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用的不是中文, 虽然是在抱怨,说话的语调也十分柔和。
“嗯。”班西淡淡地应了一声,提着裙摆走进房间,“我只是个人类, 不开灯我可看不见黑暗里的东西。”
他今天穿着的裙子还是黑色,布料比之前一条更加挺括一些, 在腰下散开撑出一个不是十分夸张的弧度,后背缀着蕾丝和黑纱。
低柔的嗓音能听出些许男性嗓音的特质,但奇妙地与这条裙子并不违和。
被时律发现了也好没发现也好,巫师进行到一半的工作从来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法术进行到一半中止,尤其这种借助班西·罗斯巴特身份进行的法术进行到一般中止,他会受到很严重的反噬。
“开灯……好吧,不懂得黑暗美妙的人类。”青年叹息,又好奇地看向跟在班西身后走进门的时律,“你带了客人来吗,Lady?”
时律的表情并不是很好,他冷着脸没有什么表情时便显得刻薄又傲慢,让青年垂下嘴角轻轻咕哝了几句——时律听不懂,从走进这间房子开始他就没听懂过一句话,不过这不妨碍他知道青年嘴里肯定不是什么好话。
他的心情从出发之前蹲在门口等班西洗澡换衣服就不怎么好,此时表情就更加阴沉三分。
班西完全代入进去时的状态比他想得更加恍惚糟糕,他一个法术没怎么学好的妖怪都能感受到那种飘忽不定的游离感。
“别这么说,威尔斯先生。”班西拢着裙摆在房间一边的软椅坐下,他微笑着看着青年红色的眼睛,不用看也知道时律此时颇具威慑力因而就看不出懵逼的冷硬表情。
“他是我的丈夫。”班西竖起一根手指抵在唇边,做出噤声的姿势,“您应当礼貌一些。”
和裙子配套的黑纱手套与他的唇色形成了某种富有暗示性的对比,威尔斯先生的视线一掠而过,立刻不太自在地咳嗽两声,“抱歉……我是说,请原谅我的失礼。”
“没关系。”班西示意时律坐在他身边的椅子上,接过时律拎着的小箱子,“在生命的尽头,您的一切都是可以原谅的。”
“是的,是的。”提到生命的尽头,威尔斯先生脸颊浮现起激动的红晕,他脚步轻飘地从窗边走到班西对面的椅子边,先是坐下来,又踢开脚上的拖鞋,把自己窝进软椅圆弧形的椅背里。
椅背的弧度恰到好处地支撑住他,像是把他拥抱在怀里。
时律竭力维持自己的表情不要变化,却又充分理解了当他提出要跟班西同行时,班西那微妙又别有意味的提醒。
“威尔斯先生的品味很复古,不过也许不太合你的口味。”
威尔斯先生是个吸血鬼,这点不需要提及想必诸位也可以猜到。不同于久居华国被班西掰掉牙齿的那几只年轻吸血鬼,威尔斯先生大抵极少数还行走于世间,可以矫情地用“血族”来称呼的吸血鬼。
他有着大众幻想中对吸血鬼这个物种的绝大多数特质,俊美优雅品味极好,即使是这栋只是暂住的郊野别墅,也栽种着花瓣丝绒般的黑魔术玫瑰,地上铺着柔软的羊毛地毯,软糯的白色与乌木的家具颜色相称,水晶吊灯照亮了墙上的油画,就连仆从的西装都是合体的定制款。
定制款是班西跟时律讲的,他本人的眼光还没好到能看出西装的好坏。
但时律看得出威尔斯先生不怎么正常。
在品味高雅的装修之前,走进这栋房子的人最先看到的是挂在大厅的画作,深浅不一的红色在画布上勾勒出人形剪影,浓烈的情绪几乎要从每一个线条中涌出,把颜料染得湿润如鲜血。
展览架上摆放着的都是些旧物,那种并不名贵也看不出有任何收藏价值的日用品——一个马克杯,杯子上的半颗心看得出是情侣款;几支用光了墨的黑水笔,门口小店里两块钱一支;最值钱的或许是一块电子表,也已经停在了某事某刻不再跳动。
给予时律最大视觉冲击和心理冲击的应当就是威尔斯先生正坐着的这把椅子,一眼就能看出是他专用的椅子。
时律和班西坐着的都是普通的软椅,有宽大柔软的圆弧形椅背,哪怕两个人坐下都不会显得拥挤。
