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绯川紧闭双眼偏转头去,“我一定是在做梦,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妖魔鬼怪速速退散!”
“你欠揍!”沈云蕊忍无可忍,抡着拳头便要冲上去,被身后一声温润笑语止住了步伐。
“牙尖嘴利,头脑清晰,看来这位小公子伤得不重。沈姑娘还是得饶人处且饶人,别跟病人一般见识了吧?”
沈云蕊脸颊微红,朝来人点了点头,“陈公子说得是,”说着扭头瞪了纪绯川一眼,“看在神医的面子上我就不与你计较了,下次要是再敢给我下蛊,本姑娘饶不了你!”
被揭穿罪行的纪绯川完全没有任何负罪感和羞耻感,反而冲沈云蕊恶作剧般地吐了吐舌头,如愿见到她气急败坏的神情后,好奇地看向沈云蕊口中所谓的“神医”。
来人一身素白衣裳,眉眼温润,举止端方,不像是行走江湖的郎中,倒像是书香世家出来的。
既有“神医”之名,又姓陈,这个人想必就是传闻中赫赫有名的布衣丞相陈雪卿了?
就连纪绯川这样不问世事、随心所欲的人,行走江湖这些日子也听说过陈雪卿的大名。
当今武林几大世家之中,若论起与朝廷的渊源,最深的要数碧血山庄陈家。陈家世代习武,满门忠烈,却甘愿退居江湖,不参与庙堂之事,唯独只出了陈雪卿这一个异类。
此人弃武从文,少时拜入药王谷,一身经略满腹文采,扶持当今圣上登上帝位,可以说是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
只是这样了不得的大人物,怎么会出现在这里给他看病?
陈雪卿坐到床边,探了探他的脉,片刻后怡然笑道:“还好你遇上了我,若是换做一般的大夫替你诊治,伤筋动骨怎么也得一百天才能恢复了。”
纪绯川越看他的模样越觉得眼熟,脑海里搜索半晌,忽然想起前些天那个咋咋呼呼的小子来,他一把反握住陈雪卿的右手,饶有兴致地问道:“我说陈神医,你家是不是还有个小你四五岁的兄弟?力气特别大,长得像个小姑娘。”
陈雪卿目光中浮现出些许疑惑,“哦?在下家中只有一个二弟,前年出征去了,再就只有一个三妹,也已经嫁为人妇。不知小公子为何对在下的家事感兴趣?”
他一面说着,一面不着痕迹地抽出手来,打开药箱取出绷带、药膏,以及剪刀镊子等一应物事。
“呃......你要做什么?”纪绯川隐约有种不好的预感,越看陈雪卿那张和煦的笑脸越觉得瘆得慌,连骨头缝里都在冒凉气。
“自然是给你接骨啊。”陈雪卿净了净手,在纪绯川挣扎之前便用几根银针快速封住了他几处大穴,随后将那些器具在火上细细灼烧起来,“你放心,沈道长与我是年少知交,既然他亲自开口,我自当全力以赴。”
“不,不对啊,去哪儿了......”纪绯川瞪大眼睛,一脸不可思议。
陈雪卿揭开他的衣襟,柳叶般轻薄的刀片在他肋下比划几下,伸手稍稍用力按了按,在如期见到纪绯川吃痛的表情后,果断而迅速地朝着刚才按压的位置划了下去,“你是在找它么?”
