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不想杀人,但你们的野心实在令人作呕。”审判官呼出的白气在夜幕中像一团雾。
海格大幅度挥剑劈开其中一名刺客的心脏,顺势侧身躲过从背后刺来的一刀,反身就是一踢,在踹断几根肋骨(也许还破坏了内脏)的同时,直接将人踢进了冰冷的海水。黑色斗篷和斗篷下的铠甲已经溅上了大片鲜血,只是在夜里看不真切。
围攻海格的第三名刺客逮住破绽,趁海格来不及转身对敌,飞快地抬起弩,瞄准海格的头部,正打算扣动扳机。
说时迟那时快,一柄长剑突然从背后刺穿了刺客的腹部。没能发射的轻型弩和刺客登时一同摔倒在地。
刺客怔怔地看着穿过自己身体又被拔出的剑尖,一脸的难以置信。他趴在地上,艰难地转过头,瞪着路易斯手中滴血的长剑,惊愕得睁大了眼睛:“你……怎么……”
路易斯对准刺客的心脏,面无表情地补了一剑。
站在栈道前的活人只剩下海格和路易斯。
海格冷冷地看着路易斯收起剑,自己也将武器收进鞘中。他在渐渐凝固的血泊边单膝跪下,仔细将三位教警的遗体摆正。
“提醒我们会有人纵火的匿名者就是你吧。”海格低头注视教警们沾满血污的脸颊,伸手替他们合上双眼。“如果真有心帮忙,就该把这次夜袭的情报送来。”
路易斯望着不远处的女武神号,叹了口气:“没办法,我知道的时候已经晚了。”
海格沉默片刻,缓缓站起身。
他不能在这里耽搁太久。一旦被协会派来的其他刺客追上,他们的牺牲就将白费。
路易斯又说:“要是放任他们纵火烧船,死的人会比现在多得多。”
海格盯着路易斯的脸,没有心情和他插科打诨,更何况他们二人本就不太对付:“你现在到底算是什么人?两边下注的投机者?”
“哪边都不是。但我和萨缪尔有约在先,这比协会提供的利益更重要。”
海格对此心存顾忌:“你临时倒戈,想必协会不会轻易放过你。”
路易斯面色平静:“没关系,我有让他们不敢轻易动手的把柄。”
一阵风吹过,先前落在地面的箭矢滚了两圈,磨损的箭镞撞上死者冰冷的盔甲,发出一声极易被忽略的脆响。
路易斯再次看向女武神号,轻声问:“萨缪尔他已经在船上了吧。”
“嗯。”海格只用模糊的声音与幅度极小的点头回答了他的问题。
路易斯似乎笑了笑。他从背后解下一个沉甸甸的包裹递给海格:“这是萨缪尔委托我做的‘小玩意’,说是炸开古圣殿大门的时候能用上。威力巨大,结构精巧,还可以延时引爆,我把图纸都附在里面了。我只做了三个,千万省着点用。啊,记得不能受潮。”
海格迟疑着接过路易斯的包裹,没有替萨缪尔道谢:“我不知道他还让你做了这些东西。”
“萨缪尔为此付了一大笔钱——虽然基本都用在筹集材料上了,要瞒着协会找人订造零件可不容易。还有,麻烦你给萨缪尔捎句话。”路易斯掏出烟斗与打火石,低头点燃了烟草。“我会信守与他的承诺,也会保护好艾德里安。”
海格挑起一边眉毛:“艾德里安?那个侄子?”
路易斯笑道:“太过分了,你果然只记得他是萨缪尔的侄子。”
“因为他对我来说仅此而已。”
面对海格自成逻辑的回应,路易斯无话可说。他深吸一口烟,仰头看向夜空。
这个夜晚没见到星辰闪烁,就连那轮残月都被云层遮挡着,显得分外孤寂。
路易斯提醒海格:“你们也该离开了。即便解决了这些刺客,接下来的旅途恐怕也不会太顺利。”
海格定定地看着他,突然说道:“萨缪尔跟我提到过,你根本不相信灾变能被人类消除,之前也因为这个原因拒绝了他的请求,现在又为何要帮我们?”
