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对她道,“晚晴,我又见到戚少商了,他还是跟我第一次见他时一样,他没有要杀我,他还跟我喝了酒,听我说了很多话,我很高兴。”
“晚晴,如果你还活着该多好,如果,我能早一点遇到戚少商,该多好。”
守墓园的老仆是当年铁手查一桩案子时救下的,无儿无女,又聋又哑,铁手本不想拿他当仆人看待,但他坚持想为铁手做事,铁手怜他老弱,便请他来帮忙照看晚晴的墓。
这些年墓园只有他和顾惜朝来,顾惜朝比他来的次数要多一些,老仆也跟他更熟悉些。
看着那个好看的年轻人坐在墓前的身影,虽然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但那种悲伤却像是有实质一般,令人只是看一眼都觉得难过。
老仆犹豫了会,进屋给他把琴搬了出来,以前他每次来都会对着墓碑抚琴,老仆听不到琴声,只觉得他抚琴时的样子很好看,人也平静很多。
顾惜朝听到脚步声,听出是守墓园的老仆,知道他听不到,便没有开口问什么,老仆走到他跟前拨了下琴弦,顾惜朝明白了他的意思,伸出双手接过了琴,放在膝上良久,直到天快黑时,琴音才响起来。
老仆正在灶间烧饭,袅袅炊烟升起来,隔着一片林木苟枫轻轻随着琴音敲打着拍子,低吟道,“东园之树,枝条载荣。”
“竞用新好,以怡余情。”
“人亦有言:日月于征。”
“安得促席,说彼平生。”
“有趣,有趣。”
十一
清明前一天铁手到了,不知他这些日子去了哪里,归来满身风尘。
到的时候正赶上晚饭,等他洗去一身尘土顾惜朝已经吃完了,坐在桌旁喝茶等他。老仆给他盛了饭,两人比划着交流半天,顾惜朝静静听着老仆偶尔发出嗬嗬啊啊高兴的声音,觉得他们三人虽然聋哑瞎都占全了,但不知为什么,却让他有种岁月静好的安宁。
只可惜这种安宁很快随着老仆离开被打破了,铁手送老仆回来,正关门,顾惜朝道,“开窗透透气吧,有些闷。”
铁手过去打开了窗,夜风仍有些凉意,吹进来桌上灯火晃了晃,顾惜朝摸过杯给他倒了杯茶,铁手坐下道,“你跟戚少商见面了?”
“嗯,”顾惜朝将茶往他面前推了推,“教主仍然怀疑我,拉他入了局。”
“有麻烦吗?要不要我…”
顾惜朝道,“不用,平乱玦我已经拿回来了,你抽空转交给他,就说…是他帮忙照顾明教那两个孩子的报酬,然后找个差事把他支出京师,不用很快,需要他走的时候我会告诉你。”
铁手皱眉看着他,“他们怎么会把平乱玦给你?”
顾惜朝没说话,铁手心中忧虑更深,道,“他们还是没有放弃招揽你?”
顾惜朝摇了摇头,将脸转向窗的方向,感受着夜风带来的凉意,想起教主说没有条件,只要你心甘情愿,我以国士待你,愿你也能以国士报我。
铁手端起茶,低声道,“这三年你历尽危险,数次生死悬于一线,不要在最后收网的时候功亏一篑。”
顾惜朝转回来对着他,道,“我知道,说说计划吧。”
“童贯这几年深居简出极少露面,每次出现人前大都是替身,明教现在的力量只够一击,不敢轻动,唯一的机会就是金使来献朔州三城,那是他的功绩,他必然会亲自迎接金使,计划就定在那天。”
“到时童贯必定会与替身同时出发,布下疑阵,我也会安排明教中人分散行动,到那时他们力量无法集结一处,能不能一网打尽就看你们和六扇门的本事了。”
“至于具体路线和人数,每一队的实力高低我现在还不能说,一切都要看童贯那边的计划。”
铁手听着,忽然道,“你那最后一副药什么时候好?”
顾惜朝道,“教主说快了,到底什么时候我也不知道,陆离还没回来。”
“如果等不到…”铁手看着他双眼,顾惜朝轻笑了笑,“只要你能活捉陆离,我怕什么?”
铁手细想了想,也是,转而问道,“魔教残余各处分舵的人手名册,也都拿到了吗?”
顾惜朝一怔,抬起脸对着他的方向,缓缓道,“这次刺杀童贯明教已经精英尽出,这批人之后明教再无战力,余下各地分舵都是老弱病残,甚至手无寸铁的平民,真的要赶尽杀绝吗?”
铁手沉默了会,“魔教为祸作乱造下的杀孽太大,他们不是普通的江湖教派,他们是能祸乱江山的乱贼,不能以平常看待。”
“朝中如今内忧外患,先生的意思是,斩草除根。”
“呵,”顾惜朝嘲讽道,“广阳郡王刚收复了燕云十六州,辽人被金人攻破五京几乎灭国,朝廷大敌已去又跟金人早就签好了盟约,怎么能说内忧外患呢?如今明教马上也将不复存在,应该说正是好时候才对,你说是不是,铁大侠?”
