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致虚替他将毯子掖进肩窝,也在火堆旁蜷下,他身上衣服又湿又破,好不容易烤得半干,实在不想睡冰冷的石床。
要是师兄还有毯子就好了,他阖眼之前祈祷了一瞬,下一刻便听哗啦一声——火堆被飞扬的风撩动,毯子抖开,一半盖着奉知常,一半朝谢致虚兜头罩下来。
“唔——”谢致虚扒拉出脑袋,暖意顿时便回归全身,受宠若惊地结巴道,“谢、谢谢师兄!”
奉知常脑袋换了个方向偏向洞口,神情极不耐烦似的。
裹着毯子烤着火,舒服得筋骨犯懒,连胸口伤处的疼痛都减轻许多。果然还是环境最能塑造一个人,换作以前谢致虚在谢家山庄里过少爷日子的时候,别说让他睡山洞,就是晚上敞着窗户漏风进来他都睡不着。
也不知是白日跋涉太疲乏,还是奉知常给的药丸作用,谢致虚几乎在闭眼的瞬间就陷入睡眠。
夜晚山岛间湖风山风徐徐疾疾,草木摇曳作响,林中野兽出没时而压断枝叶发出轻微动静,林林总总俱被四面贯通的山体收集起来,送往出口处大大小小的洞穴。
这些絮絮叨叨的声响聚在谢致虚耳边,使他睡梦中也不得安稳,总觉得仿佛能分辨出似有若无的人语——
“……陈……融……”
“陈、陈融!陈融!”
个头不及腰高的小男孩满脸愤怒,急急忙忙跑过街道。街对面有一群孩子,正嬉戏似的打闹。
“陈融!你、你们快、快住手!”男孩用力扒开人群挤进去,这群孩子原来围着另一个同龄小孩,瘦瘦弱弱,细皮嫩肉秀气得像小女孩,只是神情却不如女孩的软糯可爱,摔在地上颔着下巴看围住他的人,小小年纪眼神竟有几分阴鸷。
孩子帮里的领头个子最高,衣着也更讲究,像是哪户富贵人家的小公子,带着一帮跟班朝地上那小孩儿扔石子,一边扔一边编奚落人的歌谣。
“小哑巴,不说话
爹不疼,娘不爱
跟在人后当尾巴
没人想和哑巴耍”
“你们这……这帮坏、坏蛋!”跑来的那男孩一把推开领头,将地上的小孩护在身后,“你们自己才、才是没、没爹教……没娘管!这、这样没有教养,尽欺负……人!”
小孩的笑声时远时近虚虚实实,仿佛幻听般令人头疼晕眩。
领头恶劣地拍手大笑:“小结巴来了,哑巴配结巴,绝配啊!”
结巴的男孩抓起地上石子扔回去,领头带着小孩们做着鬼脸跑远。
“……”哑巴男孩的目光追随者那群人。
小结巴摸出一颗黄澄澄的蜜枣子:“给、给你糖!别、别跟着他……们了,我陪、陪你玩!”
“小的时候都更亲近娘亲,你说为什么?”
那张脸像极了更年轻时的秋江月,眉眼淡漠,逗弄着廊下鸟架上的金雀。
小禾站在她身边,闻言向后看了一眼,走廊拐角处,男孩缩回脑袋。
“天底下的孩子当然都爱同娘亲撒娇,从来只听说严父慈母,况且小公子三月也见不着家主一次……”
这时的小禾与多年后梁府那位冷漠与主子如出一辙的侍女十分不同,语气里听出怜悯的情绪。
“城里的孩子不爱同小公子玩儿,小公子受了委屈,自然是想要娘亲的……”
金雀细弱的爪子上系着银链子,衬它华丽的鸟羽十分养眼,秋江月伸手被啄了一下。
“还挺有脾气……这鸟送来许多天,没一日是安分的,连鸟都不愿留在高墙之内。”
“小姐。”小禾恳切地唤她。
秋江月将喂食的小勺丢回罐子,哐啷一声响,小禾的话像是半点没得她注意。
“鸟雀尚有脾性,人倒活得比鸟窝囊。”
捂在毯子里,谢致虚痛苦地喘了口气,无数纷杂的人语在脑海中搅作混乱一团,使他头重脚轻晕眩欲呕,却陷在噩梦中不得清醒。
他好像顺着岩壁摔倒在地上,湿冷的沙土灌进衣领,撑在地面的指骨蓦然一阵钻心剧痛:“啊啊——”
“叫什么叫!把他嘴给我堵上!”
呜呜呜——呸呸呸,这什么?!给梁汀塞嘴的布团吗!呕……
谢致虚惊恐地费力睁开眼睛,洞穴里是一群黑衣蒙面的陌生人,他倒在地上,手指被人踩在脚底。
一双手将他扶起来,抱在怀里,头顶是一个女孩带着哭腔的声音:“求求你们住手!别这样对他!你们看小公子的手指和我的岂不是一模一样,又没有胎记之类特别的记号,就算切下来送到梁家,怕是也没人能认出来,又有什么用呢!”