他微笑着摊开握着刀片的右手掌心,一粒小飞虫逃也似的飞进了案头的香囊里,“小家伙也许是迷了路吧,竟一头撞进我掌心里来了。”
纪绯川疼得眼泪直冒,听了他这话更是有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挫败感,硬生生地咬牙憋着痛,一声也不肯吭。
陈雪卿见他可怜,心里暗自发笑,也不再捉弄他,让沈云蕊帮忙点上一笼安神香,助他减轻痛楚,手上也加快了动作。
半个时辰过后,陈雪卿起身洗了洗手,泼灭了香炉里的熏香,一边揉着酸痛的太阳穴,一边推开轩窗让屋子里的气味散出去。
这一推窗便看到了站在庭院树下的沈云灼,沈云灼静静地立在那里,仿佛已经站成了一棵树。
陈雪卿揶揄笑道:“这回你可是欠了我一个天大的人情,来日陛下要是真对西启发兵,沈道长可别忘了前来助阵。”
江湖人皆知,沈云灼是极为重诺之人,然则轻易不允诺,轻易不求人。一旦有求于谁,哪怕九死一生、拼上性命,也会还了对方的恩情。陈雪卿从不做赔本买卖,得沈云灼一句相助的承诺,自然胜过千金万金。
沈云灼走进房间,“他怎么样了?”
“用了我这独门秘制的续骨胶,至多一个月,他就又可以活蹦乱跳、为祸四方了。”陈雪卿收拾好行囊,拍了拍沈云灼的肩,委婉叹道,“与其担心旁人,不如多担心一下自己。若是寻常人也就罢了,像你这般整日与刀光剑影为伴,随便哪次内力反噬都有可能要了你的命。”
“像前日那般境况,毕竟只是少数。而且......”沈云灼隐约有种预感,很快,他便可以冲破桎梏,克服那一点致命的缺陷了。
上次冲出火海之时他似乎有所领悟,只是到最后关键处还缺点什么。
“少数?”陈雪卿失笑,“与五毒教的小魔头同行,凭着他那惹是生非的本领,从今往后只会有越来越多的麻烦和危险找上你,最后会众叛亲离也说不定,你还有信心说前日那般境况只是少数吗?”
沈云灼目光定定地落在纪绯川紧闭的双眼上,看了片刻收回目光,神色平静而内敛,“我对他有责任。”
光是从沈云灼看着纪绯川那爱恨交加的眼神,陈雪卿便可以断定,他对那人绝不仅仅是责任。
只是高傲矜持如沈云灼,定是不愿让旁人来点破的,便等着你俩拨开云雾、互诉衷肠的那一日好了。
陈雪卿摇头轻笑着,一言不发地走出院门。
沈云蕊送陈雪卿离开,经过沈云灼身边时神情里隐隐带着些担忧。本以为送走一个瑶池仙子,大哥算是彻底脱离苦海了,没想到这回招来一个更麻烦的煞星。
早知那少年就是纪绯川,她说什么也不会喝他递来的茶。还好陈雪卿发现得早,只是小小一只贪食蛊,一碗醋灌下去也就逼出来了。
可毕竟是一大碗老陈醋生生灌进肚啊,现在想想还牙根子发软,而且多长的这十斤肉还没算进去呢!
不行,必须得扳回一局!
沈云蕊磨了磨牙,“害本姑娘喝那么多醋,纪绯川你给我等着!”
病床上的纪绯川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好像在睡梦中提前感受到了凛冬将至。
沈云灼掩上门扉,坐在纪绯川床前静静地看着他。
安神香的效果还未过去,少年在睡梦中远离疼痛,脸上逐渐恢复了血色,卷翘的睫毛根上缀着点点泪花,鼻尖也透着一点粉色。
沈云灼着了魔一般地伸出手去,食指在他眼尾处轻柔地擦了擦,拭去那点湿痕之后,指端却久久地停留在他温热的皮肤上,舍不得离开。
想起从地下教坊司逃出生天时纪绯川问他的那句话,为什么不去管陆瑶环的尸首。
那时他没有回答,是因为他听到问题后下意识地就在想,为何不经考虑就放弃了陆瑶环。
也许是时间来不及了,也许是他分身乏术。
但实际上理由并不需要深思,活着的人永远比死去的人更重要。无论换做是谁,无论重来多少次,他都会先顾活着的人。
他诧异的是,自己为何因为纪绯川一句话,而对自己那时的动机产生了怀疑。
影响他做选择的,如果不是他一贯以来的行事风格,又会是什么?
