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傅询喊了他又不说话。韩悯再等了一会儿,揉揉脸,闭上眼睛,准备眯一会儿。
他原以为自己又要像从前那样睡不着,却不料才闭上眼睛,帐子里淡淡的松香就将他裹住,厚重的帷帐将他与外边无边的夜色隔绝开。
肯定是龙床的被子太软乎了,韩悯再没别的意识,全然陷在温衾软梦里。
傅询见他睡着了,便靠过去,挨着他。
*
一夜无话。
傅询早起,见韩悯还睡着,轻手轻脚地下了榻,没让人进来伺候,披起衣裳就出去了。
韩悯一觉睡到日上三竿时。
拖着鞋子,掀开帐子出去,要去喊人。
怕吵着他睡觉,宫人都不在前殿走动,他径直走到殿门前,才听见廊外有人说话。
“昨日夜里醒了,吃了点东西,看起来精神还不错。”
这位是昨夜见过的老内侍杨公公。
杨公公伺候过两代皇帝——傅询的爷爷德宗皇帝与傅询的父亲。
韩悯小的时候,韩爷爷面见德宗皇帝,有时带他进宫,君臣说话,总是杨公公带他去玩儿;德宗皇帝偶尔微服出巡,也带着杨公公。
另一个黑胡须的老人家点点头:“那就好,快好了。”
这是太医所里德高望重的梁老太医。
不久前,韩悯还和娘亲提到过他,说是如果梁老太医在,兄长的腿说不定就有治了。
梁老太医也是年轻时就在宫里侍奉,一直到如今。
他二人都是看着韩悯自小长大的。
韩悯推开厚重的木门,探出脑袋:“我醒了。”
两人被他吓了一跳,一起回头。
韩悯便笑,漆黑的眼睛亮亮的。
杨公公上下扫了他一眼,佯怒道:“你怎么穿成这样就出来了,快回去盖着被子。”
梁老太医也朗声吩咐伺候的小药童:“去把老夫的药箱提来。”
再来不及说一句话,韩悯便被赶回房里。
伺候的宫人乌泱泱的,捧着衣裳的,捧着洗漱用具的,捧着茶水吃食的,挤满了宫殿。
韩悯换了一身中衣,被子裹得严严实实的,坐在榻上。
他只是想伸出手来洗脸,都被杨公公给按住了。
“你别动,我来。”
杨公公拧干巾子,扶着他的脑袋,给他擦脸。
韩悯哼哼:“又不是手断了。”
杨公公只道:“闭眼。”
“噢。”
洗漱过后,杨公公还要捧起粥碗,给他喂饭。
韩悯忙道:“这个我自己来,自己来。”
杨公公看着他,泪眼朦胧,抬手抚了抚他的鬓角。
韩悯朝他笑了笑:“干爷爷,我没事儿,就是……”
杨公公板起脸:“又胡叫,谁是你干爷爷?”
韩悯笑着改了口:“杨公公。”
杨公公这才应了:“诶。”
喝了两口粳米粥,韩悯便放下碗。
杨公公问:“这就不吃了?”
“不太饿,等会儿再吃。”
“那就等会儿再吃,先给梁老太医看看。”
杨公公牵起他的手,递到梁老太医面前:“快,看看。”
脉枕放在榻前矮案上,梁老太医一手搭在他的腕上,一手捋着胡子,眯着眼睛,细细地看诊。
韩悯想要说话:“我……”
杨公公与梁老太医一起看了他一眼:“安静,有话等会儿再说。”
韩悯吸了吸鼻子:“哦。”
宫人无声无息地退出去,殿中静得很。
也不知沉默了多久,梁老太医才慢慢地收回手。
“我下去把药方再改一改。”
他顿了顿,又问:“悯哥儿啊,你这身子……和从前比起来,怎么差了这么多?在桐州过得不好?怎么没跟我们说?你爷爷知道吗?”
这话说得委婉。
韩悯低了低脑袋:“不妨事,大约是前些年在牢里折腾的……再加上夜里睡不好。”
“多久了?”
“两年。”
“你们家抄家之后?”