“这小妮子现在倒是猫哭耗子,当初下药的时候可是眼睛都没眨一下。”
蒙面人一脚踹翻那女孩,他的头颅重重摔回沙砾中。
“你这么忠心护主,不如替你家少爷贡献几根手指头给我们,嗯?哈哈哈哈!”
洞穴还是那个洞穴,此刻却挤满了绑匪与人质,以及映着火光明晃晃在岩壁上乱飞的刀光。
“半个月过去了梁家一点动静没有,该不会是这丫头没把信送到梁家主事的手中?”
“竟敢诓我们!我看你是等不及要去投胎了,背着背主的罪名,下辈子也只能投去畜生道!”
他感到身体变得幼小且虚弱,蒙面人靴底碾着手指与沙石的摩擦声刮着耳膜痛入肺腑,张开嘴,嗓子里却一丝声音也没发出。女孩的声音从脑后传来:“我送到了我真的送到了!我亲眼看见夫人拆了信!”
“那为什么亲儿子被绑了,当娘的一点作为都没有?”蒙面人也很困惑,既而生出一种联想:“难道这小子不是亲生的?嘿!”
角落里一个上了年纪的声音慢慢插进话来:“几位大爷这算是说对了,这小子在梁家的待遇,虽是亲生犹如不是亲生,别说半个月,从他出生到现在算满九年,家主和夫人正眼瞧他的次数恐怕不到一年一次。诸位爷绑了这小子来威胁梁家,还不如绑夫人养在廊下的那只心肝鸟。”
蒙面人面面相觑。
角落里走出来一个老媪,谢致虚撑开肿胀的眼皮,在她身上认出沂县那位被僵尸发毒害的死者的影子。
蒙面人问:“你有什么话说?”
老媪蹲下来,捏起他下巴左右观察一遍,浑浊的眼珠子滴溜溜直转:“依老婆子愚见,倒不如将这小子的手指送到老太爷跟前。梁家当家的两位虽不怎么搭理这个亲生儿子,老太爷却未必不重视梁家这根独苗。若是想从梁家拿走什么东西,老太爷想必也是能做主的。”
“不!”女孩从后面扑上来,推开蒙面人的脚将他的手紧紧握住。
嘶——握得太紧了小妹妹。谢致虚无声地抽了口冷气。
“小公子的手指没有不同,家主和夫人认不出来的!他是富贵人家的公子哥儿,要是缺了手指,以后还怎么见人!”
老媪干瘦皱皮的爪子离开他下巴,猛地向那女孩探去,只听那女孩憋在喉咙里挣扎呜咽。
老媪苦口婆心劝说女孩:“你以为哥儿还能记着你现在护他手指的恩情?若他还能得救,将来第一个要杀的就是你我,我劝你还是多为自己想想,就算不为自己,也为你父亲母亲和幼弟想想。哥儿和你再亲,能有自己亲弟弟亲吗?老婆子我亲儿子的命也在大爷们手上攥着呢,大家都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啦。”
女孩的喉咙漏进空气,嘶哑地咳了几声。老媪拍拍她的脸,怜爱道:“说说吧,你同哥儿最熟,依你看,砍下他身上哪个部位送给老太爷,能让他相信那是亲孙儿的?”
不!
谢致虚心中猛然生出一个不祥的预感。
不要!
洞穴里潮气卷着浮沉,安静流淌,那是山雨欲来前最后的宁静,连火堆都匍匐下来积蓄力量,等待爆发的来临。
沉默是最难煎熬的。他伏在地上,喘着气,指甲死死掐进那女孩掌心,温热的不知是血还是汗。
蒙面人刀光一闪,女孩艰涩的声音终于响起——
“是……腿……右腿。小公子周岁宴的时候,因为哭声……惊得客人失手,腿上被磕绊了一块疤。这事夫人知道,家主知道,老太爷……也知道。”
悬在谢致虚脊梁上的冷汗终于滑落,眼前瞬间被刀锋雪亮的寒芒充斥——
“啊啊啊啊啊啊!”
谢致虚被自己的尖叫声吓醒,一个激灵坐直了身体,和正弓腰成蚯蚓状一拱一拱爬到自己身边,企图用牙齿叼走他腰上匕首切断绳子的梁汀对上眼。
梁汀:“…………”
谢致虚:“…………”
洞外天光明亮,不知不觉已到了次日早晨。
谢致虚仿佛面对一坨不明生物,十分费解地问梁汀:“你好歹也身负武艺,怎么连根绳子都挣不开呢?”