铁手扶了扶额头,“你明明都知道。”
顾惜朝嘴角冷笑着,“我不知道。”
两人在房中交谈,远远地隔着窗并看不出是在争吵还是相谈甚欢,戚少商站在树杈上,几次想开口都被苟枫严厉制止。
苟大人用手比划着指了指耳朵,意思顾惜朝的耳朵灵的很,他们还没远到可以说话而不被发现的距离。
直到铁手出来,顾惜朝关了窗,两人悄无声息地离开墓园两里之外,戚少商才出了口气,然后面色不善地打量着苟枫。
他今天在神侯府遇到铁手回来,想起顾惜朝说铁手安排他进秘阁的事,便想问问究竟是怎么回事,他总觉得那天顾惜朝跟他说的那些话虚虚实实,并不全是真的。
然而铁手来去匆匆,回来跟诸葛先生见了面后就出了府,戚少商想都要天黑了难道他出去吃好的?就想去蹭饭顺便问顾惜朝的事,没想到他出城越走越远,一口气跑过了招讨营才停下来。
这个地方戚少商没来过,看起来很清净,周围景色也很美,几间精舍打扫的很干净,矮墙内外都开着花,有梨花也有杏花,他一度以为铁手在这偷偷安了个家,里面住着他的红颜知己。
撞破这种事他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就在准备走的时候,他发现了苟枫,苟大人正蹲在一棵老树的树杈上对着那边院子探头探脑,戚少商忽然上来吓了他一跳。
苟枫也没想到这天底下还有人敢跟踪铁手,戚少商刚要问你在这鬼鬼祟祟干什么,就被苟枫捂住了嘴。
苟大人拼命摇头对戚少商比划别说话,又指着院子那边写字给他看,戚少商一眼认出他写的是顾惜朝三个字,疑问地挑了挑眉,苟枫用力点头表示肯定。
戚少商掰开他的手使劲擦了擦嘴,两人一块挤在树杈上往院中看去,过了好半天铁手才端着碗筷跟个老家人出来,戚少商听到旁边的狗缇骑肚子叫了声,转头怒视他,苟枫指了指他胸口问有没有吃的,戚少商摸出块胡饼给了他。
等铁手再进屋打开了窗,戚少商看到里面果然是顾惜朝,不由轻轻抽了口气。
这次轮到苟枫怒视他,戚少商比了个手势意思我不出声了,我们继续看。
屋里两人在灯下喝茶说话看起来十分熟络,戚少商看顾惜朝对着铁手轻笑,心想他什么时候跟铁手这么好了?
是在秘阁的时候吗?他进秘阁究竟是什么身份?为什么他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件事。
旁边苟枫一直注意铁手的嘴型,想看出他在说什么,只是距离太远他又没对着窗,顾惜朝倒是转过来一次,可惜没说话,苟枫集中全部精神也只能勉强认出铁手似乎提了魔教两个字。
魔教?顾惜朝?
苟枫眯了眯眼,难道是他想的那样?魔教怎会如此大意?若真如此,顾惜朝这几年可是杀了缇骑不少人,这笔账将来不知道是要跟魔教算,还是,神侯府?
两人在树上各怀鬼胎,居然还有点默契,此刻离远了立刻剑拔弩张起来。
苟枫见戚少商盯着自己,摸了摸胡子道,“下官盯着顾惜朝是为公事,戚大人盯着铁捕头,也是为公事?”
戚少商看着他,“我来干什么不劳阁下操心,苟大人所说的公事,可是顾惜朝犯了什么事?”
“顾惜朝犯了什么事,难道戚大人不知道吗?在山阳镇的时候,戚大人不是已经全都看到了吗?”苟枫慢慢说着,看着戚少商脸上神情。
戚少商面不改色道,“苟大人的话我有点听不明白。”
苟枫笑了笑,“不明白也没关系,不过戚大人你在汝阴县带走的那两个魔教余孽,这件事可还没完,雷家庄离京师并不算很远。”
戚少商眼皮跳了跳,低声道,“你敢动雷家庄试试。”
感觉到他起了杀意,苟枫不着痕迹退了半步,看着他道,“有件事说起来可能跟今晚的事有关,不知道戚大人有没有兴趣听一听?”
戚少商没动,苟枫缓缓退着说道,“三年前太尉府组建缇骑清扫魔教余孽,同一时间,神侯府启动了暗香计划,计划具体为何,所为何事,执行之人是谁,外人全不知情,唯一所知便是与魔教有关,王爷也只是无意中知道有这件事,跟我提了两句。”
“原本我以为这件事只是传言,但刚才一看,似乎又挺像那么回事,不过这件事到底与我无关。”
“戚大人如果好奇,不妨…去查一查。”
十二
第二天清明,一早就落起了雨,顾惜朝撑着伞,铁手在晚晴墓前烧着纸钱元宝,还有顾惜朝特地请纸扎铺伙计给糊的花花草草,和一套行医的用具。
他准备的东西很多,烧了很久都没烧完,铁手一样样往火盆里放,老仆在屋檐下看着他们,虽然不是很明白墓中人是谁,仍是轻轻叹了口气。
细雨落在伞上,刷刷声更显得周围静谧,纸和竹片扎的那些小猫小狗小房子烧起来时,偶尔发出一两声轻响,一片安静中顾惜朝忽然道,“只是因为立场之别,就连心爱之人都不敢接受,是不是也是一种懦弱?”
