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已出了枫浦郡,行了一日一夜。
庄离唱得悠扬,思乡的苍凉曲意淡了几分。他的侧脸在晨曦中似染上了一抹淡淡的金光,像是林间的清霜,手温一触即融。
那是一张叫沈放如何也看不厌的侧脸。完美的下颚弧度,修长洁白的脖颈。他只看了一眼,内心便有千万只蓝色蝴蝶展翅飞舞。紧接着,蝴蝶悉数化作一阵海潮在胸腔内狂啸着卷上礁石。
心猿意马的沈放努力让自己把注意力放在歌声中。
“居常思土兮心内伤,愿为黄鹄兮归故乡。”
那处纤弱的喉结,像是被春风吹动的花苞般微微颤动。
沈放慌张地挪开目光,拿起脚畔的乙未剑。金属的冰凉触感叫他恢复了几分清明。他在心中暗暗想到:如果可以,沈放希望这世间会有另一个沈放和另一个庄离,于大好春光中无牵无挂地策马同游。而不是在这本是为了遮掩而用的马车之中。
庄离自顾自唱着,对身侧之人的纷纷思绪毫不知情。一曲罢,只听沈放问:“这是北荒的歌谣?”
“据说是很多年前远嫁到北荒的梁国公主所吟唱的歌,后来几乎人人都会唱上几句。”
沈放带着淡淡的笑意道:“你唱得很欢快,似乎不是此曲应有之意。”
庄离耸耸肩,俏皮地眨了眨眼,“也许吧,据说她最终也爱上了那儿。”
沈放下意识脱口道:“为什么?”
“谁知道呢,人心总是会变的,今日爱,明日怨,反之亦然,不是么?”
“也许她只是接受了现实呢,她已经不再是一个王朝的公主,而是另一个王朝的后。”
庄离耸耸肩,“耽溺于往事毕竟不是活着的人该做的事。”
沈放闻言一凛,收敛了心神:从小流离失所的庄离有时候确实要清醒现实得多,自己此刻关心起儿女情长,是幼稚且无益的。更何况他甚至并不完全清楚,庄离陪自己送剑谱的目的。
“倒是你,这两日见你你魂不守舍的,又想什么呢,沈少庄主。”
沈放讶然,没想到庄离全看在眼里,思绪激生便要解释,却听车夫一声惊叫。
“出什么事了?”
歌声戛然而止,沈放掀帘而出,以为有人拦路,却见前面道旁竟是躺着不少人,有几个人正在哀嚎扭动。
看那些人的打扮和随身所携兵器,显然是武林中人。
“停车在路边。”沈放吩咐道。
“这也许是沿途绿林干的……”那车夫不安地提醒道。
“莫慌,停车。”
车尚未停稳,沈放一跃而下,环顾着满地狼藉。庄离早已探出头来望了半天,“看出什么名堂了么,他们都是被何人所伤?”
沈放问离他最近的那个中年刀客, “那公子问你,你们都是被何人所伤?”
“你,你们又是何人?”
“在下沈放。”
那人神色一变,注意到了沈放背上的剑,确信无疑。其他哀嚎之人更是停下叫喊,齐齐看了过来,“沈公子!”
“客气客气……怎么,你们这么多人都是要替我夺剑谱么?”
“正是!我们听说无相楼的人已经回到澜州了!”
他们是怎么知道无相楼的拿到了剑谱?
沈放不动声色地思忖道,又听另一人道:“……听说无相楼的人从碧落刀手上夺走了剑谱,我们便早早来这,谁知被他们从暗处偷袭。”
“沈公子,您快给我们解穴!”见沈放慢慢走回到马车边,其中一人忍不住大叫。
沈放为难道,“各位是出于一片好心相助,可前路凶险,为了各位身家性命着想,请恕在下爱莫能助。”
“哼,沈公子怕不是担心拿回剑谱之后,被我们大伙阻挠上路吧!”
沈放微微一笑并不辩解,“你们伤不及命,一个时辰后,待可以活动自如了,记着上药。”说罢,将随身带着的金创药留在路旁,不顾此起彼伏的“沈公子”,催促车夫赶路。
“看来又有人赶在了我们前头。”沈放又问那车夫,“离澜州还有多久?”
“过完前面那个石桥,就要到涿鹿原了。”
接下来,沿途再见到有受伤的武林人士,沈放也只是将所剩无几的金创药抛在了道旁,并没有再下车。
庄离戏谑道:“沈公子施这些伪善的小恩小惠倒是拿手。”
沈放挑眉,不以为然,但也没有替辩解。
“他们是不是没有死?”庄离突然问。
“谁?”沈放一时没反应过来。
“白马镖局那批真正的镖师。”
“为何这么问?”
