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郁给自己灌了一口酒,耙耙卷曲的头发,问:“那江大王到底是个什么物事?有人见过它吗?”
“有人说江大王是水里的鱼王,人牲一到就上岸把人拖下去吃掉;还有人说江大王是修炼成精的蟒蛇,平时就趴在水底,有人过路就挡,一个浪头把人拍下去,尸体也找不见。”
略微停顿了一下,绛曲红着眼睛喝完最后一口酒,继续说:“不过谁也没见过江大王的真面目,但即使如此,我们还是坚信它的存在。”
“为什么我们不能立刻开挖,而要过一晚才行呢?”
“晚上是江大王进食的时间,这个时候你再去动土,大王不高兴了,地上所有人都得死。”
又是一阵沉默,锅里咕噜噜在响,牦牛肉裹着花椒辣椒,驱寒。大家都没怎么动筷子,绛曲给各自都倒了砖茶,说是川西青藏的特产,何峦默默地看着琥珀色的茶水出神。
一锅吃到夜深,天气越发得寒冷起来,撩开油毡帘子走到外边去,陈巍给自己裹好皮子大衣。尚璞兜着手跳两下脚,熬不住,和杜郁先行告辞。
“你们急着回去吗?”绛曲围上围巾,问何峦和陈巍。
何峦摇头,陈巍呼出一口气,吃完火锅活蹦乱跳的,说他想在外面散散步,消食。绛曲抬起头看了看天空,雪花落在他围巾上,他沿着湖岸的沙石走,闲闲地聊着无关紧要的天。
“为什么跟着科考队来西藏?”绛曲问,微风正从湖上吹过。
“我父亲曾在这里当兵,后来去世了。”何峦平静地叙述,“其中发生了很多事情,他死得也很古怪,我就想来这边看看,说不定能找到些有用的东西。”
绛曲闻言叹息:“我很遗憾,不过我能帮你做什么吗?”
陈巍抄着双手看了何峦一眼,何峦踌躇了三秒,说:“我父亲曾有一个铁盒子,背后刻着藏文,应该是从藏地带回去的东西。他把这个铁盒子埋在屋子角落的地底下,做了很好的防护措施,老师,藏地有这种习俗吗?或者说,有什么禁忌规矩之类的?”
绛曲仔细地听他说话,抿唇思考了一阵,站住脚步问何峦:“埋在屋子哪一个角落?东北角还是西北角?”
“东北角。”
“是不是挖了一个坑之后又上了一层木板,涂着松脂,然后把这个盒子埋在木板下面一层?”绛曲说,他看着何峦的眼睛,风穿过他头发,这位学者头上已经长出不少银丝。
何峦惊住,绛曲说的一字不差,但何峦能肯定的是,他之前从未见过绛曲,也不曾对他说起过家里的事情。陈巍也感觉到不对劲,他绷紧肌肉,手指已经悄悄碰到了藏在大衣下面的匕首。
“是的,老师。”何峦回答,“您说的一点也不差。”
“盒子上面是不是刻着黑白双翼?”
“不是,是雄鹰巨树,时间对不上,按理说应该是黑白双翼的。老师,您怎么会知道这个?”
“都一样。”
绛曲的脸色变了,他眯起眼睛看着远山的倒影,连山上一棵一棵的树木都在水中看得清清楚楚,他们像是站在两个对称世界的边缘,伸出一条鱼钩,就能一下钓到三条鱼。
“这里有什么问题吗?”何峦说,他不动声色地按住陈巍的手,和他并肩站在一起,话一说出就飘散在风里。
“你姓什么?”绛曲忽然问了一个不着边际的问题,他转过身子紧紧盯住何峦,似乎要从何峦口中攫取出什么惊世的秘密。
“?”何峦皱皱眉,来这边之后,很多人都问过他这个问题,“老师您难道忘记了么,我姓何,是您的学生。”
“哪里人?”
