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就是关着窗的那间!”
越关山一抓谢致虚肩膀,拎小鸡似地将他提溜起来,靴子在长凳上一踏。与福管事不同,谢致虚并未感到浑身一轻,反而是脚下如踏阶梯,每蹬一步,就有一股气劲在鞋底炸开,送他拔高一层。
这就是凉州天梯山的轻功绝学,上岭巅。
武理在他们身后摇手绢:“记得回来结账啊!”
越关山一脚踹开窗户扇,将谢致虚丢进包间。
庆幸窗前并没有坐人,谢致虚脸朝下砸在地板上,爬起来抹一把人中。
包间屏风被粗暴推倒,唐海峰人高马大地立在门口,门外是一众护卫,都为谢致虚破窗而入的出场方式所震撼,纷纷拔刀戒备。
唐海峰居高临下,鼻孔对着谢致虚,一字一顿道:“谢师弟?”
谢致虚从地上爬起来:“不谢不谢,唐师兄,好巧又见面了,都是自己人,大家把刀收起来吧!”
唐海峰被他言语中占了便宜,脸色有些难看:“谁跟你是自己人?”
谢致虚伸出一根手指,虚虚在门口众人身上晃一圈,最后定在包间食桌主座那人身上:“我当然跟我家师兄是自己人了。唐哥,咱们两家师门渊源颇深,这刀兵相见的,不太好啊。”
从唐师兄到唐哥,里外划得清清楚楚。
主座上果然是奉知常,柳柳与他同席吃饭。不知是倒霉还是什么,谢致虚自从遇上他二师兄,十次见面里有九次他都以不太正常的方式出现。以至于奉知常干脆别过头拒绝对视,姿态里满满的——我不认识他,谁和这二傻子是自己人。
这种将满屋子视若无物的态度显然激怒了唐海峰,他冷哼道:“你门中师兄出手伤人致人死命,也不太好吧。”
护卫踏前,刀锋嗡鸣,杀意森然。
奉知常撩起眼皮,点了下头,柳柳便与他斟茶。
谢致虚心道,都这时候了,你还有心思喝茶?!他竖起手掌喊道:“慢!你说我师兄出手伤人,伤的是何人,又有何证据?”
梁府这样声势浩大地包围此间,整个二楼听不见一点声响。不知道隔着屏风又竖着多少双耳朵。
唐海峰看傻子似地看着谢致虚:“且不说先前别县的四人,单是梁大公子一事,我记得谢小弟你当日也在梁府,怎么?如今为了袒护于人,要翻脸不认么?多说无用!我们已找到证据。”
谢致虚寸步不让:“请将证据示出。”
唐海峰胸有成竹:“证据便是梁大公子昏迷当日,勾栏院戏台看座上残留的毒粉!粉末已被我们尽数搜集送往妙手堂,只待研制出解药救回梁公子。奉知常害人不成,反倒落下把柄!”
这一声喊,将奉知常的名字传遍酒楼上下,翌日便不知会有多少流言蜚语。
谢致虚从前还没发现自己报复心有这般强,当下也吼了一嗓子:“唐海峰!你少血口喷人!”
吼声连唐海峰都震住,响彻酒楼各处角落。
流言嘛,当然要主角齐全,不能厚此薄彼。
“你说粉末已送往妙手堂,医师是否已经证明正是梁公子所中之毒而不是隔天留下的糕点糖粉!”
唐海峰不可思议道:“如何能是糕点糖粉?”
谢致虚:“好,那就是医师尚未证实粉末确系毒药。我再问你,你带人搜查戏台,可有发现昨日观众吃剩的果籽油纸、瓜皮糕屑?”
唐海峰扯扯嘴角,咬牙切齿:“什么瓜皮糕屑,你在说什……”
谢致虚打断:“好,看来这些都没有,诸位在戏台上兢兢业业打扫半天,只找到了一星半点粉末。想必是勾栏院的小厮偷懒,洒扫做得疏漏,扫完了看台上所有垃圾,唯独剩下粉末专让你们发现——你不必驳我,我说的是小厮,不是你。还是说你留下的东西让人家小厮背了冤名,心有愧疚?”
唐海峰一张脸黑如灶底,他已经完全听懂了谢致虚话里话外之意,连身后跟随他的梁府护卫们也垂下刀剑面面相觑。
谢致虚又道:“我还有一个问题!”
唐海峰腮帮显出牙根的形状:“你、说。”
“诸位运送那粉末,是托在手里经了无数人辗转吗,那其中有任何猫腻岂不是无从查起——”
“怎么可能托在手里!”唐海峰怒不可遏,“那么丁点儿粉末,风一吹就散,当然是装在匣中里外三层包好……!!”