沈云灼目光不经意落在纪绯川胸口,瘦削的躯体上伤口与淤痕遍布,一看便知是在性事中受到的折磨。
他眼神一冷,当即便从沉思中醒过神来,收回手便要离去,却在转身之际听到了少年一句微弱的嘤咛。
那声音里带着三分哽咽,两分委屈,更多的却是哀求与讨好,所有的情绪不偏不倚完完整整地通过两个字眼传进了沈云灼的耳中。
“师父......”
第17章 单方邀约
沈云灼刚刚推开院门,便听见房间里传来沈云蕊和纪绯川大呼小叫的声音。
这两人活像一对冤家,半个月来没有一天消停。纪绯川躺在床上几乎不能动弹,却往往三言两语便将沈云蕊气得脸红脖子粗,轮到换药时沈二小姐再蓄意报复一轮,疼得纪绯川哭爹喊娘。
眼见沈云灼进屋,纪绯川眼泪汪汪告起了状:“沈师兄,你家二小姐又欺负人!”
“分明是你满口胡言在先。”沈云蕊将药膏往桌上一放,扭头生着闷气。
纪绯川拉了拉沈云灼的手,可怜兮兮道:“师兄你来帮我涂药吧?”
沈云灼放下手里的油纸包,揭开他衣襟看了看。接续后的骨骼长势良好,前几日拆除了缝合的丝线,伤口已经开始结痂。
“受伤时却不见你喊疼。”沈云灼坐在床前,端起药盅挖了一小块在他皮肤上推开。男人的手掌宽大,指腹带着薄茧,揉按时施了些力道,比沈云蕊的动作反而重些,擦过皮肤留下一片红晕。
还未好全的骨骼与肌肉被按压,纪绯川疼得轻轻哼了一声,目光与沈云灼对上,嬉皮笑脸道:“受伤时沈师兄还没来,没人心疼我,喊给谁听呀?”
沈云灼神色未改,手上动作却轻了许多。
沈云蕊瞧见这一幕,没好气地翻了纪绯川一眼,余光瞥见自己腰间悬着的金丝香囊,扯下来冲他挑衅似的晃了晃,在如愿见到纪绯川变了脸色后,趾高气昂地离开了。
纪绯川重重哼了一声,拨开沈云灼的手,拉好衣襟翻身便不理人了。
等了片刻不见动静,他扭头看了沈云灼一眼,见沈云灼无动于衷正在净手,他立刻又转回身来,瞪着沈云灼的背影质问道:“我送你的香囊怎么在沈云蕊那里?”
纪绯川不提香囊还好,一提起来,倒让沈云灼忆起了新仇旧恨。
他擦干手走回床边,居高临下地望着纪绯川,“你赠我香囊,不是为了隔断子母蛊的联系?”
纪绯川捏了捏拳,“少冤枉人,我送你香囊分明是让你防身用的。”他恨恨地将脸撇向一边,眼底含着两汪泪,一副忍辱负重含冤莫白的小模样,“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话一出口,嘴巴上便挨了一下。纪绯川惊愕地睁大眼睛,捂着嘴似乎不敢相信沈云灼居然这样对他。
明明前一刻还像是在与他打情骂俏,怎么一眨眼功夫就翻脸不认人了?
沈云灼语调一扬,“难道我没教过你,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
纪绯川十指抓了抓身下床铺,气愤道:“我是狗,我是狗行了吧!”
“我还告诫过你,不准用你那些旁门左道去对付无辜之人。”沈云灼神情严厉,冷声问道,“云蕊与你无冤无仇,为何在她身上下蛊?”