铁手的手轻轻颤了下,顾惜朝的声音自他头上传来,听起来有种异样的飘忽,“晚晴从来都没有做过任何与你立场相悖的事,直到死,都未曾变过,你后不后悔没有跟她在一起?”
铁手闭上了眼,顾惜朝道,“她一直都喜欢大侠,向往江湖,她曾以为我是,可惜我不是,我知道她心里的那个大侠是你,一直都是你,但你辜负了她,我也辜负了她,我不知道她泉下有知,希望在她墓前祭奠的那个人是我还是你。”
“我想,应该是你吧,今天以后我不会再来了,她活着的时候你没有跟她在一起,以后就请你好好照看她。”
铁手停下手看着他,顾惜朝道,“就这样吧。”
“我还有话想跟晚晴说,你请回吧。”
铁手深深看在他脸上,道,“你不要做糊涂事。”
顾惜朝轻轻摇了摇头,“怎么会,你们不是都说,我是聪明人。”
…加入魔教帮助朝廷斩草除根,做完这件事,从前的事一笔勾销,陛下还会恢复你探花的功名,赐你官身,以你的本领出将入相是早晚的事,你是聪明人,该知道怎么选。
“但你并没有接受。”铁手看着他道。
“派了那么一个蠢货来劝说我,我当然不会接受,同样的事我怎么会再做第二次,”他轻蔑地扯了扯嘴角,转过了脸道,“后来铁二爷你亲自来游说,我不是就答应了。”
“我并没有游说你,是你很高兴地问如果你不去,蔡相会不会让我去,我说不是我,蔡相属意的人是戚少商,你就答应了,”铁手平静地道,“你是因为他去的。”
“你未免想的太多了,”他的脸冷了下来,“神侯府公务繁忙,你该走了。”
铁手走后顾惜朝又站了良久,一阵风过吹走了他手里的伞,顾惜朝慢慢跪了下来,额头抵在墓碑上,低声道,“晚晴,再见。”
老周和小七来接他时他全身都已经湿透了,小七透过车帘看到他迎风站在雨中,微微扬着脸不知在想什么,紧抿的嘴角孤绝凛然,心头不由跳了跳,以前每次扫墓回来公子都会难过几天,但从没有哪次像是这样,这样看起来…小七不敢说出来,甚至连想都不敢想。
看守墓园的老仆撑着伞站在他身旁,看到车来用力地挥了挥手,又指着顾惜朝直摆手。
老周将车停在了他身旁,顾惜朝撩起衣摆弯腰上了车,对小七道,“去见教主。”
……
戚少商回去后一晚上都没睡着,坐在神侯府最高的楼顶上看着京师夜色,隔了几条街外的甜水巷灯火如昼,更远处州桥下汴河蜿蜒,沿岸星星点点的光看起来像是银河落在了人间,他仰头喝光了最后一口酒,一抹嘴翻身从窗子进了楼下藏书阁内,窗外星月暗淡,他借着微光一排排看过面前架子。
嘴里轻声道,“秘阁,明教,暗香,顾惜朝,你到底在做什么?”
第二天傍晚铁手回了神侯府,戚少商一直守在门房等他,赶在他那几大弟子之前把他拖走,“聊聊。”
铁手正好也要找他,两人相携来到后院鱼池边,戚少商拍了拍亭中石凳,“坐。”
铁手坐了下来,问道,“你想聊什么?”
戚少商往他跟前探了探,“顾惜朝,我前几天跟他见了一面,他说这几年一直跟你有联系,你还请他去了秘阁做事,我不太信,你一向都不怎么看的上他,怎么会请他做事,他是不是又骗我?”
铁手按了按额角,他本来头疼的事就够多了,魔教的事收尾在即,顾惜朝忽然摇摆不定,不肯交出魔教各处分舵名册,偏偏对刺杀计划十分上心,他总觉得要出岔子,这个时候戚少商又被牵连进来,他一向江湖自在惯了,未必看得到魔教祸患之深,但对魔教扶助弱小重情重义却一定会有好感。
再加上顾惜朝,他大概管这件事是管定了,最要命的是他现在居然学会了用话来试探人,铁手头疼的脑仁都在跳,他真是宁愿戚少商有什么话直接问出来,不过他既然提到了,有件事铁手其实也不是很明白,不如大家互相为难,铁手道,“我的确很看不起他从前做的很多事,但你不该只是看不起吧,你不恨他吗?你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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