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些别扭:“你好久没有来看我了。”
“最近有点忙。”韩悯弱弱道,“本来想下次休假,再给你带猪蹄汤的。”
五个人凑成一桌,还多添了两个菜。
菜上齐之后,也没人说话,与其他桌都有说有笑比起来,气氛十分尴尬。
楚钰还在生气,吃一口就恶狠狠地瞪一眼韩悯。
不得不服软,韩悯扶着衣袖,给他夹了一个虾仁:“别生气了。”
楚钰重重地哼一声,夹起韩悯往他碗里添的菜,唤了一声:“阿言。”
听见他喊的谢岩抬起了头。
楚钰再嗤笑一声,把虾仁夹到温言碗里,眼睛却看着谢岩:“没喊你,我喊我的新朋友温言。”
一直遵守饭时不语的新朋友温言,一点都不想理他。
终于从战场中脱身的韩悯松了口气。
他冷静地观察场上局势。
看来楚钰和谢岩从前就认得,谢岩应该就是谢鼎元。给楚钰做过伴读,十六岁中了状元的谢鼎元。
后来两个人散了。今日再见,楚钰竟然连理也不想理他。
偏偏老朋友与新朋友的名字还相同。
阿言和阿岩。
所以方才楚钰喊那一声,谢岩以为是喊自己。
韩悯被自己的重大发现吓了一大跳。
无比强大的修罗场试炼,这真是一个绝妙的话本素材。
看来他可以着手准备《邻国状元与御史与探花郎的二三事儿》了。
那头儿,谢岩面不改色地收回目光,低头吃菜。
饭吃了一半,他们这桌格外沉默,忽然外边传来由远及近的吵闹声。
有点奇怪,醉仙居二层的食客们都放下碗筷,从窗外望去。
有个人仿佛是喝醉了,红着眼睛耍酒疯,拿了个铜锣在街上敲,行得歪歪扭扭的,几次险些掉进河里。
还不知缘由,许多人怕他出事,都跟着他。
只听那人哐当敲了一下铜锣,怒吼一声:“松烟墨客小混蛋,我就知道你在看!”
突然被点名的韩悯,连筷子都拿不稳了,放下筷子,颤抖着手,端起茶杯。
那人连发几个疑问句控诉:“我们御史大人有什么不好的?你为什么转写探花郎?探花郎到底哪里比得上我们御史大人?你说啊,御史大人到底哪里不好了?”
他在原地蹲下,捧着脸,抹去眼角热泪,呜呜地哭:“圣上这负心汉,你好狠的心啊,你不要御史大人了吗?”
大丈夫为情落泪,十分令人动容。
只是这话越说越离谱,旁人连忙捂住他的嘴,把他带到一边去,你一言我一语地开导他。
韩悯捧着茶杯喝茶。
温言问他:“什么话本?什么御史?你知道吗?”
楚钰从袖中拿出新买的话本,丢在桌上:“喏,就是这个。”
《圣上与探花郎二三事》第一册 。
他解释道:“写这个书的人叫松烟墨客,前四卷写的是《圣上与御史》,今天新出的,写了探花郎,喜欢御史大人的不高兴了。”
楚钰轻声道:“其实《御史》那四本还挺好看的,我也是一路追过来的。写探花郎……”
他扶额:“我看着怪怪的。”
温言随手翻了翻。
虽然不是《圣上与御史》,但也能够想见,前几本是什么样的。
他冷着脸,将书页一摔,低声叱道:“简直是荒唐。”
韩悯捧着茶杯,小口小口地喝着并不存在的茶水。
不敢说话,瑟瑟发抖。
温言看向他:“你怎么不说话?”
“我……”
我哪敢说话啊?
见他为难,葛先生刚想帮他解围,韩悯就重重地放下茶杯。
韩悯对松烟墨客的不当行为,做出严肃批评:“这人真是——”
他紧紧抿着唇角,握拳捶桌,义正辞严:“真是个小坏蛋。”
作者有话要说:悯悯表面:捶桌子表情包jpg.
悯悯内心:名画·《呐喊》jpg.
