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飞快出了树林,奔过红花田,从大石下方阶梯回到山上。
柳翠衫小心地将地道洞口填土恢復。複製青苔、地衣,抓几隻蚯蚓埋在土裡,抠抠弄弄,非常谨慎。
然后,两人直奔官驿自己房中。
椅子还没坐热,柳翠衫认认真真站起来说:“我看,事不宜迟,我们就连夜回你的漉菽园去吧!”
“你确定?不累?”
“体力太他妈充沛!快!再不走来不及了!”
“怎么了你?”
“没事,没事。”
深夜,马不停蹄奔驰。
终于,路杰林偕柳翠衫一道进了漉菽园。
闻着松香,路杰林进了自己平日工作的小竹屋。柳翠衫紧跟着。
路杰林正想在一张竹椅上歇下,柳翠衫抓起他胳膊往后门出去。
穿过小竹林,绕到北小门,进了小竹轩。
“我帮你宽衣,来!”柳翠衫说。
“不、不用了。”路杰林很客气。
“我帮你洗漱,来!”
“那、那更不用了。”
“别客气,都帮你洗过澡了,来!”
“……”
“我、我没别的意思,我就是、就是,你能不能……睡在这。”
“…………”
“我、我跟你睡习惯了,一个人,怕!”
“还怕我跑了?”
“不是!咱们这、不是还挺、和谐的嘛!”
“和谐?”
“不是,我是说……”
趁柳翠衫还没开始胡言乱语,路杰林拍拍他的肩,微笑着说:“嗯,好吧,反正,我也想和你一起。”
外头鸡鸣鸟啼,正是天光乍起。
第9章 非解决不可的问题
天光乍亮,青原已经来到吴县城东一处铸窑。
这裡昔日用来铸烧小件金属卖给乡里,例如锁头、柜子五金、秤铁、厨具、首饰等日常用物,曾经风光一时。
生意渐不如以往,铸窑的老闆决定举家南迁。用很低的价钱将铸窑盘给邻里一位新来的刘寡妇。
刘寡妇其实不是守寡,只是他的夫君嫌她粗手大脚,另外找了亲家。
两人虽是和离,刘寡妇仍冠着夫姓,却自称起寡妇。
她从娘家继承来的钱如果不买地、买房,就会因为家裡没人可以服军役、农役,面临缴交大笔助粮税,相当于捐钱给军方买粮。
刘寡妇膝下无子女,她盘下这铸窑,说是想铸箭头。
这在街头巷尾多得是商户的繁华往年,大家肯定会七嘴八舌叨叨她的箭镞可以销往哪个马市,好帮吴县向宋国马商建立些良好民间关係。
但吴县如今门可罗雀,也就无人来凑这热闹。
青原站在铸窑外,看着没挂招牌、整齐栽种的月桂围牆、碎石路旁巧工镶嵌的红砖路界、作坊外低头啄米毫不畏人的下蛋鸡,心裡十分忐忑。
青原一向不是个会忐忑的人。
青原所招的精工部其实都是自己人。磨豆汁的阿其不磨豆时候,来精工部;平哥、山哥暂时不用再进货搬豆了,也来精工部。漉菽园对面就是陈家铁庄,陈远带着手下四名长工,加上青原自己,总共也才九人。
吴县也就这九人可找了其实。
但是路杰林偏偏说了最少要十个人,难道去大明的县衙裡借调?不可能的呀!
路杰林很清楚在分工图纸裡写着,这十人裡,要有一人能够利用开模术,鎔铸一种薄又耐用的铁圈。
陈远的铸铁庄擅长贱买贵卖矿石、打铁、蚀刻、回收重製,没听说过他有开模术。
这第十人,难道路杰林早就属意眼前这位刘寡妇?
铸厂棚裡一个乾瘦背影,身着皮革连身围裙,一双特别宽大有力的手正稳稳持着长铁匙,顺顺地将烧红的铁浆灌入青铜铸的箭簇模板。
她在实验,打铁出来的箭簇和模板灌浆出来的箭簇,到底哪一种更耐用、更具杀伤力。
青原也许没有看见刘寡妇眼裡的专注,也许没有机会碰触刘寡妇双手食指指节的厚茧。但青原看见刘寡妇平直稳定的肩膀,看见她饶有耐力的手臂。
他在想,该如何说服她加入漉菽园的精工部。
青原提气,向前,跨出一步!
三隻母鸡咕咕叫,铸厂棚裡,刘寡妇半回头,放下长匙,封好铸模,转身向青原奔出。一手刀直接架上他颈动脉!
