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大人。您坐稳咯!儿郎准备,出发!”那后赶上来的护卫之一,取代原先那个策马跟随主车左右。有这人在此,楚临秋紧绷着的那根弦也能跟着松了少许,他不时有节奏地敲击车厢内壁,与刚才一样,借此传出不少指令。
玄武卫往外传递讯息的秘法有很多,数这一套最难掌握,它对双方要求奇高,譬如“发令者”叩击的节奏、数目、长短均有讲究,稍错一瞬便是截然不同的一种含义。而“听令者”需调动全副心神听数辨声,若有一点没与“密文”对应上,就是全然会错了意。
楚临秋方才敲了这么一阵,共传出了三个指令,均是他电光火石间做出的决定。一为“借萧氏之名,于沿途郡县私招府兵以自保”,二为“若遇敌袭,推皇帝眼线为马前卒”,三为“加快前进,两日后必至长乡”。
沿途还有不少州官县丞是可用之人,因此他有十之八九的把握让这件事传不到京城,只需......一一扫除天子安插在自己身边的这些眼线便是。只恨俞坚林和那两个家伙误事,竟让自己生生昏睡好几日,否则,以他的敏锐,这点时间完全足够揪出大部分暗桩,包括披着玄武卫校尉外皮的叛徒。
楚临秋连薄毯都不盖,就这么仰躺在坐榻上出神,一只手随意地搭在红木案上。此前他从未想过,天子一朝撕下伪装,竟会不信任自己到这种程度,甚至不惜亲手在两人之间划道鸿沟,也要往这百人里安插近半数亲信。
那日知书堂里,一定还有第三人。虽然自己病得昏昏沉沉,无暇顾及其他,但感觉总不会出错。
“空尘。”
楚临秋只消稍作思索,脑中立刻就浮现出了一人的身影。
此人身份成迷,没有人知道他的来历,就仿佛突然出现在陶都,成为圣人及诸多达官显贵的座上宾。虽然他们都很清楚,连日来发生的一切,定是与这妖僧脱不了干系。
可是却苦于迟迟捉不住他的尾巴,只能任其继续逍遥。
如今,他大概是看自己步步紧逼不肯放弃,这才蛊惑天子先下手为强。
“大人?大人!您没事吧?出事了大人!前面有......”
就在楚临秋闭目沉思之时,外边一声急切而慌张的呼唤打破了他的思绪。但他还未来得及回应,竟又听到几声凄厉的嚎叫,紧接着便是杂乱无章的马蹄踩踏声。
马惊了!
“怎么回事?”楚临秋心中一惊,当即也顾不上自己的身子,直接探身过去一把掀开帘子,却没想到竟见到了这样一副混乱的场面。
他先前的判断并没有出错。果然是走在最前头的几匹骏马不知何故,竟突然发起狂来,并很快地挤散了后面的“弟兄”们。
以致整个队伍现在完全被撞得不成样子,很多护卫也已经在巨大的冲力下,被从马背上掀下来了。更为恐怖的是,有匹烈马竟直直朝着楚临秋的马车飞奔而来,目标十分明确,眼看着就快要撞上了。
“大人小心!!!”
不过短短一瞬,已有不少护卫下意识地飞扑过去,想要救下自家主子或者制服那匹马。然而似乎已经来不及了。
这是上好东狄戎马,在全力以赴的情况下,顷刻间就能置人于死地。无奈,楚临秋只得亲自出手,他先是侧身仰倒躲过撞过来的疯马,随后顺势抓住那根缰绳,竟在所有人的不可置信的目光中翻身上马,双手缩紧,勒紧马头强令其转弯,并用事先拿在手中的短刀狠狠击打在其前额。
只见那骏马双目圆睁,停滞了一瞬,片刻后竟生生轰然倒塌。而楚临秋受此冲击,也从马背上狼狈滚落,他本可以稳稳落地,却由于彻底脱力而选择放任自流。
“大人!!!”
离得最近的护卫眼见人就要跌落在地,赶紧飞扑过去躺在底下生生当了肉垫,及时护住了楚临秋的头部。
“大人!末将来迟!请大人恕罪!您......没事吧?”
