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祁一怔,扫了眼三三两两坐在一旁打坐调息的散修,沉吟一声,道:“劳烦将地户志再给我看一眼。”
那名弟子闻言从乾坤囊中取出一本厚厚的古书,宋祁接了过来,走到一盏红灯笼下借光翻看。
在孤雁池家那一页,标注着一段话:开元五年,池家三子娶一女,从此家运亨通,扶摇直上,隔六月诞两子,一子胎死腹中,一子年幼时不知所踪,一年后池家大公子暴毙。加以上,共计一百二十七人。
宋祁拧起了眉。
一旁的容钰还红肿着眼睛,看到地户志跟着扫了一眼,脸色当即又青又红,憋了半天才缓过哽在喉咙里的一口气,道:“池家三子?!我阿姐嫁的人分明是池家大公子池无夜,三书六礼,黄天为鉴,怎地......怎地......”
他连连后退了几步,一脸不可置信,看到躺在地上的那具傀儡新娘,一时竟心痛不已。
宋祁心中已隐隐有了些猜测,取来笔墨,借着昏黄的喜烛光写道:
开元三年,死者容鸾奉师命下山收回池家的尸傀术孤本,与池无夜相遇,以其对自己的感情顺利骗来尸傀术,交于宗门。
开元四年,容鸾与池无夜暗通款曲,互生情愫,判出天道门,定下三书六礼,池家明媒正娶。
开元五年,池无夜与家族生得嫌隙,池家改新郎为三子,隐瞒容鸾将她娶进家门,以其天道人的身份加气运与身,生意扩展至大江南北。
同年,容鸾不服屡次反抗,被池家关于阴宅之中,诞下一死胎,另一位不知所踪,次年池无夜失踪。
开元二十五年,池无夜练就尸傀术,屠杀池家满门,以满门为散之气运加之于身,重娶容鸾......想要复活她。
宋祁将墨迹吹干,递给衙门弟子道:“你将这张纸印上公章张贴出去就行。”
弟子弯身领了宣纸,后退离开。
宋祁抬眸看向一片凄凉的喜事楼台,心道,人死怎可复活,这不过是池无夜心存的妄想罢了,他也只能暂且以目前所知拼凑个大概,真实如何,恐怕只有黄泉下的那一家人才知。
那池姓一家,估计用死人召来的钱也不安心,才广施善缘,以求心安吧。
下山途中,容钰已不见身影,仙家衙门的人将无妄死掉的人葬在外面的荒林里,一把火烧了阴宅。那只黑猫则守在容鸾的坟前,喵喵叫着不愿离去。
王昱倒是有闲情,给池无夜和容鸾建的是个合卺墓。
回到落脚的客栈,众人已累瘫,小二见他们回来,满脸笑容吆喝着叫卖美人醉,一瞬间就卖出去了许多,散修们举杯痛饮,想要借酒消掉死里逃生的后怕。
一时间客栈大厅里尽是醉酒后的胡言乱语。
宋祁坐在窗边,一手支腮,看着天际的那轮明月若有所思。
一道人影落座在他面前,兀自给两人倒了杯酒,笑问道:“大师兄,在想什么呢?”
宋祁收回目光盯着眼前的酒盏,恍惚了一阵后才道:“我在想,容鸾的那两个孩子,还有传闻中的天道门。”
以及消失得无影无踪的那位操纵傀儡新娘的鬼修。
王昱仰头饮了一盏,又给自己满上,边道:“想这么多做什么呢,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说罢,举杯敬宋祁,再敬那轮明月,喝完一抹水色潋滟的唇,一转话题道:“师兄你算卦吗?”
宋祁道:“嗯?你还会算卦?”
王昱像模像样地掐指算了起来,半晌后才一副高深模样道:“师兄这是命犯桃花了啊。”
宋祁一愣,王昱扬了扬眉,摩挲着杯沿道:“我家大师兄可真有魅力,不过这烂桃花也多,师兄可要挑仔细了。”
宋祁一脸不信。
翌日一早,玄真派急召他们回宗门,天光熹微,宋祁牵着白驹在城门口等王昱,不远处便是榜文告示,许多百姓围在那里,指指点点,议论不休。
“这池家可真是丧尽天良啊。”
“苍天有眼,活该落得满门被灭,外亲什么的也都该死绝。”
“要我说,连个坟都别给他们挖,把那宅子卖了,他家的钱都得捐出来,”
以前的赞誉多热烈,如今的痛骂便又多犀利。
宋祁啃着烙饼,事不关己地听了一耳朵,转头时看见城墙脚下卷缩着一位黑衣褴褛的小孩,他面容苍白,嘴唇干得起皮,大冬天赤着脚,身上的衣服缝了好几个补丁,依然破得能看见里面的皮肤。
那小孩分外敏感,察觉到宋祁在看他,侧过头瞪了回去,如同一只落在陷阱里的小野兽,用尽全身力气宣示自己并不好惹。
穿得十分厚实并吃着滚烫烙饼的宋祁:“......”