庄离扭头看着沈放,“这几日我算看出来了,你是个好人,好人就会在两难之时做多余的事。”
沈放被看得心头一跳,抬手刮了刮自己的鼻尖,“又被你猜中了,救他们还费了不少心力,不过,这也不是我一人的决定……”
庄离若有所思地看着沈放笑了笑,笑得沈放有些心虚。沈放另道: “你可有想过何这些人会知道无相楼拿到了剑谱吗?”
庄离点点头,“也许那会儿在枫山有人跟着我们。”
“也能是瀑布那儿遇到的女人说出去的。”
庄离轻轻道:“如果是这样,她很有可能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
沈放听出庄离声音里的自责,蹙眉,“别担心,我们也是随口猜测,当时怎么也不会想到要有人会她起杀害之心,而且,若追根溯源,也是她被卷入了剑谱的事情当中。”
“不管是偷听还是逼问,都有一个多余的人参与了进来。”庄离对上沈放的眼睛,“我有一个猜想。”
“巧了,我也有个……”沈放看向庄离,心中却是蓦地一慌,“你说的是那个拦下秦岭二人的女子吧,她的身份,确实很可疑。”
一时半会,还是无法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啊。沈放无声地叹了口气。
“你当真不认识她是谁,那她为什么帮你?”
听出庄离言外之意,仿佛认定了自己和那女子有些干系,只是不愿说出来,沈放没好气道,“别以为我不知你在瞎想什么乱七八糟的。她年纪虽和我们差不多大,也许是先辈和沈家有些旧交情,相助不过是为了山庄,你怎么就认定是为了我?”沈放想到了春秋阁的壁画,那神秘女子所使得很有可能是失传的武学,但又不记得在上面曾见过花枝。
沈放看向庄离,突然想到,对方的幻术寒潭影便是个稀奇古怪的武学,又道:“为什么不能是帮你呢,你不是也希望我带着剑谱入宫么?说不定你师父就认识她。”
“这……”庄离一愣,“可是她却是一直称呼‘沈公子’。”
“掩人耳目罢了。”沈放故意道,“你师父是焉支山主人,她又提到有个身份尊贵的主人,这不是巧了……”
庄离闭上嘴看向窗外,不说话了。
沈放看着庄离有些气鼓鼓的,心中暗笑,摇摇头,抽出荒雪剑,将掌心覆在剑刃上,让荒雪剑的寒凉剑意直抵心头。
作者有话要说: 歌曲出自《西域余闻》,汉武帝侄女细君嫁给乌孙王的故事
第22章 梨花浅笑
马车又行了几百米后,道旁的林木渐渐稀疏,日照当空,地面还真的渐渐有了几分燥热之气。总觉得借荒雪剑降温有些过意不去,沈放索性也把自己那侧的竹帘卷上,好放些风进来。
窗外,视野一览无遗。极远处的天边,饱满的云朵堆积如棉。寥廓的青空下,是一片葱郁的原野。绿野被一道自北向南而去的明澈小河分成两岸,河畔成片的菖蒲野花在风中摇曳似浪,发出令人心情愉悦的沙沙声。
有河就有桥。桥是最为简单粗糙的木桥。看上去古朴而别致。但他们没想到的是,荒桥上居然还有人。
那是一茕茕孑立的女子,兀自临水照影,借着春光的妆点,竟比数日前看上去要明艳动人了几分。明艳的并不是她的面容,而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毕竟,她的右脸还戴着那铁面具。
沈放道:“停车,我去去就回。”
“我和你去。”
二人下了车,一前一后朝桥上走去。
女子朝二人投来波澜不惊的目光,抱拳行礼,轻轻道:“沈公子,你终于要离开青州了。”她语气坦然温和,浑然不似那日在枫山时的拒人千里。
沈放回以一礼,心中纳闷:本是要“兴师问罪”的,但听对方的语气,似乎早就准备在此地坦白所作所为。
“在下能顺利走到这,也是亏了姑娘出手相助。”
“沈公子言重了,我只是替沈公子驱赶了一些令人厌烦的蝇虫,好让沈公子能专心于正事罢了。”
“姑娘说的正事,便是指送剑谱入宫吧。”
“好春易逝,若不能在春分之前赶到,岂不是太可惜了。”
沈放蹙眉,正色道:“姑娘,可否回答在下几个问题?”