青原在刘寡妇手刀下埋着两指,箝住、翻转,带着刘寡妇在石地上转了两圈,像跳双人舞一样。
接着,挡下刘寡妇一跆脚,化去她一掌,躲过她一踢。
青原踏地起身,翻过刘寡妇头顶,一手抽了她身后围裙的结。围裙尚未落下,青原已经落在刘寡妇身后,同时将打开的结又打实回去。
两人都停下动作,刘寡妇有些生气,显然,胜负已分。
“到我地盘,又欺我孤家寡人,是何道理?"
青原这才看清刘寡妇原来是个十分年轻秀丽的美人,坊间传闻可说毫无根据!
看到青原这样盯着自己,刘寡妇突然双手遮脸,跑进铸窑旁的木屋裡,把门、窗、鸡洞通通关闭!
对,刘寡妇家的鸡,是可以随意进出主屋的。
青原傻了!不知该如何处理,只好靠近门边,报上自己姓名,诚心道了歉,安静退出铸窑。
隔天,刘寡妇早起进到铸厂棚,發现工作桌上有一盅豆石汤。
刘寡妇从没见过这种食材、汤品。
环顾四週,感觉不出有人。她知道一定是青原放的。漉菽园来的人其实可以相信。她也已经刻意手下留情。
刘寡妇端起汤喝了一口,又舀起豆石,才嚼几下,便觉满口豆香滑浓,彷彿十杯豆浆浓缩出来的精华,一股脑全在舌尖上绽开。
又隔天,天还没亮,刘寡妇已经等在铸厂棚。
起早贪黑的青原无处可躲,只得提着一样的豆石汤走到刘寡妇面前。
“这汤,给我的?"
青原点点头,没说话。
“这花,也是给我的?"
青原恨不得把自己打晕!又点点头,闭着眼,不说话。
刘寡妇看青原一副天大委屈模样,莞尔一笑说:“我有名字的,叫我荣涛。"
青原很简洁地把路杰林製作豆石作为新粮的构想告诉荣涛。
“你认为这豆石,可以成为战时储粮?"荣涛问。
青原点头。
“你认为朝廷,不会调集东南郡县的米粮来填补,却要用这必须耗时、耗柴火煮烂的豆石来浪费军饷?"
青原一听,惊了!眼前这身板单薄的小寡妇可不是一般见识的人。冲口就说:“那就更需要大姊来漉菽园加入我们!大傻、不是,路总部头带领我们这帮农役,寻找解决大西北缺豆的解套办法,农户急需要我们帮这个忙的呀!小弟相信,路总捕头会很高兴聆听大姊建议。他对我们就是这样的,过去、现在,一直都是这样的呀!"
这大概是青原这辈子说过最长的一段话。
终于,荣涛微笑着说:“回去复命吧!路总部头会要亲自到我这走一趟的。告诉他,我等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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漉菽园中,路杰林忙得无一刻歇息。白天和陈家铁庄陈远、自家青原有开不完的会、改不完的图纸、监不完的工程。
和宛心、谷婆也有不少讨论、测试、重做。
月眉姊回来了,路杰林与她交换不少关于帐务上的意见。
问起官驿小童时,月眉说:“小童前些天过了十二,身子又长了些!"
原来他就叫小童,这好像也不是什麽秘密。
路杰林还想多问,月眉直接了当说了:“我家老头还是一样,身体好得很,饭也吃很多。还好他不管我,我乐得有自己生活。我知道我说这些又不恰当了,但我真不希望朝廷干预红花的事!我家老头的红花都是拿来救人的,怎麽一个好东西尽能牵扯这麽多事!光把这东西朝好的地方用不行吗?"
“月眉姊说的是,朝廷,只是怕有人误用了,一切都还没有定论。"
“我只希望一切都朝好的方向發展,想鑽研草药的鑽研草药,想管理驿站的管驿站,想摆弄花花草草的就去弄。想自由的,像我,就自由自在,多好!"
看月眉眉开眼笑、秉性爽朗,路杰林不由得钦佩,原来那北山口深山坳裡住着一家热爱自由又尊重彼此生命的人。想到这,他就想起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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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晚回到小竹轩,柳翠衫总扒着路杰林叨叨着要怎麽混进宋国、再混进潇国,然后,如何在潇国自由行!那裡的火山口是活的还死的?危不危险?然后该怎麽找到回家的方法等等。
他会一直说到深夜,就算路杰林睡着了,也会被摇起来听他继续说。
“你今天,又没出门了?"路杰林坐在床上,问着正拿起棉布拧乾水的柳翠衫。
“我出门干什麽?人宛心姊姊给我送三餐呐!"一边说,一边擦拭路杰林的额、脸、手。
“怎麽把我当个小孩?"
“先练练嘛!"
“什麽?"
“没什麽,就您辛苦了!我讨好你还不行吗?不把你顾好囉,谁带我回家啊!"