心里有些不自在,走过去轻轻将怀里揣着的另一个烙饼放在了那小孩的膝盖上,微微颔首后,听得王昱策马而来,白衣衣摆从小孩眼前轻拂而过,他翻身上马,两人一道出了城门。
那黑衣小孩握着烙饼,眼底阴冷,而在他的头顶,高高的城墙上,坐着一位满身鬼气的小孩,正晃荡着双腿,十指挑动银丝。云层移开,灿烂的日光照见那十根银丝正全部连在城墙脚下黑衣小孩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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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玄真派已是两天后的下午,去执法堂登记完,宋祁扛着满满一大袋核桃回了太华峰,但却不见岁岁,只见邱鹤。
邱鹤似乎难得有空闲,在林子里自己跟自己对弈,自己输给自己后皱眉苦思冥想,未了看见宋祁,站起来行了一礼,喊道:“大师兄。”
宋祁弯了弯眸子,走过去看了眼棋局,黑子杀伐气很重,白子却一退再退,神奇的是,最后赢的竟是白子。
正想细细研究,邱鹤脚一歪摔了一跤,弄散了棋盘。
他很是惆怅得看着乱成一盘的黑白子,摇头叹道:“哎!我还想试试有没有回旋之法呢!”
宋祁笑眯眯地宽慰了他一句,将美人醉拿给他,道:“我记得你喜品美酒,就从孤雁城带了一壶给你,可还郁闷?”
邱鹤两眼一亮,如获至宝地接过来,道了声“谢谢大师兄”。
告辞后,宋祁备好衣袍准备去沐浴。这一路风尘仆仆,虽说修真者身体自洁,但多日不洗澡还是感觉很不舒服,他还没脱离当凡人时的一些习惯。
玄真派有专门的澡堂,通常来这里的只有外门弟子或内门弟子,此时他们皆在各自的师父门下学习术法,倒是赶了个清净。
宋祁行到最里处,施法布了个屏障,刚脱下外袍,突听水池深处传出噗咚一声,水面上荡开一截火红色的衣摆,如同渲染开的血。
心中一惊,宋祁下了水快速游了过去,相隔两米时,水底下的那个人突然扑腾出水面,大口喘着气。
宋祁:“岁岁?”
小团子不知什么时候潜在水池里的,身上穿着一件成人式的红衣,小身板无法撑起,松松垮垮披着。
看见宋祁后,小团子扑腾着游了过去,撞到他怀里,扒拉着宋祁的衣襟道:“师兄我好想你!”
宋祁心里一软,正要回他一句,就见小团子的脸色突地黑沉下来,挂在宋祁身上小狗似地上下嗅了嗅,随即一副被负心汉抛弃的模样控诉道:“你身上有别的小孩留下的气味!”
宋祁缓缓打出个“?”。
小团子不依不饶,非要宋祁把身体洗干净,甚至想上手亲自给他洗,宋祁悚然一惊,把他抱起放在水池边坐好,道:“我自己来就是了。”
虽然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哪沾的什么味被小团子闻见了。
走到小瀑布前,宋祁背过身褪了衣服,还奇怪地闻了闻。
小团子在他身后道:“师兄你要皂角吗,我给你送来。”
宋祁道了声“不用”,突然想起什么,侧过头问道:“你这身上穿的谁的衣服,这么大一件你穿不了。”
小团子托腮看着宋祁光洁的后背以及披在一侧泼墨的长发,稚嫩的声音微哑:“是别人落在这里忘记带走的,我就拿来穿着玩玩。”
这一趟出门回来,小团子比起以前,说话好像利落多了。
看来核桃是真的有用!
宋祁这般想着,便笑眯眯地回头瞅了眼越来越赏心悦目的小团子,这一看有种很怪异的熟悉感,他的视线落在漂浮在水面上的红衣衣摆上,恍惚看到那上面绣着金莲暗纹。
第十四章
宋祁屏住呼吸,抬起手背揉了揉眼。
小团子歪了下小脑袋,疑惑道:“师兄怎么了?”
宋祁满心狐疑,然而再去看时那衣摆上已经没有了任何绣纹,他满脸复杂道:“没事,可能我眼花了......”
正这时,放在岸边的传音玉牌亮了起来,宋祁击了道灵力过去,执法长老的声音传出:“宋祁,来议事殿一趟。”语气十分严肃。
随即玉牌暗了下去。
小团子嘀嘀咕咕道:“宗门来了好多人,个个都敲凶,师兄你要是遇到他们,可别被欺负了,要是被欺负了,你告诉我,我帮你打回去。”
宋祁噗嗤笑了声,并没当真,上了岸用灵力烘干一身水汽,披上外袍侧身对小团子道:“你别洗太久了,当心感冒。”
到议事殿时,见胧月仙尊坐下的另外两名徒弟也在,各峰大长老也都齐全,而在另一旁坐着的,都是一些没见过的面孔,看其统一的银黑服饰,像是菩提观的人。
胧月仙尊坐在上位,无视菩提观的众人,对踏进殿门的宋祁道:“孤雁城的事处理得怎么样?”
宋祁像模像样地行了个弟子礼,回道:“凶手倒是已绳之以法,但......”