纷纷围攻来的众人面上表情也万分惊慌,只因这精贵的楚大人若是在路上哪怕是少了一根汗毛,天子也不会放他们活着回去。他们虽奉命监视这人的一举一动,却仍要以命护其安全。
如今,他们全失责了。可想而知,候在前头的会是怎样的一种下场。
“......”楚临秋坠落的时候神智确实是恍惚了一瞬,但很快就恢复了清明,他被扶着慢吞吞起身,垂眸看着已被击毙的东狄马,心中不免叹息了声“可惜”。
“怪不得你们,都起身吧。”
原来早在之前,四周就已“呼啦啦”地跪倒了一片。他们均把头深深埋起,不敢与这尊大佛对视,生怕其雷霆之怒当下就会波及到自己,毕竟不久前才发生的事,他们都看在眼里。
可谁知楚临秋这回,竟是出乎意料地好说话,他不仅让人起身,还摆手表示自己不计较此事。
“这种变故谁也料不到,查明原因就好。”楚临秋在两人一左一右的搀扶下,缓缓从地上站起来,他四肢虚软,眼前漆黑一片,几乎将大半个身子的重量全都压在其中一人身上。但他并不想在众目睽睽之下流露出自己很虚弱的一面,只能硬撑着,三言两语将人草草打发到前头背过身去,这才任由匆匆赶过来接手的俞太医,半扶半抱着弄进了马车。
第十八章 失踪
甫一进到暖意浓浓的车厢,楚临秋立刻就不成了,他跟滩烂泥似的仰躺在坐榻上,倦倦地阖上了双目,任由俞太医忙前忙后地摆弄自己。
“大人,能.....听清下官的话吗?外面天气湿冷,又才下了雨,您受此寒气,一会可能会不大好。由此,请让下官为您换一身衣。”说罢,他也没想到要何回应,而是直接把人扶起来便要动手。可谁知楚临秋竟突然抬手抓住他的腕子扔到一边,哑声道,“我自己来。”
“大人您这是......?”俞太医被赶到另一边坐着,他万分错愕地看着已经从他身上起来的楚临秋,显然并没有料到在这种情况下,这人竟还能有半分气力。
“本官交予你一件事,你需在两日内完成。”
“大人请讲。”
“弄明白是何物促成今日之祸。”
“大人......下官斗敢问一句,若弄明白了呢?您又该当如何?”
“他日必有大用。”楚临秋眼眸依旧微微闭合着,并不想与之多说,他现在脑中思绪纷杂,一会儿转到萧岑身上,一会儿又想到破敌之策,忙得很。但愈发沉重的呼吸又提醒他不得不休息,否则天亮必然又得小病一场。只希望不要耽误到之后的大事。
“大人?”正当他想把人打发下去的时候,似乎又有护卫在车窗底下轻轻叩击与叫唤,楚临秋无奈,只得将帘子掀起一角,略有些不耐地问道,“何事?”
事实证明,有些东西就是不能瞎想,原本他还能勉强自己倚着车壁坐稳,只因不小心对“过后或会生病”表达了担忧,这会儿便觉得哪儿都不对劲,不仅头愈发晕沉,就连上身也不自觉地顺着内壁滑了下来。
“禀大人,十一匹惊马已悉数安抚,确认不会再发狂,包括您亲自出手的在内,共计击毙五匹,现有五人只能步行。”
“让他们另找人共骑,不要......因此拖累了行程。”楚临秋抬手从怀中取出淡蓝瓷瓶,拔出塞子看也不看就将内里仅存的三粒丸子倒入口中,生生吞服。
俞太医大惊急忙去拦,却晚了一步,“大人!此药不宜多服!您近日已经......”
楚临秋闻言瞪了他一眼,片刻后竟缓缓勾起唇角无声地笑了下,显得尤为讽刺,“你怕什么?左右吃不死人。”
“大人,这......”
“那位要的不恰是这个吗?我于此药越是依赖,他就越好控制我。俞太医若是要表忠心,还是及早再去配些吧。”说罢他轻晃了晃已经空了的瓷瓶,随后就这样不甚在意地将之扔出窗外。
“大人!!!”在俞太医的印象中,楚临秋即便是暴怒乱发脾气,也永远戴着一副面具,从未有一刻能像今日这样,将那层血淋淋的伤疤干脆利落地揭给不相干的人看。可显而见,天子此次做得真的过了,哪怕自己并不清楚知书房那晚究竟发生过什么,也能从这蛛丝马迹中窥探一二。
一朝君臣离心,可不是随便拼拼凑凑补补就能回来的。
“大人?”
“还有什么事?”
“这......您看弟兄们走了几天几夜,也很累了,不若就地休整一宿,天明继续赶路?大人恕罪!属下知军务不等人,可您......您......”