路易斯从喉间发出一声意味深长的叹息:“谁知道呢,也许我只是期待能有人用行动否定我的想法罢了。‘人可以战胜灾变’、‘人性的尽头仍是善意’——之类的。”
“……莫名其妙。”
海格对路易斯暧昧不明的态度嗤之以鼻。他抓着斗篷擦净自己铠甲上的血,准备离开。
踏上栈道前,海格对路易斯一字一顿地说:“我不会感谢你,但萨缪尔应该会。”
路易斯一愣——他没想过海格会七兜八转地对他表示感谢(虽然也可能是路易斯的误会)。赏金猎人停在原地,看着异端审判官决绝地转过身,快步走向栈道尽头的女武神号。
夜幕中,女武神号的船帆悄然张开,升起的船锚在水面绞出一个很快消失的漩涡。
这艘船即将航向大陆的另一端,航向海格与萨缪尔所坚信的传说。
那些故事就与我无关了——路易斯想着。
他环顾四周,除了被海格安置齐整的三名教警,横七竖八的都是刺客的尸体。路易斯自然没有替他们收尸的兴趣,就看下一班巡逻的守卫怎么处理了。
这么一来,他又站到了协会的对立面。路易斯自嘲地笑了笑,将尚未燃尽的烟草倒进海中。
“您打算怎么办,大师?”
伴随熟悉的嗓音一同靠近的,是踏在坚硬路面上也几乎听不见的脚步声。不用回头,路易斯也知道那是艾德里安:“你怎么来了?”
“叔父曾嘱咐我盯紧码头的情况,”艾德里安站在离路易斯还有十几步远的位置,低头看着教警与刺客的尸体。“但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要出手。”
路易斯环起手臂:“看到我和他们一起出现,你不意外吗?”
艾德里安微微摇头:“我做过心理准备。而且您离开家、与那些刺客会合的时候,我就开始跟踪了。”
“那还真是有长进了。”路易斯苦笑。他看见艾德里安的斗篷后隆起了一块,推断出那应该是一把弩。“我刚才完全可能干掉审判官,再借机上船杀死萨缪尔,让托雷索家族的夙愿彻底破灭。当然,你大概会在我对审判官挥剑的瞬间,用那把弩杀了我。”
“我想您应该不会那么做。”艾德里安似乎很有把握。
路易斯不自觉地压低了声音:“你为何如此确信?”
“我听到了您和审判官的对话。”
“全都听见了?”见艾德里安点头承认,路易斯“啧”了一声,但似乎并无嘲讽之意。“那就有点马后炮了。在这之前,你应该有别的信任我的理由。”
艾德里安眼神微动,轻声说:“您曾经说过,不会做出对我们不利的事情,叔父也十分信任您。况且……”
“况且?”
“我相信您会做出正确的决定。”艾德里安低下了头。
——正确的决定?
路易斯耸了耸肩,不置可否:“不,我只是做了自己想做的事,正确与否对我来说不是最重要的。”
他远眺栈道尽头女武神号的轮廓,见它正缓缓离港。想必海格已经与萨缪尔会合,并肩站在甲板上回望睡梦中的玛伦利加。
于是,路易斯迈出一步,拉过艾德里安的手腕,没再看地上横陈的尸体:“走,我带你去个送别的好地方。”
他们沿着码头的边缘向南走,穿过空无一人的露天渔业市场,登上了玛伦利加城西南角的灯塔。
高耸的灯塔伫立在码头与渔村之间向海面凸出的堤岸上,如同银湾无言的守望者,用长明之火为船舶指引方向。守塔人就住在灯塔不远处的小屋里,此刻正做着与灯塔、海港、暴风雨无关的美梦。
路易斯和艾德里安并肩坐在灯塔顶层的边缘。背后巨大的火盆托起炽热的光源,在漫长冬夜里如同一颗不灭的恒星。
“看,那就是女武神号。”路易斯指向海面若隐若现的船影。要不是甲板上亮着些火炬,他们恐怕很难找到船舶的位置。
挂着教团旗帜的大船正缓缓驶出银湾。之后,她将贴着半岛的边缘向南航行,从库诺大陆的南端绕个大圈再北上。顺着洋流航行非常省力,只是高度依赖季节、天气和运势。
按照胡塔提供的海图,女武神号大概会在第二年的春天抵达库诺大陆的西北部,与先行一步的信标号会合。到那时,造访被常年封冻的洛格玛地区风险会更小,至少不会被冻成冰雕。
艾德里安顺着路易斯手指的方向,远远地眺望黑夜里暗沉的海面。
来玛伦利加之前,从小在鹤山庄园长大的他没有见过海,并因此对海有着莫名的憧憬。但现在,艾德里安已经找不到这种憧憬的感觉了。
“我的父亲就是在寻找洛格玛的过程中去世的。他们走的是北上的陆路,途中不幸被卷进北方诸国的战争。”艾德里安轻声说。“那时我和克洛伊年纪很小,还不清楚发生了什么。”
“克洛伊?”
“我的双胞胎姐姐。”
路易斯凝视着艾德里安被火光照亮的侧脸:“你想登上那艘船,和萨缪尔一起前往洛格玛吗?那可是你们家族魂牵梦绕的命运之地。”
艾德里安摇了摇头:“不会。”
“为什么?”
