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啧啧啧。”
反而看热闹的先端着酒杯往他身边凑, 咂舌声抑扬顿挫含义丰富,兴致勃勃吃瓜的心情昭然若揭。
班西侧着眼斜睨边上的乌瑟,想不通怎么哪哪都有这位。
也没理论证明海巫交游广阔朋友遍天下, 他最近和乌瑟碰上的概率是不是有点太高了?
乌瑟半垂着眼眸回了他一个微笑,疏冷淡薄的高岭之花人设屹立不倒。
虽然没理论证明海巫交游广阔朋友遍天下, 可同样没理论证明海巫不能交游广阔朋友遍天下, 他只不过不凑巧朋友圈子跟班西的工作范围重合有点多,才能次次都撞上吃瓜现场。
“护得可真严实。”乌瑟压着嗓子调侃, “一错眼我还以为恶狼变成了小崽子。”
还是那呜呜咽咽可怜巴巴但背后有猛兽守着的奶狗崽子,遇到了抢肉的垂下尾巴眼睛一耷拉,还没等龇牙后头的猛兽就先冲出去,生怕叫人受了委屈吃了亏。
天地良心的, 班西当初在巫师议会的作风他一个蹲在异国安心搞音乐的海巫都有所耳闻,从来只有别人缺胳膊断腿哪有班西吃亏, 时律把那位女士带过去,真不好说是给人个教训还是阴差阳错救人一命。
班西对着他眨巴眨巴眼睛,一双蓝宝石一样的眼睛跟他挂在脖子上的蓝宝石项链相互映衬,愈发显得沉静干净,又飘着毫无遮掩的浮冰,冷意与傲慢光明正大。
“他都过来了,我又不能让他回去。”班西说道,杯子里的红酒在唇上沾了沾,“况且今天这样的场合,也不适合见血。”
吸血鬼的葬礼如人类葬礼一般庄重安静,没有吸血鬼宴会中惯常的甜美鲜血也没有那些貌美娇媚的余兴节目,客人中往来穿行的仆从苍白木然,黑色的西装外为他们逝去的主人戴上黑纱。
葬礼的色彩非黑即白,仅有的亮色是做装饰的红玫瑰,遵照威尔斯先生的遗言,所有的花朵都来自于他的庄园,玫瑰丝绒般的花瓣洇着墨水般的黑,清晨从花园里采摘下将开未开的花,到了晚上就正好完全盛放。
威尔斯先生并不喜欢黑魔术玫瑰,红中透黑的颜色会让他想起干涸腐朽的鲜血,奈何这是他恋人想用在葬礼上的花,他便独自养了满园。
葬礼上用尽了花园里的玫瑰,满园光秃秃的茎秆团在一块,地上满是采摘玫瑰时留下的枯枝败叶。
走过花园,直接通到这栋别墅的后门,一个仆从孤零零在后门守着,远远听见有动静过来立刻警惕起来。
他们这些仆从算不上真正的吸血鬼,属于死后被制造出的活死人,被能量驱动的躯壳,能够活动全依赖着制造他们的“主人”。
而在今晚,他们主人的葬礼过后,他们又将重归于六尺之下。
对此活死人不会有什么感受,就跟听到班西“送我回去”就人送到小洋房一样,一切按照合乎他们认知的逻辑运行,没有出现半分意料外的意外。
后门守着的仆从没有姓名,吸血鬼制造仆从时从不给他们姓名,以确保自己驱使的仅仅是死去的躯壳,不会由名字唤醒躯壳里不该有的灵魂。
灵魂在死去的躯壳苏醒可跟起死回生的好事没关系,那仅仅意味着有意识的植物人一般无二的痛苦,哪怕重归六尺之下都无法安宁。
不过有时候也可以用职责代称他们,不固定使用的话基本没有风险,比如这位守在后门的仆从,就可以叫做“后门”。
后门听见客人靠近,也果然看到了两位客人走过来,一男一女气氛可怕,他不知应不应该上去劝阻。