“嗯?”
宋祁续道:“但我遇到一个同样也会尸傀术的小鬼修,那鬼修躲得很严实,找了许久也未找到他的踪迹,本打算第二日再去查探,就接到宗门紧急传召回来。”
尸傀术属于修真界听到都会闻风丧胆的邪术,被列于十大禁术里,本以为早在二十年前就被摧毁,没想到再次现世,在场大能们无不沉默。
胧月仙尊微微颔首,道:“召你们回来,是因为五国之战的事。”
大殿里静得落针可闻,菩提观的人瞪着胧月仙尊,似乎他们此前商议得十分不愉快,就听胧月仙尊慢悠悠道:“五国之战,天地动乱,这是凡尘界自该有的劫数。避世百年的天道门再次现世,执戒鞭惩插手俗世之人,非常时期,我等亦当遵循天道门,决不逾越凡人与修真者之间的界限。”
菩提观的人一掌拍桌站起吼道:“胧月你如此行事,故步自封,将凡尘里受苦受难的百姓们置于何地!来日血海蔓到你仙山脚下,我看你还坐不坐得住!”
胧月仙尊态度十分坚决,不容置喙:“近些时日,玄真派弟子除执行任务外,一律不得私自下山,若被发现,立即除名。”
菩提观之人气得脸红脖子粗,一位长老和事佬般压了压手,笑呵呵道:“道友们消消气,我等各自有各自的理念,所谓道不合不相为谋,强扭的瓜也不甜嘛。”
菩提观中倒是有人保持冷静,那是位年龄不大的少年,起身朝胧月仙尊拱手一礼,声音轻轻柔柔道:“子晖亦知仙尊难处,但菩提观入门之训便是一个‘救’字,弟子认为,修道为救世,不为救己。”
胧月仙尊疲惫地侧躺在高高的长椅上,一手支着额头,也不知听没听。
名叫子晖的少年并不恼,压下再次动怒的同门,躬身告退,路过宋祁时,颔首致意,弯了下眸子。
等人走后,长老们互相探讨了下观点,见彼此都十分无脑地拥护仙尊的观点为自己的观点,也就放心了,因受不住胧月仙尊所散发出的低沉威压,纷纷找了借口跑路,最后大殿里只留下胧月座下的三个徒弟。
静坐了许久,才听得上面传来一道疏懒的声音:“你们觉得,为师的选择是对是错?”
一向吵闹的邱鹤选择沉默不答,毒舌王昱依然秉承一贯作风:“分出对错有何用,师尊不该有此烦恼。”
半晌后,胧月仙尊的目光落在了宋祁身上,道:“你呢,想入世,还是出世?”
宋祁一愣,他还从没想过,怎么咸鱼怎么来,入世出世......宋祁答道:“大概是出世吧。”毕竟入世好累的。
胧月笑了一声,道了好几次“好罢”,那张清冷脱俗的脸上显出一丝苦涩:“想必你们三师妹,必定是不愿意的。”
他拂袖欲走,宋祁唤住他道:“师尊,那孤雁城的小鬼修之事......”
胧月步子未停,声音轻飘飘传来:“孤雁城啊,救不了了,还得委屈下你了。”
宋祁始终没有明白这句话的意思,直到三日后,孤雁城满城被屠得一干二净的事传至玄真派,仙门上下炸开了锅。
原来,在宋祁回玄真派前两天,胧月就算出孤雁城的劫难,派了数十名坐镇仙山的执事长老去处理,但如今看来,依然阻挡不了孤雁城被毁灭。
孤雁城一夜之间沦为死城的原因成了门中禁忌,边缘些的弟子们只闻其风声,内门弟子则谨言慎行,一时间无人敢大声说话,生怕一个不慎就被逐出门去了。
而执法堂以“办事不力”的罪名,暂时禁闭了宋祁,他困在太华山上不能走动,每日也不用早起去教剑课,乐得清净自在,甚至想问问可不可以改成无期徒刑。
被关禁闭的日子就逗逗小团子,去小池塘里钓些鱼回来炖。
哦对了,现在掌勺的不是宋祁了,不知不觉得小团子就十分自然地接过了这一大任,每日都踩着小板凳把千篇一律的食材弄出各式花样来。
小团子越来越聪明,宋祁无比欣慰,一看,带回来的那一大麻袋的核桃也快见底了。
宋祁正想联系采办弟子帮自己再弄一袋回来时,小团子无比剧烈地抗议,坚决不想再吃核桃,连核桃味闻一下就要吐。
宋祁只好遗憾作罢。
没了核桃,失了一大半乐趣,如此咸鱼几天后,新的乐趣又来了。
宋祁再次开炉炼药了。
起因是小团子跟学堂里的大孩子们起了争执打了起来,刚开始几次还瞒着不让宋祁知道,那天宋祁钓完鱼提前了一个时辰回去,就撞见满身是伤正在偷偷给自己上药的小团子。
被发现后,小团子手忙脚底地把药箱收进柜子里,将手背在身后如同做错事被大人逮住的小可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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