“嗯,我老做梦。”韩悯抹了把脸,“后来事情一多,就习惯晚睡了。”
“那怎么行?老夫再给你开两张安眠的药方。”
“我在桐州也吃过药,没用的,大约是心理问题。”
梁老太医哄他:“先吃两贴试试啊。”
韩悯小声道:“不过不知道为什么,我在这儿就睡得很好。”
梁老太医摸了摸胡子:“那大约是圣上的龙气镇着。”
“倒也没有这么玄乎,大约是他救过我,他在这儿,我比较放松。”
“那就在这儿住着吧。”
“那怎么行?”
君臣同榻,一回就足够了,哪里有日日同睡的?
那就不叫文人臣子了,那叫宠臣姬妾。
韩悯觉得不行。
他看向杨公公:“圣上呢?”
杨公公道:“先帝驾崩,在封乾殿停灵,一个月后要去明山陵寝下葬。今日是先帝头七,圣上与几位王爷一早在封乾殿守灵烧幡,大约就快回来了。”
韩悯点点头。
杨公公反过来问他:“我倒还想问你,你怎么会过来?这么莽莽撞撞的,还弄得这么狼狈。”
“我……”韩悯抿了抿唇角,只道,“只是有点担心。”
话音刚落,隔开内外的帷帐就被人掀开。
守灵所穿的素衣都还没换下来,傅询先进来看看韩悯。抬着手,目光径直落在他身上。
“起来了?”
韩悯不防备,与他的目光对上,顾忌着君臣有别,便低头挪开目光。
随后杨公公与梁老太医起身行礼,韩悯解开裹在身上的被子,也要起身。
傅询淡淡道:“你坐着吧。”
于是韩悯坐回位置上。
傅询吩咐杨公公与梁太医:“你们陪着他,朕换身衣裳再来。”
帷帐落下,宫人们捧着衣裳茶水,鱼贯而入。
隔着帘子,那边影影绰绰的。
韩悯没有再看,想了想,放轻声音,对杨公公道:“我是不是该换个地方住?”
杨公公还没回答,傅询便掀开帘子走进来,问道:“你想换去哪里?”
他换了常服,大步上前,在韩悯面前坐下。
杨公公与梁老太医相携告退,殿中只留下他二人。
傅询坐在榻边,双手分别按在膝上,才开口:“你方才说想换去……”
话未完,外边杨公公便通传:“陛下,温言温公子求见,要商议一个月后明山国丧一事。”
傅询侧过脸:“让他先去偏殿坐一会儿。”
“是。”
杨公公领命,退出去了。
不多时,却又听闻殿门响了一声。
杨公公拦不住,温言抖落着衣袍,径直走进殿中。
隔着帷帐,只看见里边两个人影,相对坐在榻上。
只看了一眼,他作揖行礼,万分无奈地劝谏道:“陛下,国丧之事事关重大,旁的事情请放一放。就是为韩公子耽搁了,韩公子心里,恐怕也过意不去。”
韩悯心中暗道:“我好像有点明白了。”
系统问:“明白什么?”
韩悯有些惊讶:“你回来啦?”
昨天晚上,傅询邀他一起睡觉,他找系统的时候,系统就不见了。
“刚才回来。控制中心给你发补偿了,我回去领了一下。你刚说你明白什么了?”
“我知道温言为什么不喜欢我了。”
“为什么?”
韩悯吸了吸鼻子:“你看看我,昨天晚上抢了他的蜜饯,今天又勾引皇帝不上朝,像不像史书里的妖妃?”
系统一下子就乐了,韩悯也跟着笑。
傅询转头看去,只见他裹着被子,又偏偏露了一只脚在外边。
不知道想到什么好笑的事情,一抖一抖的,偷偷地笑。
模样怪傻的。
傅询扯了扯被角,把他的脚盖好。
作者有话要说:
温言:balabalabala
陛下:老婆真傻,给老婆盖脚脚
温言:???
第20章 嚣张气焰
韩悯自然不想被当做妖妃。
他正经了神色,看向傅询:“国丧之事比较要紧,陛下不过去吗?”
“我知道,我过去看看,你休息吧。”
“陛下慢走。”
傅询起身离开。
温言性子耿直,一直在外边等着,直到傅询出来。
大约是傅询出去吩咐了什么,杨公公很快就领着人进来了。
“悯哥儿,我让他们把粥温了一下,你再吃两口,缓一缓就吃药。”
“好。”
韩悯捧着粥碗喝粥,随口问道:“怎么不见梁老太医?”