“自然。”
“那日姑娘始终不肯说出自己名姓,不知——”
“在下姓萧,萧莫梨。”
沈放有些意外,“萧……莫离?”他下意识朝庄离看去,却见后者饶有兴味地听着。
“莫是莫名其妙的莫,梨是梨花的梨。”女子解释道。
沈放莞尔,“自然是梨花的梨了。”他思忖片刻道,“我听闻东海赤城女子大多姓萧,萧姑娘你,可是东海赤城人?”
萧莫梨点点头,“不过我离开赤城很久了,久到若不是沈公子提醒,我都已忘记自己来自何处了。”
听上去似乎在怪沈放为何提起此事。沈放立刻意识到这当中有一段不容旁人肆意打探的隐秘。
他问女子名姓,不过是想确认自己到底认不认识她。然而脑中对“萧莫梨”这名字毫无印象,看来他只能直问了。
“那个……”
“沈公子无需拘谨,有话便问就是。”
“对啊,沈公子有话便问就是。”
“我记性一向很差……”沈放瞪了学舌的庄离一眼,撒了个自己都不信的谎,“莫非姑娘是在下故人?”
萧莫梨浅浅一笑,“恨未识襟,今日是你我第一次相谈。”
“那是在下唐突了……”沈放心中困惑不减,“姑娘,既然如此,为何要出手助我?”
“出手帮助沈公子,既是忠人之事,已是心中所愿。”
“第一,忠人之事,萧姑娘,你到底是替何人做事?第二,心中所愿……姑娘还是莫要与我说笑了,你我既是素未谋面,何来心愿?”
萧莫梨淡淡一笑,“这才是沈公子真正想知道吧,我到底是替何人做事,又是否对沈公子和沈公子的剑谱居心不良。”说到这,她收敛笑意,“我不替旁人办事,只是随心而为罢了。沈公子不妨猜猜,我为何帮你?”
“这……”沈放一时有些为难,这女子虽说不与他说笑了,却又让自己猜测她的意图。她今日的调皮与兴致,浑然似另一个人一般。沈放脑子猛然有个荒诞的念头:今日这个戴面具的姑娘,莫非与那日那位是同胞姐妹?姐妹二人也许是什么武林世家的小姐,有意拿自己取乐?
可是,若是武林中人,更没有理由帮助自己出青州。
沈放驱赶走脑中的荒唐念头,心念一动。
“萧姑娘,”沈放有意顿了顿,见女子眸子有了好奇,便用不乏尊敬与钦佩的语气道:“萧姑娘,你的剑用得很好。”既然是剑客,就没有不吃这一套的。
只见萧莫梨目光灼灼,不只是为收到赞誉而喜悦,而是颇为动容。
“天底下,认得出我那梨花笑是剑的人不多,我知道定会有沈公子。”
“梨花笑……好名字,姑娘可是因剑而帮我?”
女子脸上的诧异一闪而逝。沈放更是惊讶:他胡乱一猜竟然猜对了。
春风在静水般的沉默中穿拂而过。庄离咳了一声,插话道:“不知萧姑娘在枫山可有杀一个女人。”
沈放微微一怔,瞥了说话的庄离一眼。萧莫梨更是吃惊,转头看向不似先前随意的庄离,摇了摇头,“我之后随二位上了枫山,确实听到了无相楼的事,不过,”萧莫梨敛容正色,恢复先前的淡然神情,毫不迟疑道,“我没有杀那个女人。你们往山上去后,我有事便自行下山了。”
说完,她顿了顿,对沈放郑重道,“若杀了人,我绝不会欺瞒。”
沈放不动声色,语气带笑,眼神却是毫无笑意,“甚好,这样我也不用因为所谓的除恶扬善,出剑杀姑娘了。”
“你信她?”庄离忍不住开口。
沈放笑道,“我不信她的人,我信她的剑。”
萧莫梨闻言不语,没有再多做辩解,微微低头,只是看着桥木上的斑驳光影,听着桥下汩汩河水。
“萧姑娘,那日你出手击中鄙人的剑,剑身钝了一处,不知可否给点银钱,鄙人入了澜州好寻一处剑铺修缮。我估计也就几十文钱。”
庄离这话过于突然。沈放听得愕然,不明白他又有啥鬼主意。被问的措手不及的萧莫梨一时也有些莫名其妙,却见庄离不似与她说笑,迟疑道:“我好像身上只有一两的钱……”
“好说,我身上碎银多,跟你换就好。”
不待萧莫梨接话,庄离就动起手来。沈放和萧莫梨两人眼睁睁看着他从怀里、袖里甚至鞋子里摸出一堆碎银,倒在手上一点点数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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