“......北京人。”
绛曲问完了没说话,忽然焦躁起来,用脚尖点点石块,转身继续沿着湖岸走,对岸长着成片的松柏,山林把远方那座佛寺给挡住,雪水从山上流下来,发出单调的响声。
何峦跟上他的时候,绛曲已经走到了被警戒带围起来的挖掘坑旁边,他坐在一块石头上,面对着山坳中露出来的雪山一隅,慢慢地在抽烟,烟头的光一闪一闪,白雾把他的表情遮住了。
陈巍顺着绛曲的目光看去,那个坐化的僧人还在那里,在巨石前端,下面的江水奔腾而过。陈巍在绛曲身边坐下,何峦轻轻叫了一声:“老师?”
夜里很静,说话也舍不得大声,怕惊扰了天上的仙人。三个人坐在一起看山川,绛曲狠狠吸了几口烟,说:“那是埋棺的手法,出了邪了,何家人怎么又来了这里......”
他说话很轻,后面囫囵不清,何峦没太听清楚,重复问了一遍,绛曲又不说了,换了个话题:“冒昧问一句,你父亲是不是叫何骞北?”
“您认识我父亲?”何峦的眉头越皱越紧,他看着绛曲的侧脸,藏族汉子的神情总是忧郁而神秘的。
绛曲抽完了一根烟,掐灭,随手捡起一块圆石摩挲:“何骞北,何骞北......你叫何峦?嗯,确实是山字辈。”
第102章 未闻君声
这话说得没头没脑,何峦捂着嘴沉默地看着江水。绛曲本想另外抽一根烟,撩起眼皮看看旁边撑着手的陈巍,问:“你是何峦的朋友吧?叫什么名字?还没认识过你。”
陈巍微笑着回答,他对人总是很有礼貌:“我叫陈巍,耳东陈,巍峨的巍。”
“嗯。”绛曲回过头,掂起香烟,但没有立刻点燃,垂着眼睛说,“像这雪山一样巍峨。这一辈倒是找对了,你们好好相处,别做跟我们一样的蠢事。”
“发生了什么吗?老师。”何峦踏开靴子,掸去鞋尖上蒙的一层灰,这是修复化石时落下去的。
绛曲又不说话了,他叠起腿,把围巾裹紧一点,有点儿冷。陈巍和何峦都知道绛曲老师的性子,他总是慢悠悠的,像风里的烟雾一样随意。很多话要在肚子里酝酿出来再说,他长久地看着山峦,仿佛他的话都写在雪山上。
“娃子。”绛曲喊何峦,他吐出一口烟气,咳嗽了两声,“来西藏真是你自己的想法?其他没人跟你提起过吗?光凭一个盒子你能晓得什么,你们这一辈早就不知道那些老规矩了。”
陈巍扣着手指,他在寒冷的空气中跺跺脚,雪花落满他的头发,鼻尖红红的,刚吃的牛肉和温酒在胃里腾腾地烧。听见绛曲问话,他转过视线看何峦,哆嗦着往手心哈气。
何峦想起了什么事情,矮着眉毛思考,过了大概一分钟,何峦才对默默吸烟的绛曲说:“有人叫我来,不过他只是建议,主要还是我自己的意思。”
他说的是季垚,季垚曾在电话中对他提过这个建议,当时何峦没觉得有什么,毕竟是首长,况且这么做也不是没有道理。
绛曲淡淡地应了一声,看何峦一眼,抖掉烟灰,语调不见起伏:“是符家那边叫你的来的吧,符老头子鬼话多得很。”
陈巍忽地撇下嘴角,他很有意见,但他没出声。一阵风从山上吹下来,陈巍打个寒噤,搓着双手取暖。他一边在心下思考,符家指的是谁?符衷吗?还有他老爹老妈。
何峦摇头:“不是,不姓符。”
“不是符家?那难道是肖家?或者杨家?”绛曲忽然变了声调,他扶好眼镜,显得不可思议,“不应该啊,他们没理由叫你这么做。”
“都不是,要算也算是季家。”何峦说,他同样拧着眉头看绛曲的眼睛,他们对视,满脸疑惑。
“不是,”绛曲很快地别开头,他不由自主地抖了两下腿,鞋跟敲着石块,一下敲碎了,“季家?怎么可能是季家?!娃子你不要跑火车,什么事情想清楚了再说。”
何峦悄悄瞟一眼陈巍,陈巍刚好也在看他,显然他也察觉到了此中不对劲。何峦把心情稳住,冷冷的空气吸入肺里,冻得生疼:“我没有说错,确实是季家,他姓季,至于是不是您口中的季家,我就无从知晓了。”
绛曲闷着头吸烟,眼睛盯着前面地上一块石头,一言不发,差点要盯出一个洞来。江水流淌的声音从山涧中响过,突然一大群飞鸟自西边飞起,降下去,像一阵急雨。
“是的,确实是姓季,我可以作证,当时我就在他旁边。”陈巍说,他比了几个手势,试图让绛曲信服。
绛曲使劲眯着眼睛,拿烟的手微微颤抖,仿佛想起了什么可怕的事情,他的眼睛变得愈发红起来:“能有几个姓季的,不是他就是他儿子......不可能是他,他十年前就死掉了。”
何峦敏锐地捕捉到绛曲淡如烟雾的一句话,陈巍的脸色也不太好看,何峦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常,但还是掩盖不住有点颤抖:“老师,能说得明白点吗?”