他说到此处,自己也反应过来,当即脸色就变了。
谢致虚好整以暇等他插完嘴,最后悠悠补道:“是啊,这风一吹就散的粉末,是怎么坚持了一整天加一个晚上,终于等到唐哥你带人寻它千百度又蓦然回首见它于灯火显眼处的呢?”
“……”
谢致虚说完一番长篇大论,清清嗓子,手背被温热热地触了一下,低头发现是柳柳端来一杯茶,像是犒劳的意思。
再看奉知常,眼睛与竹筷都停留在饭桌那道红烧鲈鱼上。也不知道这杯茶是谁的意思。
此时唐海峰已不如先前气定神闲,阴□□:“原来贵派乃是修习口舌之术,谢小弟着实一副好口才。”
谢致虚喝一口茶,道:“好说好说,其实我也不是很想浪费唇舌,主要是唐哥别给我找发挥。”
唐海峰气急,这时包间里响起三声巴掌,他循声一看,才发觉窗外瓦顶上竟还站着个人,拥一身华贵不凡的黑裘,脸色雪似的苍白。
这人能在倾斜的瓦顶上站稳如履平地,令唐海峰不敢小觑。
“你又是谁?”
越关山一摊手:“在下就是一个路人,也觉得这位小兄弟说得颇有几分道理,是以鼓掌聊表赞同。”
小兄弟是指谁简直不能更明显,单看面相唐海峰比谢致虚至少大了一轮。倒不是唐海峰显老,而是谢致虚着实生得脸嫩,眼睛大大的,瞧着很乖。
此方人多势众,唐海峰骑虎难下,脸色十分可怖,突然屏风外传来一个严厉的声音。
“你们在这里干什么?”
带着些责问的意味。
竟是跟在梁汀身边,那名唤作陈融的笛师。梁府护卫似乎是以他为主,纷纷归刀行礼。
陈融身边还跟着春樽献的东家,正面带苦笑小心翼翼扶起摔倒的屏风,心疼地抚摸红木框架。
第24章
唐海峰虽是梁家座上宾,似乎对陈融也颇为忌惮,阴沉着脸。
陈融环视包间,目光从每个人脸上扫过,尤其多留意了奉知常,转头对护卫们道:“此行只是为请老板到府中一叙,你们在这儿耽搁什么?梁家豢养你们,是给别人当刀使的?”
唐海峰的脸面真挂不住了。
谢致虚算是明白过来,合着这是一出狐假虎威。
“走了。”陈融皱着眉,带着探究的眼神再次掠过奉知常,面对被梁家护卫搅得一团乱的饭局,一句道歉也没有,就领人离开二楼。
这个陈融,不知是什么身份,表面上只是梁汀的乐师,架子倒也端得颇高,周身气势摄人,唯有从小真金白银养着、在拥簇如云中长大,才能把矜傲刻入骨髓、彰于言行。
“手沾人命者终不能逍遥法外,奉知常,我们走着瞧。”
唐海峰丢下这句话,也走了。
越关山倚着窗棂,兴味盎然地看了全场:“这就戏完了?”
戏完了,奉知常也吃好了,依旧是菜式多样,每盘浅尝辄止,由柳柳这个人小胃大的收拾残局。
奉知常今晚似乎心情不大好,虽然他一直摆着副死人脸,但谢致虚就是有种感觉,好像藏在他衣袖里的黑鳞毒蛇睁开了饱含怨恨的蛇瞳,令人稍微走近一步便不寒而栗。
柳柳:“五哥,今日多谢你。我与二哥先告退了。”
奉知常的轮椅背对谢致虚。
谢致虚站在原地,确实想不出有什么搭讪的话题:“好,呃……哎等等,那个……柳柳,你今晚有别的安排吗?”
噗——
他听见越关山在背后捂嘴偷笑,也不禁怀疑这句话问女孩是不是有些唐突。
柳柳杏眼机灵一转,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不知是得了什么指示,笑着说:“没有哦,今晚就在客栈,五哥有事可以来找我。”
“啊,好的好的!”
越关山憋着笑揽上谢致虚肩膀:“是个小美人哦~原来是来英雄救美的,你早说嘛,哥哥好歹也能让你出场方式帅气点。”
“去你的,”谢致虚抖肩把他的手甩下去,“咱们也回客栈吧,你还有别的事吗?”
“没有了没有了,噗——我要预定一张观众席,晚上等着看戏哈哈哈哈哈哎你别锤我!”
回去的路走了过半,两人才记起来好像把什么东西忘在了刚才那条街。
什么东西呢?
