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信仰她,因为她掌管着正义,对罪人降下最严苛的惩罚,以保护无辜脆弱的人群。
人们畏惧她,因为她降下的惩罚不会因人心动摇,不会考虑由感情驱动的前因后果,只以冰冷的“同态复仇”铁则为准绳。
断罪女神永远大公无私,也无法通融任何人。
时间仿佛被分成了两半:市政厅那头,各怀心思的城邦显贵们陆续走进圆桌周围的席位,开始为另一个人的最终命运以及隐藏其中的利益唇枪舌战。
监狱这头,死气沉沉的狱卒也像极了晾在停尸房里的尸体。占去大部分面积的阴影是凝滞的血液,栅栏是冰冷的骨架,路易斯身上的铁链是僵化的筋络,只有长廊上的火炬还透着点光和热,在地牢深处显得弥足珍贵。
——艾德里安正在哪里做些什么呢?
在隔了不知多少层屏障的渺远钟声里,路易斯漫无目的地想着。
他会出现在市政厅吗?索菲娅大概不会让他去的,说不定整个托雷索家都没有派人出席。不然,那孩子肯定会当场和楚德他们吵起来。
话说回来,艾德里安没来监狱看他,的确令路易斯十分意外。
不只是意外——路易斯承认自己有些失落。
他们还没来得及以彼此的生命起誓,没来得及将心意相通的片刻当桥段调侃,没来得及展望远离血与火的安稳生活,没来得及再看一场落在银湾的初雪。
但路易斯转念一想,觉得自己没什么好失落的。
或许,自己很快就会从艾德里安的生命里消失,化作他有关玛伦利加的记忆碎片的一角。他们的命运有过短暂的相交,却未必能有长久的纠缠。就像划过半岛上空的流星,留下的星轨再扣人心弦,终会被每时每刻都在变化的天穹淡忘。
未被书写的记忆无法融进纸上的历史。强烈的爱连同因爱而生的怨怼,都将被海风埋葬在这座多情又无情的城市之中,再被无法阻挡的时间洪流吞没。
艾德里安不会知道,在那燃烧的甲板上,路易斯抱着怎样的心情将手中的纸卷烧成灰,揣着前所未有的恐惧,急切地确认他的心跳。
而路易斯也不会知道,在他身陷囹圄的同时,艾德里安也把自己锁进了心的囚牢,并用漫长的时间追寻一个迟来的结局。
市政厅里,除了既有的杀人纵火的指控,楚德等人又给路易斯罗织了新的罪名。
“去年冬天,海港区的旧造船厂被一把火烧了个干净,包括藏在那里面的极乐烟草工坊。”
楚德此言一出,个别商人的面部表情出现了微妙的扭曲,又很快平复下来。
吕西安将军和市政厅的其他人听说过这场火,却不知道还有禁药工坊这一茬,立刻追问道:“楚德会长,你对此事了解多少?这和路易斯·科马克又有什么关系?”
楚德充满歉意地一颔首:“实在是非常抱歉,我对协会声誉的重视竟越过了玛伦利加法律的界限……当时,我追踪违规为禁药工坊服务的赏金猎人来到造船厂,想要亲自铲除败坏协会名声的叛徒,却意外发现了路易斯与他的同伴。”
他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竟像真是在为赏金猎人的堕落感到羞愧:“没等我进一步问话,路易斯的同伴就射杀了工坊主。如果是路易斯·科马克领着与他一党的赏金猎人与工坊主合作,用极乐烟草牟利,种种蹊跷就都说得通了。当然,我依旧希望这只是我的臆测。”
半假半真的叙述使这个故事极具偏向性。工坊背后真正的金主们很快领会了楚德的用意,也配合他将“勾结禁药生产商”的嫌疑一并冠在死囚头上,用事不关己的口吻附和这一强加的指控。
路易斯不在场,飞狮公馆借故缺席,没有人会帮他,也没有人能帮他。见证审判的市民代表席间爆发出小小的骚动,又在会议主持的“肃静”声中不情愿地平息下去。
审判已成为一场折磨。就像莫吉斯总督的葬礼,这些场合不知不觉超越了仪式和制度,变成玩弄权术、操纵人心的战争。
吕西安将军已忍无可忍。
面对楚德的指控,他果断提出异议:“够了。”被烧伤后有些浑浊的双眼一直盯着楚德,兼具抗议和警告。“就算是被判处死刑的罪人,也不该被无端污蔑。”
楚德识时务地给了自己退路:“抱歉,是我唐突了,但这都是我对协会的热诚之心所致。不过还请各位深究,若有其他证据,也好还路易斯一个清白——虽然这份‘清白’只限禁药工坊这起案子。”