另外统子可以放心,老傅没有后宫,他只对娇娇一个人小学鸡(也只有娇娇受得了他的小学鸡行为,他亲娘都一度不想认他)
第48章 两朝鼎元
韩悯真诚地看着温言, 重重地点了一下脑袋。
“嗯,没错,松烟墨客真是个小坏蛋。”
温言看着他, 皱眉道:“你要是不会骂人,可以不用说话。他明明是——”
“斯文扫地、厚颜无耻、搬弄是非……”
御史大人的真正实力。
随他一个一个成语冒出来,韩悯泪眼朦胧。
——我都快哭了, 你还说。
温言这才注意到韩悯的表情。
“你怎么了?”
韩悯揉揉眼睛:“心疼你。”
这下温言倒有些不好意思了, 没再说下去, 抬手拍拍他的肩,反过来安慰他:“没关系的, 想来松烟墨客也没有指明是哪位御史, 不过是我自己多心。”
这你倒是没有多心, 他就是比照着你写的。
韩悯小心道:“那你别生气了。”
“好。”温言拿起筷子夹菜,“你吃饱了吗?”
“没有。”
温言把鱼刺挑出来, 才把鱼肉放到他的碗里:“快吃吧。”
韩悯含泪咽下:“谢谢辨章,辨章真好。”
知道内情的葛先生与谢岩, 努力保持寻常的表情。
谢岩抬手给葛先生倒酒, 忍着笑道:“先生请。”
而后酒壶转了个圈儿, 对着坐在葛先生身边的楚钰。
楚钰迅速将自己面前的酒杯挪远, 看也不看他一眼。
“我不喝酒,等会儿抱阿言下楼、帮阿言推轮椅,怕颠着他。”
另一个阿言。
谢岩微怔,收回手, 给自己满上酒水。
那边的温言因为《圣上与御史》不太高兴, 韩悯紧张兮兮地捂好自己的小马甲。
这边楚钰与谢岩久别重逢、分外眼红——愤怒的火焰在楚钰眼中燃烧。
饭吃了一半,外边那个敲着锣、大骂松烟墨客的人已经被旁人劝得冷静下来,一边抹泪, 一边从怀里拿出新出的《圣上与探花郎二三事》第一卷 。
旁人奇怪地问道:“你不是喜欢御史大人吗?”
那人哭着说:“松烟墨客不写了我能怎么办?凑合看吧。”
众人哄堂大笑,而后也都散了。
醉仙居楼上的情形仍旧不太好,一顿饭吃得艰难。
韩悯想了想,实在是受不了这样的气氛,便扯了扯谢岩的衣袖,要他出来一下。
两人就在醉仙居专供读书人题诗的那面墙边站着。
而临窗的座位上,温言与楚钰面对面坐着。
韩悯问:“你和楚琢石怎么回事?”
温言也问:“你和谢岩是旧相识?”
一场隔空对话现在开始。
谢岩靠在墙边:“我做过他的伴读。”
楚钰捉起竹筷:“他从前喊我少爷。”
“楚钰出身大商户,矜贵活泛,风流爱玩。”
“谢岩是我家家仆,沉默寡言,孤僻自傲。”
“他静不下心来念书,老爷把我指给他做伴读,我这才得以识文断字。”
“我本来就不爱读书,偏偏谢岩特别喜欢,我就把我的功课全给他写。”
“我十六岁时陪他去考试,却不料中了状元。”
“明明说好是去走个过场,结果他中了状元!”
“我以家仆的身份中了状元,表面风光,在举子之间,其实多有难堪。”
“中状元就中了吧,结果有一回举子聚会,他竟然当众说他不认识我!”
“楚钰就从他爹那里把我的卖身契拿来,还给我了。”
“他想要卖身契他就说嘛,他竟然跟别人说不认识我。我又不是缺伴读,我稍微一招手,要给我当伴读的人从这儿排到宋国国都。”
“因为他,我才中宋国状元的。”
“因为他,我才考齐国探花的。”
谢岩长叹:“他这个人挺好的。”
楚钰冷笑:“他这个人烦透了。”
——对话结束。
韩悯听得一愣一愣的。
他问谢岩:“你是刻意考中的?”
“楚钰原本无心功名,他爹想让他考,他才说和我一起去走个过场。我当时想着,考中了或许可以不做家仆,就……”
“你骗他?”
难怪楚钰气了他快十年。
韩悯捏紧自己的拳头。
谢岩垂了垂眸,眉心微皱:“当时年轻气盛,总觉得跟在他身后、怀才不遇。”
“那你拿了卖身契之后呢?”