时律松开拽着女人手腕的手,不自觉地搓搓手指——滑腻的皮肤触感给他的感觉奇怪极了,松开手也仿佛手上沾了一层滑腻湿黏的东西,散发着香水过分浓烈的气味。
很想去洗手。
掌心的粘腻叫时律的脸色又阴沉了几分,一抬眼活像狠狠瞪着女人,把她吓得打了个哆嗦,脸上浮现出极似猫儿的模样。
刚刚被时律拽出来时她还有底气骂骂咧咧,出身决定了她嘴里冒不出什么脏话,但有时候拐弯抹角的修饰更具有讽刺意味,点着了时律心头那团本就要烧起来的火。
若以身份而言,她是女巫,还是个辈分比班西高血统纯正的女巫,又有着流传自几代之前的猫王国贵族血统,换言之她本身可算作为半妖精,拥有着更强的神秘,这是与神秘生物联姻过的巫师家族所共有的优势。
她所拥有的一切都让她有在班西面前傲慢的资本,一如班西那位前上司那般目中无人支使他支使得理所当然。
不过在被时律捏断手腕之前,女人明智地闭上了自己的嘴,她揉着手腕咬着嘴唇,嘴上没说出来的话在脸上表现得一清二楚。
“滚出去。”时律开口,他“感觉”自己很生气,可他脑袋里像气过头了似的空白一片,他什么都没在想,嘴巴就比他意识反应更快地发出了声音。
“从我的土地滚出去。”
他在命令。
时律知晓自己每句话的意思,虽说他不能确定自己在命令的是谁。
眼前的女人或许是他这句话的对象,但作用范围不仅限于此。
时律确实地感觉到了在自己开口时意识最深处涌起的奇妙感受,他被抽离了一瞬又好像与什么广博深远的东西联系在一起,亲切又熟悉好像那就是他的一部分,可他又清醒地认知到那不是他的一部分。
女人脸上的表情凝固了——流淌在她身体里的血液被不可言说的力量所压迫,以往为她带来无穷好处的猫王国血统此时成了令她痛苦无比的负担。
她距离神秘更近,也就更敏锐。
敏锐得能够察觉出那一瞬间降临在自己面前不可抗拒的强大神秘,和伴随着时律的那一句话,向她没顶而来的汹涌潮水。
滚出去。
她的身体僵硬无法动弹,内在感知被彻底封闭,对于极端依赖于此的女巫而言,无异于目盲眼瞎突然置身于无边黑暗,明明看得见听得见,眼前却如同栖息着看不见的恶兽,她只要踏出一步,就会被吞噬殆尽。
滚出去!
她脚下的土地在排斥她。
强烈地,以土地所不应该有的激烈情绪排斥她的存在,掀起巨浪要将她推出这片海域,也给她留下了潮水难以消退的气味印记。
只有土地才能嗅到的印记。
未来很长时间里,她都会被这气味包裹,排斥她也让她被其他的土地所排斥,无法融入任何一块土地的能量循环。
她终于知晓自己招惹了不应该去招惹的存在,触怒了不应该触怒的神秘,可她惶惶地举目四望,只看到那扇把她推出去后无情紧闭的门。
月上中天,她身上披披挂挂的昂贵珠宝,在月光下闪闪发光。
这也正是葬礼开始的时刻。
班西走到大厅中央,用银匙敲响酒杯边缘,交谈的客人渐渐安静,看向他的方向。
“诸位。”他开口,“在此刻,向我们共同的朋友致敬。”
威尔斯先生化为的灰烬与他的恋人装殓在同一个棺材里,“遵照遗言,我以乌木收敛他的尸骨,以白百合与红玫瑰做棺椁的内衬。”
“他挚爱的一切将伴随他的尸骨长眠于地下,过去的将永远归属过去,于六尺之下得以安宁。”
班西看到客人名单里属于教会的几位先生咬紧了牙根,这几位也是来参加葬礼,却不是来参加威尔斯先生的葬礼。