梁汀犹如受了莫大的屈辱,涨红了脸一下从蚯蚓人立而起,嘴里乱七八糟一顿呜嗯啊唔,听不懂在抗辩什么。
被石床遮挡的洞壁之后,谢致虚原以为已到尽头的暗处,传来木轮轱辘声,奉知常摇着轮椅转出来,左脚蹬在梁汀屁股上将他踹倒圆润地滚回石床边上。谢致虚要站起来:“师兄……”
奉知常手掌下压,示意他坐着别动,俯身扯开谢致虚衣领露出大片肌肤。
“哎哎哎师兄你干嘛,”谢致虚脸上一红,连忙制止,“不是你你你我我我这里还有别人呢——”
奉知常面无表情,取出怀里一罐墨绿色黏糊的膏体,手挖了冰冰凉凉的直接按在谢致虚心口青紫一片的瘀伤处。
浓重的草药汁液味直冲脑门。
颜色深沉的药膏糊在奉知常白玉似的手指上,匀称悦目,十三年前的鞋印与沙砾早已在光阴中悄然流逝,只剩下一段记忆,在日复一日的噩梦之中历久弥新。
第36章
敷上药膏后伤处隐隐作痛的情况有所好转,奉知常要把衣领给他拉回去,谢致虚有点犹豫:“怪脏的……”
其实说的是衣服,可能也有点说药膏腻腻乎乎的意思,不过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奉知常怎么理解。
他显然认为是前者,当即拉下脸,糊了药膏的手掌往谢致虚衣服上蹭了个干净,头也不回又摇着轮椅没入石床后的阴影中。
“师兄你去哪儿?”谢致虚喊他,没听到回音。想也是,师兄又没法开口说话,自己真是糊涂了,谢致虚有点懊恼。
洞穴里只剩下他和一个人质,他不想说话,人质说不了话,一时间安静得只能听见被天然石道放大后山中的各种风吹草动,以及断断续续似乎是轮椅行进的动静。
谢致虚将昨夜脑中闪回的各种画面梳理一遍,邛山只有老四一个傻子,谢致虚当然知道那些是属于奉知常的记忆,有些像他误入了奉知常的梦境,至于为什么会这样,恐怕和奉知常给他吃的药丸脱不了干系。
那药丸目前还没有体现出别的功效,或许只是奉知常借此想告诉他些什么。比如谢致虚掏心掏肺地同奉知常讲了一晚上当年的众人也有各种无辜之处,而奉知常只想告诉他,最无辜的是那个遭遇绑架月余也无人去解救的小孩儿。
这个认知让他十分无力。二师兄要这样想,那这局真是没法解了。
不过他还得到了些别的信息。
先前他分析当年的绑架案是针对秋家,而之所以李代桃僵是因为秋横刀解救梁汀不力。然而现在看来,绑匪的目标一直是梁家,是为了得到梁家的某样东西而绑架了梁小公子作为交换。并且,假如当年真的砍下了梁汀的右腿送给梁老太爷,其间又发生了何种变故使梁老太爷能认下眼前这个四肢健全的假梁汀为孙儿呢?
这些问题直接问奉知常,肯定不会得到答案。不过谢致虚还有别的办法。
“说说吧,”谢致虚取下梁汀嘴里的布团,坐到石床边,“梁大公子对这次被绑架有什么感言?”
梁汀被绑了一天一夜,又睡在潮湿的湖边山洞里,体内本就有余毒还未拔尽,此时简直面如金纸,谢致虚都怀疑梁稹要是晚来几天梁汀会不会就撂他和师兄手里了。
“呸呸呸!”梁汀即使身陷囹圄也不忘讲究,吐尽嘴里唾沫,有气无力地吩咐谢致虚,“……你给我换张干净的布来,再用这团布,等你们落到我手里我真的要把你们五马分尸。”
“哟,这么喜欢被堵嘴啊,”谢致虚说,“你看我们这儿,哪来的干净布给你。我衣服你要不要?我自个儿还没干净衣服换呢。”
他的衣服滚了泥土泡了湖水,被荆棘灌丛划得四分五裂,胸口还糊了团不明膏体,稀里哗啦得他自己都不想欣赏自己这副尊容,梁汀更是立刻表情厌恶作势欲呕。
谢致虚警告他:“别吐啊,吐了还是你自己睡这儿。”
梁汀:“………………”
这少爷半辈子都没受过这样的委屈。
“我问你,”谢致虚切入正题,“这山洞集音效果这么好,昨晚我在外面说了什么你应该差不多听全了吧?有什么感想没有?”
梁汀仰面躺在干草堆上,即使彼此都心知肚明他是个假少爷,他那副姿态还是端得又矜贵又高不可攀。
“没什么感想,”梁汀懒懒地说,“我对迟早要落网的绑匪的绑架理由没有兴趣。”
嘴还挺硬。谢致虚笑了笑:“嗓子还疼吗?”
“我听说,梁府的小公子,九岁之前还是个货真价实的哑巴,九岁之后突然能开口说话,虽然声音怪了点,好歹是有声音了,你觉得这是为什么?”谢致虚问他。
梁汀也笑了,扯起半边唇角:“你说他是哑巴,他就是哑巴么?你怎么不说,他是因为声音太难听了,被家人勒令不得在外人面前开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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