纪绯川手指忽地一松,声音低了些许,目光也不自在地偏向一旁,“一只贪食蛊而已,又不会伤她性命......”这姑娘见他拔剑就砍,弄只贪食蛊儿捉弄她一下,已经是他看在沈云灼面子上手下留情了。
“那也不行,错了就是错了。”
纪绯川原本自觉有些理亏,见沈云灼神色冷硬,语气也毫无软化的迹象,好胜心一时占了上风:“你说错便是错,我为什么偏按你的尺度行事?要让我说,你这分明是偏心,居然还擅自把我给你的香囊送给她!”他满脸怨气,嘴巴撅得几乎能挂油壶。
沈云灼见他这副模样,顿时心下有些好笑,也无意再与纪绯川争论什么——这家伙总有一万种说辞来回嘴,不管有理没理,胡搅蛮缠一通就是了。
“没话说了吧?”纪绯川指着自己的嘴,挺直身体嘟着红润的唇往沈云灼眼前凑,“快点向我的嘴巴道歉!”
一张俏生生的面孔近在咫尺,沈云灼喉结动了动,目光沉沉地看了他片刻,忽而拎起桌上的油纸包,揭开封口,“先给你记上一笔,等你好了再说。”
纪绯川倚回床头,拍着床榻怒道:“还有没有天理了,我都半死不活了你还惦记着揍我啊——唔!”他嘴里突然被沈云灼塞进去一颗蜜饯果子。
蜜糖腌制的杏干上裹着糖粒,去了果核只剩下厚实果肉,一口咬下去甜到嗓子眼里。纪绯川鼓着腮帮子一边嚼一边轻哼,“这还差不多,再喂一颗我就原谅你了。”
沈云灼一言不发地系好蜜饯油纸封口,食指勾着系绳起身出了房门,气得纪绯川又挠起了床。
养病生活过了一月有余,沈云灼时常一连几日不见踪影,纪绯川由望眼欲穿地瘫在床上过渡到百无聊赖地在院子里遛弯,终于等来了还债的。
小猴穿了件蓝色织锦的小马甲,蹲在中年人肩头,一见到纪绯川就像见到阔别已久的亲人,飞扑进纪绯川怀里直蹭脑袋,吱吱叫个不停。
纪绯川被它蹭得下巴发痒,一边笑一边给它挠痒痒:“小猴呀小猴,你怎么长了这么多肉,小心人家把你炖了!”
中年人从袖袋里取出一个小方匣子,“这是全部酬劳,公子清点一下。”
纪绯川忙着跟小猴亲昵,只是挥了挥手,“行,放那儿吧。”
“公子不像贪财之人,不知要这许多钱财有何用处?如果有什么想做的事情,或许咱们还有合作的机会。”
纪绯川逗着猴子,瞥他一眼,“还合作?不怕我再一个不小心,连累你们下一个窝点也被烧了啊?”
中年人向上揖了揖手,不无得意地道,“裴氏一族犯上作乱,我家主上不费一兵一卒便让罪臣伏法,陛下龙颜大悦,赏赐颇丰,区区一家教坊司,烧便烧了吧。”
“啧,下次叫你家主人亲自出面,让我看看你们的诚意。”纪绯川摸着下巴想了想,冲中年人勾勾手指头,“帮我个忙。”
中年人俯首过去聆听片刻,颔首道,“这事不难,明日让小猴给你驮来。合作的事,既然公子有意,相信您与我家主上相见之日不会太远。在此之前,主人托在下向公子问个问题,公子不必急着回答,待来日相会再答不迟。”
“你问。”
“十年前,庐陵城外乱葬岗也经历过那样一场大火,不知公子可还有印象?”
问完后,中年人悄悄离开小院,留纪绯川一人陷入沉思与恍惚之中,直到沈云蕊一个响指才把他唤醒,“发什么呆呢?”
每次见纪绯川都要被他逗弄几句,今天难得见他安安静静坐在凉亭里想事情,表情懵懵懂懂像个小书呆,竟然让她激发出一点难得的母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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