他们是来哀悼自己曾经同僚的逝去,送这位几十年前就该得到安宁的老朋友最后一程。
虽然他无法埋葬于教会被祝福过的土地,无法得到应有的葬礼仪式,到入土都跟那该死的吸血鬼纠缠不休。
客人名单也是威尔斯先生亲手拟的,班西回忆起那时候他的神情,不难猜测那炫耀般的小心思。
你们看,他陪伴我到最后,在现世所能拥有的一切证明里,他都属于我。
“让我们举杯,”班西举起酒杯,“分享他最后的告别。”
客人举起酒杯,将杯子里血液般的酒一饮而尽,酒气上涌时灯光下漂浮起薄薄的烟气,从放置在大厅角落的瓶子里向外流淌,扩散到大厅的每个角落。
我亲爱的朋友们。
我向你们告别。
烟雾里威尔斯先生的身影忽隐忽现,又仿佛只是流淌在烟雾中的一抹色彩。
他向班西告解的每一句话在烟雾中升腾,所有人都将看到那走马灯般的过去闪过,不论好的坏的是否难以启齿的,都如一声叹息。
在此向我亲爱的朋友们,做最后的告别。
一切的喜怒爱恨,都已告解,我的一生,在这烟雾中消散。
第63章
威尔斯先生告解时点燃的烛火吞没了他倾诉过往的全部喜怒爱恨, 最终在魔法的作用下化为烟雾储存进铭刻了咒纹的瓶子里。
这是葬礼仪式上最为重要的东西,历史可以追溯到中世纪“食罪者”的传统。
那时候贵族会雇佣贫民吃掉葬礼上的食物,形式上“吃掉”逝者的罪孽, 以使逝者得以上天堂,而最早的吸血鬼大多是贵族出身, 便在葬礼上保留了这样的习俗, 而后逐渐演变到现在这样的形式。
逝者在死亡前会进行数日的临终告解,将自己漫长一生中的种种——该追思的、该忏悔的、该留恋的——尽数向聆听他告解的巫师倾诉, 巫师会将这些沉重的过往短暂保存, 葬礼上由所有的客人分享。
酿在酒里, 流淌在音乐中,如烟似雾地在灯火通明中扩散,又如烟似雾般消失不见。
属于逝者的过去在葬礼上被客人所“分食”, 而后背负了过长岁月的灵魂才能毫无负担地向前,不至于在渡河时沉没。
而客人也得以与逝者做最后的告别,无论曾经是否有过矛盾仇怨, 都在告解的烟雾中消散。
班西放下酒杯,以威尔斯先生的母语向他说了最后的道别, 敲响放置在手边的钟。
一声, 两声,三声。
客人在钟声中同样以威尔斯先生的母语说出最后的道别, 班西点亮头顶的六芒星,将虚掩的“门”推开,钟声从外面飘荡到“门”里面,便有什么随着一声声钟响, 一起踏过了门槛。
所有人都感受到了那种离去,有什么一直在葬礼中游荡的东西在钟声中扩散又破碎, 变成了他们不能去触及的遥远过去。
没有人开口说话,所有客人都自发性的垂下头,静静哀悼威尔斯先生的离开——就连最为格格不入的那几位教会的先生,都握住胸口挂着的十字架,为威尔斯先生颂念了祷词。
班西微微弯腰,在胸口画下五芒星的标记。
死亡是这世间最大的神秘之一,所以当死亡降临,一切都应当摒弃偏见仇怨,向死亡的存在致以敬意。
……
静默之后,乐队用轻柔的弦乐打破了被死亡所占领的肃穆气氛,葬礼不仅意味着送别哀悼,也是为新生与自由的庆祝。
客人收拾好情绪重又挂起笑容,从侍者的托盘里取下酒杯,寒暄着让大厅又热闹起来。
将美酒佳肴端进大厅的侍者已不是几分钟前那些面容苍白的仆从,那些仆从追逐着空气中最后一缕烟雾消散而去,只留下一具已变成了死物的躯壳,一动不动地等待被收敛进棺材,再次埋进六尺之下的安宁之所。