“虽然那是我们世代流传的使命,但我没有叔父那样的执着和行动力,也不是非要亲眼见证灾变的终结。我只想做好自己力所能及的事。叔父让我留下来,替他守好飞狮公馆,这就是我该做的。”
“你还真是容易满足啊。”路易斯叹道。
艾德里安低下头,腼腆地笑了笑。再抬起头时,夜空中正好飘起了雪花。尚未着陆的初雪轻盈地翻飞,像一场可以用竹篓盛住的雨。
“下雪了。”
艾德里安向檐外伸出手,雪片却灵巧地从他指缝间溜过,打着转儿缓缓降下。艾德里安也不气恼,收回那只空落落的手掌,嘴角勾勒出淡淡的笑意。
路易斯记住了这个笑容。他刻意移开了视线:“这应该是你在玛伦利加见到的第一场雪。”
“是的。”艾德里安说。“鹤山庄园的冬天也会下雪,但和这里很不一样。”
“玛伦利加的冬天很美。”路易斯的视线穿过雪编织的重重纱幕。女武神号已经驶出银湾,从他们的视野中消失。“你以后就会习惯这样的景色。”
“像您一样?”艾德里安扭过头,脸上依旧带着那抹温和的微笑。
路易斯也笑了:“是啊,习惯到觉得无聊的程度。”
夜已经很深。等到第二天的清晨,洁白的积雪将铺满整片玛伦利加地区,街道、屋顶、墓园、码头,孩子们将会欢呼着庆祝初雪的到来,大人才会为清扫和出行感到头疼。
见孤月西垂,路易斯又问:“你急着回飞狮公馆吗?”
艾德里安轻轻摇头:“不。这场雪很美,我想在这里待久一点。”
“好,”路易斯也没有离开。“那我们再坐一会儿。”
他们没再说话,只是静静地坐在灯塔高处,见证冬日的使者为流金之城镀上素净的银肤。
作者有话要说: The Fields of Ard Skellig - Marcin Przybylowicz
☆、第二十八章 家族代表
玛伦利加自建城后就挂着“共和国”的头衔。把持半岛上的重要港口和数条贸易路线,由此囤聚了大量财富,外表光鲜亮丽,内里却是堪称复古的政体。
除了总督府,定期举行的市政厅会议也影响着玛伦利加的局势。总督、商会首脑与部分贵族的代表齐聚市政厅,连同教团和后来的赏金猎人协会,就一些事关城邦利益的重要问题交换意见和方案,并最终达成共识。这在某种程度上削弱了总督大权独揽的可能。
——银湾塔杂记·城邦政体与市政厅会议
从飞狮公馆出发、前往市政厅参加例行会议之前,索菲娅不厌其烦地向艾德里安交代注意事项。
“没事的,只是让你在他们面前正式露个脸,让玛伦利加的大人物们知道你的名字。那些事务实际还是由我来操办。”
索菲亚的语调几乎是劝诱性的,如夜莺般悦耳动人,又带着些隐藏在婉转之下的强势。
市政厅例行会议上,她也用着这样的声音,面带微笑地把艾德里安正式推到了台前。
“兄长不在的日子里,我将暂时代替他担任托雷索在市政厅会议的家族代表。这位艾德里安·吉列特·托雷索,现任族长萨缪尔的堂侄,他是我的左右手,今后也会分担一部分职责,还请诸位多加照顾。”
她擅长观察旁人,也擅长让人为己所用。要让艾德里安听自己的话,她甚至不需要用太多手段。原因很简单:艾德里安自己就有着标准的“家族至上”的大局观,而在他心中,萨缪尔和索菲娅就是“大局”的控制者。
艾德里安知道,自己只是牵制家族元老的一枚棋子,是干扰玛伦利加其他势力的障眼法,是拉拢路易斯的诱饵。在市政厅会议上露面,多半也是为了侧面证实“萨缪尔病重”的消息。
会议上,除了露脸并回应众人的注目,他基本用不着说话,把所有需要发言的环节都交给了索菲娅。无论如何,艾德里安的出现至少堵住了一部分人的嘴。
只要是为了托雷索家族,艾德里安不介意继续当族长兄妹的“傀儡”。
但在服从之外,艾德里安有自己的打算,也有自己的忧虑。
在市政厅,除了那些骨子里透着金钱味的商人、神色傲慢的贵族、措辞和衣着一样考究的技术官僚,艾德里安还见到了赏金猎人协会的现任会长楚德,以及其他带有头衔的协会高层。
——是他们把科马克大师逐出了协会,还逼迫他对叔父和审判官下手。
出于对路易斯的关注,一想到这,艾德里安就有些气血上涌。但他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和言行,表现冷静得令他后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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