而威尔斯先生的椅子只能容下他一个人,空间刚刚好让他能窝进去的大小,因为剩余的空间被一具骷髅占据,骷髅的双臂微张是正好将威尔斯先生环抱住的弧度,头骨半垂着黑洞洞的眼眶对着威尔斯先生的发顶,坐在椅子里就像被这具骷髅拥在怀中。
时律注意到骷髅的一只手上戴着一枚戒指,倒不是他有多仔细观察这具骷髅,实在是鸽子蛋钻石在水晶灯下过于闪耀。
“啊……这个确实是……”威尔斯先生意识到了时律的视线落点,抬手轻轻抚摸那枚戒指,有些无奈地苦笑,“明明红宝石会更漂亮一些,但他总想要钻石的。”
他吻了吻那枚戒指,他的手上戴着另一枚,银色的素圈环住他的无名指,在白皙的皮肤上烙上一圈烫痕。
纯银制品会灼伤吸血鬼,一个银戒指不至于让他死去,却会带给他长久而无法消退的疼痛。
班西在他们之间的桌子上摆了一个瓶子,又围绕着瓶子在桌上放好几根蜡烛。“把灯关掉,还有窗户也关上,窗帘拉起来。”他对时律说道,关上灯拉上窗帘后,房间陷入了彻底的黑暗。
“这是第五个夜晚。”班西说道,他摘掉手套,点亮放在正中心的蜡烛。
班西用掌心感受着火焰的温度,一字一句地颂念:“遵从您与吾辈先祖的契约,以班西·罗斯巴特之名,我在此聆听您的临终告解。”
“在您死后,我将引导您的灵魂,收敛您的尸骨。”
“我将作为代表,在您的葬礼致辞,向您的亲故传达遗言。”
用他自己的母语颂念一遍,再用威尔斯先生使用的语言再颂念一遍。
威尔斯先生将手放在班西的手上,回应道:“在我死后,一切如我所愿。”
“一切如您所愿。”班西轻声说道。
威尔斯先生笑起来,他的面容年轻俊美,在烛光影影绰绰地映照下愈发精致得不真实,“Lady,我在此忏悔。”
他用和之前几天一样的话开场,眼神落在蜡烛跳跃地火光上,又像是穿过时间,去看已经流淌得看不清源头的往昔岁月。
吸血鬼的寿命悠长,便有许多许多的往事要在生命的最后告解,他们走不进教堂也知晓神明不会聆听,巫师在此刻担任着与神父相同的角色。
他们往往会选择与某个巫师家族签订下契约,以自己本身的神秘增幅巫师血脉中的力量,而巫师家族中的每一代巫师都会为他提供相应的服务——治愈、安抚、稳定情绪,从沉眠中苏醒之后帮助他融入新的时代,以及比初拥更重要的死亡。
当然,传说故事没有谬误,吸血鬼理论上确实是长生不老的。
班西看着第一根蜡烛在告解中燃尽熄灭,烟气流淌进瓶子里,翻腾着像一团雾气。
他点燃了第二根蜡烛,屋子黑暗了一瞬又再次亮起微弱的烛光。
“请继续。”他说道。
此时烛光里看过去,威尔斯先生疲倦又衰弱,他的皮肤苍白得能看到下面黑色的血管,凝固在吸血鬼血管中的污血在他皮肤上蛛网般密布。
他要把自己塞在身后骨架冰冷坚硬的怀抱里,才不至于失却力气虚软下去。
是的,吸血鬼在理论上是不死的。
但那仅仅在描述他们的躯壳,坚硬而又美丽,如同宝石一般不会被时间所腐蚀的身体。
他们的灵魂依旧是人类的灵魂。
很多巫师会把吸血鬼当成研究课题,正是因为这么引人着迷的矛盾,人类的灵魂经受不起太过漫长的岁月,就像花朵会衰败凋零,即使勉强将其留在枝头,也只会逐渐腐朽。
吸血鬼就是把花朵强留在了枝头的典范,所以吸血鬼理论上寿命无休无止,事实上没几个吸血鬼的寿命能超过千年。
一般八九百年就疲惫不堪地寻求解脱,在三天到七天不等的告解后迎来死亡。
威尔斯先生这样活过了接近两千五百年的吸血鬼绝对属于要被供起来的老古董,但他想要终结自己生命的事情并没有遭受到什么阻力。
“这是我的恋人。”在第五天的告解中,班西终于知道威尔斯先生边上骷髅的身份。
一位虔诚的信徒,一个英勇善战的骑士,作为人类度过了与威尔斯先生算不上多么甜蜜的一生。
毕竟那是位属于教会的骑士,在这个神秘衰退的年代依然虔诚地信仰着神明。
光是被吸血鬼所蛊惑没有将其杀死就已经足以让他痛苦,更何况他还与之产生了不应有的爱情。
班西注视着烛光,把手搭在时律的手背上。
安吉丽娜这些天在看的小说似乎就是这个题材?