“说大点声,本官没听清。”现在站在外面的都是他仍在玄武卫时的得力助手,之所以几次三番忤逆自己,也是真真切切出于一片赤心。在不影响大局的情况下,楚临秋也愿意纵容他们。然朝令夕改,实非上位者应为之事。
因此,他在权衡利弊之后,仍是选择让大队伍继续前行,而只留小波人在原地与俞太医一道彻查“马惊”一事。他想弄清这究竟是意外,还是人为。
除此之外,还有八人借口留下,实则是秘密前往其他各县“招兵买马”去了。
在得到“一切顺利”的回音之后,楚临秋便瘫倒在坐榻上,长长地舒了口气。俞太医贴心替他将薄毯拉至肩部,随后劝道,“大人,该休息了。”
不出所料,楚临秋在睡下后又有些起热,整个人迷迷糊糊的不甚清醒,但偶尔却又表现得异常警觉。譬如他会在太医伸出三指轻轻搭在腕上把脉之时,突然双目圆睁翻身而起,并摸出藏在枕下的匕首。而待到发现危险解除之后,又会飘飘忽忽地软倒下来,彻底没了动静。
若非确实目睹这桩奇事,这太医原也打死不相信,躺在他跟前眼皮也没有动一下的人,先前竟是醒过一次。
饶是见惯了大风大浪,他也被楚临秋方才的眼神,生生吓出了一身冷汗。
由于他们日夜兼程,暗自憋着一股劲,到底还是在两日后按计划到达了长乡。只是眼前的场景,却是令他们大吃一惊。
楚临秋被人从马车里扶下来,摇摇晃晃立于平原上,举目四望,但见方圆五里均为残垣断壁。
长乡城已毁。
他的脚边四处都是残肢与断矛,和着已经黑透干涸的血和泥土,一直延绵到了倒塌了十之三四的城门底下。城门楼上的石砖边甚至还插着一支歪斜着的半卷红旌,上书潇洒恣意的“岐”字。
而前日仍出现在“羽书”中的将士们及城内百姓,则无故失踪。
萧岑呢?萧岑哪去了?
“大人!怎么办?弟兄们进城找寻过了,未发现任何人影!”
“是啊!大人,活人一个都没有,倒是死了的......遍地都是!呸!这方尹究竟为何能耐这么大!您说这城内百姓该不会一个不剩,都被他们给杀了吧?若果真如此......那朝野上下可就真的震荡了!!!”
屠城。
几个人围成一个圆面面相觑,他们谁都没想到,都已经奉朔年间了,还有人做得出这么惨绝人寰的事。
方尹其人,简直畜生不如,事到如今,若不将其生吞活剥,恐已难消所有人心中之火了。
第十九章 发现
“大人!现在怎么办?莫说长乡百姓了,就连侯爷及二千精兵也都不知所踪!我们要上何处寻去?这里究竟过发生了什么?缘何一夜之间竟会变成这样的一种情形?”
“大人!您说句话吧!”不仅是玄武卫校尉们,便连其他守卫也都不约而同地转过身来,眼巴巴地看着楚临秋。
楚临秋这两日一直断断续续地发着低热,即使先前吞服了那三粒药丸也不能压下,如今受此冲击,心情激荡之下,竟当众弯腰咳个不停,几乎要背过气去。跟在身边的太医见状,赶紧把他交给校尉扶稳,自己则用五指虚握成拳在他背上有节奏地轻轻叩击,直到咳嗽声渐渐停歇。
“大人,可好些了?”
“此处有危险......不宜久留。先撤。”楚临秋经过这一番折腾之后,只觉得额上的热度似乎又高了不少,整个人也昏昏沉沉的直往下出溜。左右费了好大的劲才让他站稳。
“这样拖着不行,大人必须马上休息。”这太医面色凝重,抬手摸摸他的额头,忽然倒吸了一口凉气,“快上车!”
“可是眼下长乡城一片狼藉,若要休息的话,唯有在不远处的山岗上搭帐。”
“山上风劲,不若就此待在马车里。不过大人方才吩咐撤离,您的意思是......?”经过“睡梦中暴起”一事后,这用来替代俞坚林的太医对楚临秋便有了一种莫名的恐惧,此时甚至还觉得身上有些发寒,他不停地朝围在四周的校尉们使着眼色。
其中一人恍然大悟,赶紧挥手招呼仍在远处搜寻的人,“大人吩咐!暂且撤离!列队!”
“有发现!!!大人!这里有发现!”
“大人?!”
“......”楚临秋胸中郁气吐出来后,这会儿就缓和了许多,也积攒了些气力,他抬手紧了紧肩上狐裘,随后在几人的陪同搀扶下,不顾天旋地转,竟是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到那高举一物不停挥舞的校尉跟前,接过其手中物什。
定睛一瞧,果然还是那熟悉的飞鹰印信。
“此从何处寻来?”
“禀大人,在这几具尸体身上,均能找出同样的印信。这是否与之前......”
“他们还是要陷害?想着左右侯爷现在也寻不见了。大人,您吩咐吧,属下们该怎么做?”
“......”楚临秋慢慢地收缩五指,捏紧那枚印信,半天不发一语,他的神情因逢此变故显得尤为阴沉,双唇竟还隐隐有些泛紫。
“留三十人在此清理残局,捡出城中百姓及大岐儿郎的尸首......好生安葬。其余人,随我进山。”
“大人!我们人已不多了!若再分散,谁来护卫您的安危?”
“是啊大人!此举未免太过冒险!您乃......”这护卫原本还要极力劝说,但当他触及到楚临秋的眼神之时,立刻就明了了长官其中深意。后见楚临秋亲自点出的三十人后,其余校尉们也都恍然大悟。
原来被楚临秋点到的那些人,竟无一例外全是皇帝派来的“眼线”,将其单独跳出来留在此处,不就正方便了他们暗中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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