市民席传来一个高亢的声音:“你去问黑牙帮啊,那是他们的地盘。”
圆桌旁没有人理会这突兀的发言,与生俱来的傲慢也不容许他们倾听一介平民的呼喊,哪怕这些呼喊将指引人们靠近真相。
然后,楚德提出的新罪状不了了之,一切回归正题。
再然后,经会议主持的口,在场所有人都听到了马车夫的证言与路易斯的供词,市政厅的常任顾问们循着律条和旧俗,为这起案件拟定合理的判决,对路易斯的审判草草落幕。
奇迹没有发生。
傍晚时分(据送晚餐的时间推算),狱卒给路易斯带来了最后的结果。
三天后,玛伦利加中心城区的广场,绞刑。
有那么一瞬间,路易斯可以感觉到断罪女神已将绞索套上了他的脖颈。但对死亡的恐惧只持续了短暂的几秒钟,劲头一过,他又似乎不那么害怕了。
“你真不怕死?”狱卒戏谑的语气中夹带了一丝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同情。
生命已进入倒计时的死囚缓慢摇头:“就算是一心寻死的人,也会有恐惧的时候。而让我真正感到恐惧的,是死亡以外的事物。”
未完的愿望,未说出的话,没能再看一次的风景……还有被迫看自己先行离去的另一个人。
路易斯不想让艾德里安一直记着他,却又害怕艾德里安会忘记他,忘记他们在玛伦利加共同度过的短暂时光。
路易斯的苦笑并不那么释然:“这真是座让我又爱又恨的城市……”
狱卒不明白他在说什么,无聊地耸了耸肩,随即转身离去。
行刑前夜,路易斯的死牢里来了一个披着长斗篷的人。
那人由狱卒引进门,背光的身影一片漆黑,但常日待在地牢里的人已经习惯了光线的缺失,倒能勉强看出一点轮廓。
被吵醒的路易斯眯着眼睛,差点将对方看成了艾德里安,又很快从那久违的亲切感中察觉出这位客人的身份。
路易斯坐起身,打招呼的语气竟像往日一般稀松平常:“萨缪尔,是你吗?”
萨缪尔摘下斗篷:“是我。”
面对锒铛入狱的好友,萨缪尔心情复杂,无数话语堵在喉间,却难以自在地吐出半个字:“……对不起,我回来得太晚了。”
萨缪尔没能赶上市政厅对路易斯的最终审判。
信标号和女武神号驶入银湾时,杀害总督的凶手将被公开处决的消息已传遍玛伦利加。广场上提前建好了绞刑架。市政厅还在附近搭了个高台,当作观看处决的“贵宾席”。
见兄长从遥远的洛格玛回归,索菲娅热泪盈眶,心中沉积已久的思念与忧惧终于找到了出口。她紧握着萨缪尔的手,将这几个月发生的种种尽数告知。
听的越多,萨缪尔的心情就越沉重。
他对路易斯有愧在先。正是因为内疚,萨缪尔在奴隶船引起的风波中极力斡旋,用截下的物证保住路易斯的性命。可没想到近七年之后,路易斯又一次被推上风口浪尖,而萨缪尔无法用相同的方式再救他一次。
如果他不曾离开玛伦利加,不敢说能保证大家一切安好,但至少不会变得这么糟糕。
可在满怀愧意的萨缪尔面前,路易斯却好像根本没把这些事放在心上,反过来询问远征的情况:“你和索伦审判官的洛格玛之行如何?找到古圣殿了吗?”
萨缪尔一愣,用故作轻松的语气答道:“说来你可能不信,我和世界蛇直接对话了,也是它向我坦白了真相。你猜的没错,那圣器的确不是什么好东西。”
然后,萨缪尔将他在洛格玛的所见所闻告诉了路易斯。
随大河之骨消散的白昼极光,泉眼里的石心玫瑰,深藏数百年的守墓人之棺,壁画上的世界之蛇,圣殿里重生的战场亡灵……圣器沉眠之处的异象远非常理可及,与玛伦利加简直是天差地别的两个世界。
萨缪尔说:“我和海格选择了另一条路。破坏圣器,将人类从世界蛇用灾变制成的牢笼中彻底解脱出去。”
路易斯了然地点头:“所以,这遍布整个大陆的寒潮的确是你们造成的。”
“这是最后的灾变。”无视监狱地面令人不适的潮湿,萨缪尔提起斗篷,与旧友相对而坐。“作出决定时,我们就抱着成为罪人的觉悟,也不奢求任何人的谅解。”
返回玛伦利加的旅途中,萨缪尔与海格已见证了圣器破碎导致的后果。
这是一场文明的剧痛,但在漫长的历史当中,它又是如此短暂,短暂到人类未必会吸取多少教训。
萨缪尔那一刀砍碎了大河之骨,也摧毁了利用天灾转移矛盾的借口——世界蛇离去之后,人们无法再把罪恶的根源推到灾变头上。
但这真是最好的结局吗?