他完全能够猜出后续的故事发展,以及听了整整四天威尔斯先生的各种往事,他由衷感慨一句艺术来源于生活。
安吉丽娜那些被她吐槽狗血淋漓的魔幻爱情故事,完全都可以加上一句“根据真实故事改编”了。
第60章
班西知晓那些教会培养的骑士们是什么样的性格——要是有的选择, 他这辈子都不想与那些骑士们打交道。
班西不否认那些骑士往往虔诚忠实,有着种种已经被现代人遗忘的传统美德,优雅有教养是非常好相处的朋友, 出于官方巫师的职责班西也在某些工作上碰到过那些骑士。
你们得知道,即使已经到了现代社会, 绝大多数神秘世界的居民与教会的关系也称不上好, 是以需要班西一个官方巫师与那些教会骑士打交道的工作,往往都意味着谈判争执与实在谈不谈得做好动手准备的剑拔弩张。
骑士们的礼貌涵养仅表现在他们不被碰触到底线的前提下, 换句话说班西见到的骑士们大多强硬疏远, 固执到几近冷酷的地步。
当然, 他们干过架,次数还不少。
要是哪天班西看见自己被挂在教会的黑名单前列,他都丝毫不会惊讶。
毕竟现代社会不比当年, 教会早就不是见着个神秘生物或者异教徒就要斩尽杀绝的做派,他们培养出的骑士职责在于保护人类,遵纪守法不惹是生非的他们看见了还能打个招呼, 甚至极少数的还能当个朋友。
而巫师议会的职责在于保护神秘,有的神秘生物不能死, 有的东西必须消无声息的湮没于黑暗, 有些事件不得不与教会产生正面冲突——官方巫师的行事准则无关正义也无关公序良俗,唯一的准则就是让神秘的归神秘, 让世俗的归世俗。
会被教会骑士列入任务名单,威尔斯先生显然有着不怎么光彩——大众意义上可以光明正大说出去的——过去。
他甚至在巫师议会的清单里都榜上有名,作为古老强大的神秘,和苏醒后肆无忌惮, 把城市作为狩猎场的猎食者。
那时候还是班西祖母的年代,那位女士的天赋不算太好, 起码不足以震慑一位活了两千余年的吸血鬼。
威尔斯先生见证过神秘最为辉煌,巫师最为强大的年代,一觉睡下去错过了世界最天翻地覆的数百年,是以他醒来后所见到的世界就是一个没有竞争者的天然猎场。
那数年间吸血鬼的血腥传说在大洋彼岸横行一时,人们夜间不敢出门流言沸沸扬扬,其下铺叠着鲜血斑驳尸骨累累。
如果威尔斯先生没有突然间转性,巫师议会大概也会忍无可忍开出最高档次的悬赏,好让这位还活在古老过去的先生安分一些。
威尔斯先生当年为何突然销声匿迹一直都是个谜团,而现在班西得到了这个谜团的答案——教会比巫师更先忍不住更先动手,他们接连派出了数十位优秀的骑士去猎杀这头野兽,又接连折损了他们那一代几乎全部忠诚年轻的骑士。
包括最为优秀的那一位,威尔斯先生的怀表里放着他的照片。英俊的青年站在威尔斯先生旁边,笑起来温柔得像是天使,两人在路边并肩走过,隐隐昭示着岁月掩埋下曾经有过的一丝缱绻情意。
“他可不愿意拍照片啦。”威尔斯先生靠在恋人怀里,即便只有冰冷的骷髅,他也露出近似于甜蜜的笑容,“我们就只有这一张合照,还是被路人无意间拍下来的。”
他们没有在一起过,哪怕他们都承认自己被彼此所吸引,并且泥足深陷不可自拔。
威尔斯先生将其形容为一个警察与一个罪无可赦的连环杀手相爱,责任与过往的血腥在他们之间划开不可跨越的沟壑,除非时光倒流亡者复生,不然他们活着时不会有半分可能。
“所以他还是个小朋友。”威尔斯先生犹疑一下,他还微笑着,念着小朋友这个词的时候却喉头哽咽,“我已经活了这么久,又怎么会惧怕死亡。”
“我只是找不到死亡的意义,才这般活着。”
“可一想到他会亲手取走我的生命,我只觉得快乐。”
所以……
“明明我对他的枪口张开了怀抱,为什么死去的那个不是我呢?”
威尔斯先生的笑容微微扭曲,嘴唇颤动吐不出下一句话,他只好捂住自己的脸,暂时忘记这具吸血鬼的躯壳其实根本流不出眼泪。
面对他的倾诉,班西没有说话。
他的工作只有聆听,他是来聆听一个吸血鬼的临终告解,不是来给痛失爱人的吸血鬼做心理辅导。
要是威尔斯先生自己说着说着自己把自己说得想开了那是另一回事,但是这个角色不能由班西充当。
当班西进入这个工作之中,能量就已经开始在设定好的轨道上运转,他不可逾越自己所担当的角色职责。
这很重要,只有所有的部分各司其职,能量才不会脱轨,身在这个能量循环中的人才能安全,最后从魔法之中全身而退。
威尔斯先生默默抽泣了一会,又接着说下去。
他的恋人自杀身亡,从那之后威尔斯先生便戒掉了鲜血。
巫师制作的拟血剂难喝得要命,医院血库里的血袋酸涩冰冷,威尔斯先生习惯端着自己的那一半马克杯窝在这把椅子里,静静看着太阳升起时阳光攀爬上窗台,在厚重窗帘的缝隙照出光亮一线。
“他的任务终于要完成了。”威尔斯先生说道。
“他杀死了我的心脏,我的灵魂又要如何存活于这世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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