军虽已苏醒,但元气大伤,精神并不是很好。恐怕需要很长一段时日才能完全恢复。”
赵凤辞面色肃然:“劳烦伯父带我去见祖父一趟。”
翟墨带赵凤辞上了城楼,在一个破旧的卧房中见到了泾阳霖。
镇北将军两鬓如霜,已是满头白发。他阖目躺在厚重的被裘中,嘴唇白无血色。听到远处传来脚步声,泾阳霖眉头微蹙,却没有睁眼。
“将军,您看看是谁来了?”翟墨走上前去,在泾阳霖耳畔轻声道。
老人缓缓睁开眼睛,侧目看向门边的身影。只是须臾一瞥,目中却映出了三十年前的自己。
将军少年出武威,入掌银台护紫微。
赵凤辞单膝跪地:“祖父,辞儿率一万羽林军,前来驰援雁荡关。”
作者有话要说:将军少年出武威, 入掌银台护紫微。出自李白《赠郭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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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诉衷情【七】
泾阳霖挣扎着要从榻上起身, 赵凤辞与翟墨忙欲上前搀扶,却被老将军挥手制止了。
他靠在石墙上, 缓缓吐出一口气,“辞儿, 离祖父再近些。”
赵凤辞卸下身上轻裘,大步上前,握住了祖父布满老茧的手。
“祖父, 辞儿驰援来迟了。”赵凤辞跪在榻前, 将额头抵在泾阳霖的手心。
这是他幼时撒娇时惯做的姿势。从小长到大,镇北将军对他要求一直很苛刻。军士们都是鸡鸣而起, 祖父却每日不到五更便将他唤至庭中舞枪弄棒。每当赵凤辞筋疲力尽,大汗淋漓地跌在地上, 祖父都会用掌心抵住他的额头, 让这只顽强的幼兽歇息片刻, 起身再练。
泾阳霖俯身低咳了几声, 叹道:“祖父终归是老了啊。”
赵凤辞想到靖阳帝在殿上的失望神情,眸色微黯。
镇北将军骑马征战三十余年, 曾三次率军击退进犯的胡部, 是当之无愧的安国之将。一朝战败,朝廷就淡忘了泾阳霖曾经立下的功勋,将守关之失全怪罪于他身上。
翟墨呈上了一副北疆州领图, 摊开在将军榻前。泾阳霖强打精神,指着象征云州的黑点道:“尉迟硕于半月前首次向关隘发起夜袭,当时我坐镇府中, 镇北主力军已去往渝北口,雁荡关只留有守军八千余人。那一夜战机延误,让尉迟硕攻破城楼,打进了云州城。”
赵凤辞心中一涩,大芙自建朝以来从未让胡部入过雁荡关,如今尉迟硕在祖父眼皮子底下攻进关内,祖父恐怕会因此愧辱余生。
“我收到急报便连夜赶至关隘,率云州守备军与尉迟硕的军队正面开战。打了两天两夜,终于将延曲部的人马逼退至关外。但雁荡关守军在此次突袭中死伤惨重,折损过半。尉迟老贼见守军兵力不足,每隔几日便会率兵强登关隘。”泾阳霖顿了顿,“若朝廷援军还不到,剩余兵马恐怕撑不过下次突袭。”
赵凤辞的手指沿着北境十六州指向渝北口:“我可率羽林军先行,沿关隘抵御延曲部的强攻,等待镇北驻军折返,从而再发起反攻。祖父,镇北主力军几日可抵云州?”
听到此处,泾阳霖闭上眼睛,久久未答。翟墨在身后道:“殿下,雁荡关自三日前……便已失了镇北军的行踪。”
赵凤辞讶异:“为何?”
“延曲部屠尽平成关守军,熄了平成到雁荡关的烽火,镇北主力行至安赣郡便失了踪迹。将军担忧,镇北军寻不到辨位的烽火,迷失在了塞外风雪中。”
赵凤辞倏地一凛,北疆万里冰封,镇北军若是在暴雪中迷失了方向,恐会陷入道尽途殚的境地。若乘机被延曲部半途围剿,便是凶多吉少。
难怪他率军北上时,没看到雁荡关的连天峰火。
“平成关有多少延曲部人马?”赵凤辞问。
泾阳霖低咳了数声,应道:“五千之上,不足万人。”
他见长孙眼中闪过坚毅之色,霎时明白了赵凤辞的想法:“辞儿——”
“祖父,翟伯父。”赵凤辞站起身,“镇北驻军若出任何闪失,此战大芙便无胜算。我留五千羽林军驻守雁荡关,带其余人马强登千里长垣,点燃沿途的烽火台。”
重燃狼烟为主力军辨位,的确是镇北军的唯一生机。泾阳霖并未多说什么,只是伸手按住了长孙的肩膀:“你可还记得十四岁初次出征时,对我许下的阵前之诺?”