杨公公在榻前的脚凳上坐下:“他盯着你的药呢。”
韩悯思忖着,又问:“我能不能搬出去住啊?我在这儿待几日就足够了,总住在这儿……怪怪的。不单圣上不太方便,这时候还是热孝,就更不方便了。”
杨公公道:“你是圣上亲自抱回来的,我可不敢随便给你挪窝,等什么时候圣上再来,你去问问。”
“也好……可是什么叫做‘亲自抱回来的’?”
“这话是什么意思,就是什么意思。”
韩悯呛着了,偏过头去,咳了两声。
杨公公接过粥碗,帮他拍背。
韩悯缓了好一会儿,拍拍心口:“难怪温言总是看不惯我呢。”
今天他又惹温言了吗?
又惹了。
杨公公笑了笑:“说句玩笑话罢了,你急什么?再说了,你这么怕温言做什么?”
“他性子直,刚正不阿,圣上日后一定叫他做言官。好好的被言官参一本——”
韩悯捶床:“要是给爷爷知道,我就不用活了。”
说了一会儿话,梁老太医带着一个小药童进来。
小药童手里端着个木托盘,木托盘上放着一个白瓷的药碗,还有一碟蜜饯。
梁老太医把药碗递给他:“加了几味安神的药材,放温了再喝,喝完就睡一觉,发发汗。”
韩悯应了,接过药碗,捧在手里,有一下没一下地用勺子搅动。
默了一会儿,梁老太医问:“两年没见,你爷爷怎么样了?”
几位老人家,年轻时都是凑在一块儿的朋友。
后来德宗皇帝驾鹤,韩悯爷爷回归故里,这才各自散了。
韩悯答道:“我爷爷挺好的,就是冬天有点怕冷,所以我每日看着他喝点参汤——其实也不算是参汤,就那么一点儿参须。”
他用手指捏了一点点。
杨公公摆手:“嗐,他一直都是这样,年轻力壮的时候就怕冷,几十年了,有什么要紧的?”
梁老太医又问韩悯:“那你哥呢?走的时候他的腿不是……”
“现坐轮椅。也有知觉,就是使不上劲儿,拄着拐杖,也能挪一两步。我向桐州的大夫学了一些按摩的手法,每日帮他捏一捏,就是不知道有没有用。”
梁老太医叹了一口气:“你什么时候,把他接回来,我给看看。”
韩悯仿佛有些为难,点头轻轻地应了一声:“好。”
“我说真的。”
梁老太医神色认真:“圣上像他爷爷德宗,不似他爹睚眦必报,对你们家,就算一时不会平反,也不会对你们家管得太严。桐州山穷水恶的,你爷爷老了,识哥儿的腿还要治,佩哥儿马上就要念书了,正经的,把你们家里人快都接回来。”
“我知道。只是先帝还没出殡,恭王还在朝里,我和恭王结过梁子,得等圣上处置了恭王。”
韩悯顿了顿,还有些难为情:“况且,我同圣上从前的情分也不厚,我小时候常与他打架来着。就算中了进士,照着规矩,也不该留在京中任职。”
杨公公与梁老太医对视一眼。
“你怎么会这么想?”
“难道不是吗?”
杨公公戳他的额头:“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圣上爱惜你的才华。”
“放屁……”
韩悯自觉失言,低头舀了一勺汤药来喝。
他二人再相互看了一眼对方,杨公公端起碟子,把蜜饯递到他面前。
“你且放宽心吧,圣上爱惜你的才华,你既然回来了,就不会再把你遣到外边去了。”
韩悯顺手拈了一颗蜜饯来吃:“但愿如此,阿弥陀佛。”
梁老太医起身:“你先睡吧,不吵你了。你也试试那药性,要是不行,再给你换方子。”
“嗯,多谢老太医。”
两人走后,殿中愈发安静。
韩悯躺在榻上,发了一会儿呆。
恍惚看见帐子顶的蛟龙窜入云中,慢慢地就睡着了。
*
大病未愈,再加上从前总是忙,忽然间闲下来,韩悯整个人都晕乎乎的,怎么睡也睡不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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