想不起来,算了算了。
谢致虚怀里揣着从苏州城有名的百年老字号金紫糕店买来的红豆猪油糕跨进福云居大门,暖烘烘的油纸包贴着肺腑,闻个味儿都能让人感到甜豆满齿、猪油不腻的幸福。
进门时撞上一人,是武理,衣襟不整、发冠歪斜,清俊的面庞消减下去,显得楚楚可怜很是狼狈。
“咦,师兄,你这是怎么了?”谢致虚瞧他师兄十年不遇的落魄模样,新奇道。
武理脱力似地扶住门框,浑身上下洋溢着自暴自弃,眼前直冒金星:“没想到我堂堂邛山三弟子、英俊潇洒玉树临风、日行一善乐于助人、谦和有礼宽厚忍让、聪明一世糊涂一时——”
谢致虚听他夸了半天:“…………”
“竟然也有被逼卖身的一天!!”
“都是你这个小混蛋!你和越关山两个人背信弃义,竟然把我一人扔在食肆!连账都不结!我浑身上下一个铜板都掏不出来,比卖水果的小姑娘还穷好吗!”
房间里,武理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控诉。
越关山和谢致虚尴尬挠头。
“啊哈哈想起来了想起来了,我是说忘了什么事来着。”
“不对吧,明明是我说的来着。”
“是我说的!”
“我说的!”
武理双目失神:“食肆掌柜见我没钱付账,他竟然……竟然说——!”
“没有钱,肉|偿也可嘿嘿嘿嘿嘿……”
“什么!”越关山拍案而起,勃然大怒,“那厮竟如此无礼,就算没钱也不能逼良为娼!小武,为兄这就去惩戒那流氓,还你清白!”
武理冷漠脸:“不必了。他让我在食肆店外站了一个时辰的街,总共拉到六桌客人,偿还了十倍饭钱,已经两清。”
香甜软糯的赤豆猪油糕摆在桌上,武理伸手欲打开油纸包:“本来晚饭就吃得随便,且让我垫垫肚子。”
谢致虚一个虎扑护食,顶着武理难以置信的悲痛凝视解释道:“稍等,师兄,这其实是买来晚上听故事的时候吃的。”
柳柳为他们打开门,愣了愣:“这么多人?”
武理:“晚上好吖,柳柳儿。”
越关山:“又见面啦小美女~”
谢致虚抱着油纸包竭力挡在两人身前:“尾巴没甩干净,不好意思!”
糕点已没有刚出炉那阵热乎,但斑驳浸透的油渍还是隐隐让人联想到入口即化唇齿留香等美味的记忆。
柳柳笑道:“辛苦五哥了,是金紫糕店买的吗?二哥一直想吃,可惜排号的人太多了。”
“哪里哪里,我还要多谢妹妹指点,想师兄之所想,也是我们做师弟的本分嘛。”
柳柳让开房间门,放他们进来。
日近昏黄,窗外紫幕红云橙河,渐次晕开一片秾丽分明的颜色,四方倦鸟归巢,落在垂杨枝桠间,窗台上放着一壶茶,被奉知常的背影遮去一半。
柳柳脚步轻轻,走到轮椅边,小小弯了下腰:“二哥,人来了。”
奉知常的房间,好像与寻常客房也没什么不同,并不因为主人特立独行的喜好,而四面墙壁挂上骷髅骨架头颅内脏,或者到处爬满蛇蝎蜈蚣蜘蛛蚯蚓毛虫螳螂等毒物。
相反,屋内十分整洁,物品归置一丝不苟,仿佛还熏着香,里间溢出的香气嗅之先有樟脑的清新醒神后有杏仁的醇厚甘甜。是时下流行的省读香,文人们读书时点燃此香以驱散倦意,先生书房里常备着。
一个喜欢读书、沉静不多言的形象出现在谢致虚脑海。果然流言不可信,了解一个人要从生活细节着手,谢致虚心中顿时油然而生我邛山风清月朗的自豪感。
“啊啊——”
水中之月被越关山的惊叫搅散。
“凳子上怎么有条蛇!!”
正是那条有两掌长、细细的黑鳞蛇,因为越关山差点一屁股坐它身上,正弓身亮出惨白毒牙,攻击性十足。
“好啦,不要大惊小怪,”武理安抚道,“这是黑沼蛇,被它咬一口不会有什么痛苦的。”
“哦哦,没有毒吗原来。”
“可以助你超脱一切世间苦难啦。”
越关山大惊失色,闪身躲到武理身后。
柳柳推着轮椅与众人围成一桌,奉知常面色平淡,他一到桌边,黑鳞蛇便嘶嘶游进他袖子里,看得越关山瞠目结舌。
谢致虚想到他师兄还不认识越关山,便主动介绍:“这位是我与三师兄在苏州结交的朋友,名叫——”
柳柳:“病秧子。”
谢致虚、武理:“???”
越关山左右瞧瞧:“嗯?谁生病了?”
柳柳:“少废话,有屁快放。”
“好的好的,”谢致虚擦去额汗,手忙脚乱解开油纸包,恭恭敬敬给奉知常承上筷子,“餐后点心,我的故事有些长,师兄可以边听边品尝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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