“……"
“对了,今天你去见大明了?"
“你怎麽知道?我没跟任何人说起。"
“看你鞋底。"
路杰林抬脚看,不明白。
“这麽多尘土,那什麽大街嘛,人少成那样!少了人就多了尘,你肯定是出去了。再闻闻你的嘴。"
路杰林用袖口挡着嘴吹气,这下明白了。
“是不是吃了豆腐脑儿?那就一定是去找大明!他还愿意分你一口,你肯定说了什麽让他开心的事!"
“那你,要不要再猜猜,我究竟说了什麽,赢来这一口……其实是半口的豆腐脑?"
路杰林整整衣袖坐挺了,一脚横搁另一腿上。
那样子看起来真是风流倜傥,要说这人是个皇储贵冑一样的人物,柳翠衫真觉得自己可以伏倒在地,立刻称臣!
“咳,我想……当然是因为你,提出了有效解决农户歉收的问题。"
“农户歉收,是农户受罚,加税或重役,都由上头选,怎轮得到我们县衙强出头呢?"
“这……"你个死小子,柳翠衫心想,要试探我就说一声,耍什麽心机呢!
“那当然是农户,变成了一项必须解决的问题。"
“那为什麽农户的问题,变成非解决不可呢?"路杰林两手交叉放胸前,一副欠揍模样。
“……"
柳翠衫终于停下手边折衣迭床、擦擦洗洗的动作,想了一会,说:“不会吧!他们决定,起义造反?"
“警官想远了,那是下一步。"
“…………"
“不知道是谁说的,阳月十五,教製豆术,交红花籽,以纾地困,以解地贫?"
“你听听,这话说得多漂亮,是吧!"
柳翠衫暗自斟酌,忽然理解哪裡不妙,心想,糟了!那晚情急出口,这一向都不是好事。
路杰林稍早对农户说的意思是,可以代向朝廷请命,保留黑心红花做为助耕用途,这样,民间仍有机会种植;并非要限期交出黑心红花籽,做为帮助纾困的方案。
难怪以前在缉毒组,每一个说法都要书面来、公文去,参详半天才付诸文字;又要队裡、局裡一层层上报,一遍遍修改。好像从小到大写作文的实力都是用来發展这些公文官僚,真是毫无道理!
现在才知道,出口谨慎,公文严谨,是多麽人命关天的事。
完蛋了!
柳翠衫深吞口水,难得一副蔫了似地坐到路杰林身边,眼光低垂,就要露出惭色。
路杰林立马欺近,轻声说:“那,真是说得太好了!"
柳翠衫惶惶抬眼看着路杰林,突然很想将头偎到他肩上。
路杰林继续说:“从农户的角度,他们必须知道,到底能發放多少黑心红花籽,可以怎麽分配,是一亩田配一陇花?还是一亩田一亩花?这些,都会影响农户耕作的信心和收成的估算。他们,需要更详细的计划。"
柳翠衫静静听着。
“可一旦农户拥有花籽,便有机会採收更多花籽以供来年使用。这样循环下去,等于朝廷必须默认,农户拥有种植和採收黑心红花的特权。"
“那……那为什麽那晚有人说,之前有个柳老大夫交给他们黑心红花籽,他们也试了,知道可以帮助土地不休耕。怎麽到最后,没有保留任何花籽延用下去呢?"柳翠衫不解。
“我问了大明,那年,西北境内的大豆田陇上都种了黑心红花。红花谢了,翻陇边土混进豆田,过冬后,土质有所改变。不但豆苗易生,一年两获,而且少有虫害。"
“这麽好!为什麽不继续用?"
“其一,大西北地种植红花不易,气候不宜。大明说了,那年还亏得西北镇防军出动大批人力早晚灌溉。即便如此,红花也长不高。其二,因为你,提出了朝廷规管黑心红花。"
“我?柳翠衫?"这浑蛋!
“既然朝规管方向思考,朝廷也不希望民间拥有大批黑心红花产收特例,这会造成将来规管上的困难。于是那年收成后,黑心红花尚未结实,西北军便派民兵下田,拔除所有黑心红花,将植株拌入田土,以助来年收成。"
“听起来,这是近几年才發生的事吧?"
“柳翠衫十八岁那年提出规管,四年前。"
“那年你才十五啊!多可爱一少年哟!"柳翠衫边说,边轻轻捏晃路杰林的下巴。
路杰林瞪着他:“现在,我们已经知道是柳天仁的父亲,柳晴川送出的红花籽。柳爷爷那次捐给农民六十个粮袋的花籽,那应该是收藏有年的成果。数量之大,我们不妨断定,你爷对黑心红花的认知其实是良药和肥料远大于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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