“尽忠君之事,领千骑还归。”赵凤辞抱拳,“十年来,孙儿无一日敢忘。”
“将军,少主真的长大了。”见赵凤辞走远,翟墨对泾阳霖开口道。
泾阳霖盯着赵凤辞远去的背影:“他从未让我失望。”
*****
北疆长垣以雁荡关为始,西至平成关,绵延千里而不绝。
铺天盖地的暴雪席卷着整个北境,一行数千人的长队自雁荡关出发,迎着风雪疾行。军士们皆披着深色大髦,头戴棉绒毡帽,手握银穗长矢。远远望去,宛若冬日猎食的塞外狼群。
离雁荡关最近的烽火台坐落于三十里外群山高耸处,在茫茫风雪中隐约可见。羽林军派出去的探子回报,烽火台上大约有数百名胡部士兵。
赵凤辞翻身上马,厉然出声:“诸将听令!”
“在!”
“头阵二百人,随我直取此地。待烽火台狼烟一起,尔等二百人为一营,十里为一台,沿长垣逐个取之。”
“十里烟起一台,即刻奔袭别处,速战速决,不得耽搁。”赵凤辞扬起长剑,“去!”
“是!”
腰间长剑出鞘,赵凤辞率前列二百人,从羽林大军中冲出,直奔陵上高地。
延曲部皆以为关隘守军已是强弩之末。烽火台上留守的数百胡人士兵听到坡下传来呐喊声,才知是守军来袭,匆忙从堡中运出火箭石弩应战。还未等烽火台上传递信号的军鼓响起,赵凤辞便驭马奔入胡人中,挥剑抹了击鼓人的颈。
羽林军随即跟随五殿下冲上烽火台,与延曲部士兵展开了激烈厮杀。赵凤辞听不到耳边风雪呼啸,只觉目及之处皆是血红。他接连刺穿十余名挡在身前的高壮胡人,手持浴血长剑,大步向高台走去。
赵凤辞拂袖抹去颊边一丝血痕,在寒风中燃起了火石。
长垣下的羽林军们在大雪中肃立等待。不知是谁率先吆喝出声:“烽火燃了!”
众将士仰头一看,只见远处的烽火台在漫天风雪中燃起了第一道狼烟。
紧接着又有二百人从队伍中策马而出,朝下一个烽火台疾驰而去。二营,三营……雁荡关蜿蜒往下,一座座烽火台接连燃起狼烟,燎若繁星,绵延不绝。
赵凤辞已算不清自己骑马狂奔过几座高台,凛冽北风肆虐着他的战甲,刮拂着他的脸颊。他的全身置于极寒之中,唯有心口是暖的。
那里存放着他的定情之物。
平成关的延曲部驻军反应过后开始回击,发现为时已晚。两日之内,羽林军不眠不休,跨过千里雪境,点燃了雁荡关的数百座烽火台。
延曲部大军兵临雁荡关第十九日,关隘收到镇北驻军军报,主力军已绕过安赣郡,近丘宁道,正在立刻回返。
狼烟四起,烽火连天,为镇北战士点亮了归途的路。
赵凤辞同羽林军折返雁荡关,镇北将军率众将亲自下城楼相迎。
泾阳霖气色仍有些苍白,身上却穿着最高规格的礼甲。他被翟墨搀扶着,缓步走到赵凤辞跟前。
祖孙二人不必多言,心已相通。泾阳霖拍了拍赵凤辞的甲胄:“好小子。身上都是血腥气,熏死个人,还不快去洗洗。”
赵凤辞低头看了看身上的血污:“将士们都没洗,我先不打紧。”
泾阳霖气笑了:“你这小子白白生的这般俊俏,怎的如此邋遢。怪不得在广阳待了那么多年,仍没有姑娘家瞧得上你。”
赵凤辞摸了摸鼻尖,有些不好意思:“我在京中已有心上人。”
此话一出,镇北府将领全炸开了锅。
他们天性淡泊的少将军,竟在广阳都这个大染缸里,开窍了。
延曲部失了雁荡关的烽火台,近几日偃息旗鼓,退至关外百里。羽林军趁此机会,开始在雁荡关沿线建造防御关哨。
夜深人静时,赵凤辞独自登上关隘的城楼,躺在楼顶草垛上,看着月朗星稀的夜空。
他发了半晌呆,将绑着红绳的青丝放在月下细看。
闻雪朝于他而言,就如那天上皎月,水中镜花。不知为何,赵凤辞总觉得闻雪朝离自己如此之近,却又像是远在天边。触之可及,却好似一碰就碎。
心底有个声音叫嚣着,想彻彻底底拥有他。
不是花前月下的一晌贪欢,亦不是凭栏深处的无限相思,而是长相忆,生相守,死不离。
他浴血冲入敌营时,什么江山社稷,天命所归,通通在心里化为乌有。
若有朝一日需动用手中虎符,他愿为闻雪朝走上高台。
*****
十日后,大雪停,镇北主力军终于抵达雁荡关。
加上羽林军,雁荡关军力已近五万人。镇北府召集众将议事,决议将羽林军,关隘守军与镇北驻军分为中西东三路兵马,对延曲部发起反攻,乘此机会将胡人彻底打出关外。
短短半月,镇北军便扭转了雁荡关的战局。军中人人皆叹,五殿下功不可没。
赵凤辞亦抓紧时机整顿兵马,欲将延曲部打得毫无回击之力。打完这场仗,胡部必定元气大伤,近期内定不敢再有所动作,北境或可得几年安稳。
更重要的是,有个人在等着他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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