路易斯无奈地发出沉闷的笑声:“灾变即将从世间消失,但贯穿全部历史的悲剧不会终结……人类的恶意才是最可怕的敌人,我就是证据。”
萨缪尔很难不表示认同:“或许这就是人心吧。”
路易斯叹道:“但如果不挣脱世界蛇的枷锁,我们将永远无法看清自己,也不会尝试去改变什么。在漫长的苦难之后,总会有谁幡然醒悟,发现苦难的真正起源,为世人寻找新的出路。”
自省的先知也许只是极少数,但他们的存在本身就是人类的希望。
“萨缪尔,你做出了一个正确但残酷的选择。”
“能获得你的肯定,我很感动。”
“你能来监狱看我,我也很感动。”
萨缪尔微微一笑:“除了我,你还有更想见到的人吧。”
喜悦、愤怒、担忧、失望……一双饱含深情的眼睛在路易斯脑海中一闪而过,那强撑起来的自虐式的洒脱顿时垮了台。
路易斯心中一阵悲戚:“艾德里安……他还好吗。”
“你明天会见到他的。”
深陷泥淖的死囚惨笑道:“我害怕自己一旦和他相见,就不敢去死了。”
走廊上,狱卒正催促萨缪尔离开。
萨缪尔沉默着站起身,说不出一句“多保重”。即将走出牢门时,他握着冰冷的铁栏,低声说:“我知道你是清白的。”
路易斯依旧栖身于那片潮湿的黑暗,目送萨缪尔消失在被铁栏阻挡的视野尽头。
“起来,该上路了。”
狱卒摇醒路易斯,给他套上沉重的枷锁。
铁链拖过台阶的棱角,刺耳的摩擦声激得其他囚犯抱怨不断,正如一个月前将路易斯押向地牢时的情形。
公开处决是在玛伦利加不常见到的“风景”。四名狱卒抬着断罪女神的木像走在前头,囚车一路摇晃,轮底轧过路面凸起的碎石,载着将被处死的犯人驶向城市中心的广场。
一段时间不见天日,被积雨云遮挡过的阳光也足以令路易斯目眩。从监狱到刑场,路易斯始终一言不发,任由狱卒将他解下囚车,穿过人群,押上行刑台。
玛伦利加的显贵们早已在高台上入座,也包括来自飞狮公馆的三人——萨缪尔、索菲娅、艾德里安。路易斯不知道“贵宾席”上有谁,他无法看清也不想看清。
广场上挤满了人,却没有激荡的欢呼和哭嚎,只剩海鸟聒噪的嘶鸣在绞刑架上空回响。
所有视线聚焦在行刑台上,空气安静的可怕。
负责行刑的是两名守卫。身着红底白纹轻甲,骑士头盔将脸挡得严严实实,腰间长剑的反光如断罪女神的斧头一般冰冷。
站在路易斯右边的守卫将绞索套过他的脖颈。
时间仿佛被无情的冬雪冻结,流淌得分外缓慢。沉重的绞索已搭上肩头,很快就会收紧、绷直,路易斯的内心却莫名平静。他环视四周,想要赶在咽气前记住眼前最后的风景。
视线从右缓缓移到左。透过另一名行刑者的头盔缝隙,路易斯赫然看见一双无比熟悉的翡翠般的眼睛。
作者有话要说: Edge of the Storm - S.E.N.S.
☆、第六十六章 刑场
虽然作为平民说这种话显得相当讽刺,我还是必须坦白心中所想,毕竟我能留给后世的只有文字,而不是那些存在于纸面之外的思绪。
贵族的自矜与自傲无疑将他们推上常人无法触及的高位,却也结成了一道心灵的枷锁。受先天身份与相应的行为规范所制,他们无法随心所欲地表达自己的真实想法,就连喜怒哀乐的自然流露都成了自上而下的“僭越”,因为这涉嫌打破贵族与平民之间的文化界线。
或许,对情感的极度压抑正是玛伦利加不少悲剧的来源。
——银湾塔杂记·贵族的美德
寒潮说是过去了,但这个春天的确比往年同一时间要冷得多。厚薄不一的积雨云从海上延伸到城市另一头的旷野,将正午的日光遮得黯淡不明。
囚车离开监狱之前,围观的人群就已经开始聚集。等到钉着铁辐条的木轮轧上主街,狱卒不得不借助城市守卫的威慑力,在囚车前清出一条足以通行的道路。
挤在两旁的市民边用好奇的目光打量被铐在囚车里的人,边就一些来自酒馆的小道消息交头接耳,窸窸窣窣的就像树林里的风声。
“没想到真会是他,刚听说守卫把他关到牢里的时候,我还以为是你们弄错名字了呢。”
“人不可貌相啊。明明长得挺周正,却会做出谋财害命的事来,盯上的竟还是总督大人。”
“嘿嘿,谁知道这家伙为的是财还是什么呢?也许是垂涎贝拉夫人的美貌,色心大起,想要占为己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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