“拿了卖身契之后,却忽然不知道,除了楚家,我还能去哪里。”
韩悯想说他两句,但是转念一想,他当时也才十六岁。除了对书上的学问较为精通,旁的事情,或许是不太清楚的。
也许只是一念之差。
谢岩道:“宋国文人朝廷,被世家门阀垄断,我家仆出身,自然挤不进去。我也瞧不上他们,就来了齐国。”
韩悯轻叹一声,揽住他的肩:“没事没事,还能再见说明缘分未尽,你找个时间好好跟他道个歉,诚恳点。”
“我知道。”
韩悯忽然想起什么:“不对啊,你十年前就来了齐国,琢石去年科考,他也来了几年了,你就没找过他?”
谢岩哽住,最后道:“找过的。”
“你怎么找的?”
“我同他一起参加了去年的科考。”
这找人的方式还挺特别,韩悯怀疑地上下打量他。
“去年的科考,你……又在齐国考了一遍?”
“是,我本无意功名,不过是再陪他走一遭。”
“那你进了殿试?”
谢岩点头:“进了。”
韩悯惊叹。
他回想了一下,去年的科举,也就是与楚钰同届的科举。
去年科举,只有榜眼与探花,没有状元。
殿试的三位举子,有一位没有进宫。连紫宸殿都未入,遑论殿试。
所以去年的状元是空缺的。
这也就让所有人以为,没来的那位举子当是状元。
这件事情,在当时的齐国讨论甚广。
或说是因为下派的官员礼数不周,把那位狂傲的状元得罪了;或说是那位状元原本就是来玩玩儿,玩过了就走了。
还有人说,这位状元其实就是近十年前,在宋国中过一次状元的谢鼎元。
不过因为齐国朝堂比宋国还要差,他连殿试都没去就走了。
现在看来,这种说法前半句竟是对的。
十六岁就中了宋国状元的谢岩。十年之后,又参加了一次齐国科举。
两朝鼎元,谢岩谢山石。
韩悯又问:“你怎么没有去殿试?”
谢岩答道:“老皇帝一早就知道我是谁,觉得非你齐人、其心不善,暗中支使人把我扣住,不准我上殿。”
“这也太过分了。”韩悯一惊,而后忽然想起,“可楚钰也是宋国人?”
他倒不是怀疑谢岩这话。
如果先皇不喜宋人,可他又亲口点了楚钰为探花,十分可疑。
谢岩淡淡道:“楚家家财万贯,老皇帝是看中他们家的钱了。他中探花之后,楚家就把家里产业尽数转移到了齐国。”
韩悯了然:“原来如此。”
谢岩轻笑:“可惜老皇帝还没来得及好好地笼络他,就先驾崩了。他自己也不傻,知道老皇帝气数已尽,投到今上那边。原是我多虑了。”
“可是这对你不太公平了,要不你过两年再考一次?要不我跟圣上说一声……”
谢岩不欲再说,站起身来摆了摆手:“回去罢。”
他刚要走,韩悯就拉住了他的衣袖。
“你看。”
他指了指方才谢岩靠着的那面墙。
那面墙上都是文人的题字,谢岩靠的那处,正巧是去年科考之后,探花郎楚钰的题诗。
——一江潮涌平如镜,两处星移各自明。
韩悯的手指在“两处星移”上点了点:“你看,他还是惦记着你的。”
谢岩自嘲地笑了笑:“不是惦记,是记恨和较劲。”
两人回到临窗的位置边。
那时葛先生正一手举着酒杯,一手揽着楚钰安慰他。
“他那时候年轻嘛,不过现在也挺惹人烦的,别生气……”
见谢岩来了,就没说下去。
知道楚钰与谢岩有故,但是楚钰气恼他,其余三人也没有急着说和,反倒把他们隔开了。
后半段轻松一些,杯盘狼藉——主要是葛先生的战绩。
他将酒壶里最后一滴酒水倒出来,滴答一声。
“都吃好了吗?吃好了就散了吧?”
仍旧要把楚谢二人隔开,葛先生便道:“小谢喝了点酒吧?不太方便,小韩你送他回去。这个小温腿脚也不太方便,小楚你送他。”
楚钰应了,抬手招来一个小伙计,俯身就把自己的新朋友温言抱起来,头也不回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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