班西雇佣来的侍者收拾好了仆从们一具具僵直的躯壳,妥善地安置在棺材中避光保存,又恰如其分地在乐声响起时顶上,游鱼般游走在客人之间。
有客人开始伴着乐声跳起舞,渐渐冲散了死亡带来的哀伤与怀念,在场的大多都是寿命悠长的种族,他们面对过也即将面对的分别离去数不胜数,便天生比人类的情绪淡薄,波澜起伏来得快,平息得也快。
很快乐队的曲子就变成了欢快的舞曲,场中言笑晏晏衣香鬓影,若非入目皆是庄重的黑色衣装,谁也想不到这是葬礼的现场。
乌瑟手里是不知道第多少杯酒,懒洋洋靠在班西对面的沙发里哼着古怪的曲调。他们两个坐在大厅最角落的隐蔽处,避人耳目又有窗帘和花瓶遮挡,宛如躲避应酬的避风港。
班西今晚说了足够多的话,安静闭着嘴巴窝在沙发里回血,他今晚也喝了足够多的酒——为了让客人“吞吃”进去的告解从身体里更好地发散出来,这样葬礼上的酒往往都很烈,喝醉了才好放浪形骸无所顾忌,到了葬礼最后多是一片狼藉和满地昏沉的酒鬼。
班西揉着略微抽痛的额角,放下了手里还剩大半的酒杯。
散场后总要有收拾残局的人,他醉过去可就没人负责把棺材送到墓园里,妥善地埋进威尔斯先生亲自挑选的墓穴里。
再之后还有不那么好处理的遗产问题,活了两千五百年的吸血鬼留下了无比丰厚的遗产,而主持葬礼的巫师也是威尔斯先生指定的遗嘱执行人。
班西光是想想就提前觉得疲惫了,宽松的丝绸裙子披披挂挂的首饰坠在身上沉甸甸难受得要命,后知后觉地脚尖也开始感觉到疼。
毕竟是八公分高的细高跟,再怎么稳当站久了也会脚疼,全靠从小打下基础的淑女教育压制班西把鞋踢掉的冲动。
乌瑟半醉不醒地盯着班西能当凶器用的细细鞋跟,混着他哼的旋律换了个姿势,倦倦的仿佛要睡过去。
班西知道他现在没醉,或者说醉过去的那个劲头已经消退,正在慢慢清醒过来。
“我前几天见到了一位老朋友。”乌瑟哼着哼着突然开口,班西的视线转向他,等着乌瑟的后续。
没头没脑来这么一句,那位老朋友肯定跟他各种意义上有那么点关系。
果不其然,乌瑟跟上的后半句跟班西想的没差多少:“唔……也算是班西girl的老朋友了,她们好像还是什么组织一起工作过,不知道你见到过她没。”
“威尔斯她也认识,以前玩得还挺好的,不过威尔斯总是更喜欢他那个死去的情人,还有各种事情,后来就闹得不太好看,没什么联系了。”
“我还以为她会出席葬礼结果也没看到,威尔斯没邀请她也不知道是不是……”
他絮絮叨叨的,班西索性帮他说完了最重要的那句:“她会来找我。”
原因他也很清楚,“为了威尔斯先生的遗产。”
威尔斯先生不论是作为人类还是作为吸血鬼,都没有官方记录的后裔和血脉继承者,虽然他在临终告解中明确留下了遗言如何分配他的遗产——属于世俗的财富全部留给他那位恋人的后代,属于神秘的遗产交给吸血鬼的长老议会处置,但财帛动人心,班西丝毫不惊讶会有人打这笔遗产的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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