老鸹子开始鸣叫了,高僧还坐在石上,神态安详地闭着眼,面对高山深涧。他小小的身影仿佛升入了天空,只有身上的袈裟还在风里飘动。
绛曲凝视高僧的背影,像是在吊唁,又像是在缅怀,末了他看看雅鲁藏布江,一眼就看穿了江底:“季家那个,十年前死掉了,留下一个儿子,现在应该有27岁了。”
何峦猛地攥紧了长衣下摆,绛曲听旁边没声,看看他们的脸色,说:“你们怎么不说话?这个表情啥意思?操,老子就知道,他娘的,季家还嫌不够乱吗?把你拖进来干什么?”
“听老师话,您与我的父亲,还有季家、符家、肖家、杨家似乎都认识?”何峦说,“这些姓氏是什么?为什么要用‘家族’去称呼他们?”
绛曲一根烟烧到屁股了,烫了一下手指,他把烟头弹开,脚边堆了一圈灰。陈巍站起身挪到何峦旁边去,轻轻蹭蹭何峦的手臂,坐在一起取暖,听山鸟怪叫。
等了几分钟,绛曲从怀里摸出一瓶酒,递给每人喝了一口,才晃着酒瓶说:“我以前是EDGA的,跟陈小兄弟一样,是执行员,跟你爸一起合作过。当时我们进入了藏区,一路的还有符季肖杨等人,医疗兵专家学者都在里面,大家都是战友,混得很熟的。”
“我父亲难道和时间局搭边?”绛曲说完一段又不说了,何峦在一旁问他。
看了何峦一眼,绛曲喝一口酒,说:“看来你是什么都不知道。你爸就是时间局的人,隐形调查员,假扮成普通民众,做着最危险的搜寻任务。他来西藏当兵就是瞎扯,打幌子用的。娃子,你看看那边的军区,你以为那些当兵的就真的是傻当兵的?鬼扯!很多人都是背后有组织的。”
“他们来这里干什么?”陈巍问,他挨着何峦,摸摸冻得通红的鼻头,兴致还很高。
绛曲冷笑一声:“来干什么?你去问那山上的雪毛怪、峡谷里的野人、江里的大王,还有这化石啊。”
他指点山河,温和而连绵的山脉在他的手指下突然变得狰狞可怖,连挖掘坑里的化石也变得像堆积如山的骸骨。绛曲灌一大口酒,自顾自说起来:“我们当年进藏区,是来寻找一个东西。”
“后来呢?后来找到了吗?”
酒精很快上了头,皮肤黑里透红,绛曲的眼睛红红的,过分湿润了像是蓄满了泪水。他抹一把脸清醒一下,苦笑:“要是真找到了我就不会再来这里了,这种地方,谁想来第二次。”
山中的鸟群发出桀桀的怪笑,一只乌鸦扑下来,从陈巍头顶擦过去,落下几片羽毛。陈巍伸手抓住,把羽毛夹在手指缝里观赏,油亮瓷实。
“你们在找什么东西?”何峦吸一口冷空气,皮毛领子保暖,陈巍一直在旁边蹭,“文物古迹?”
绛曲摇摇头,又点点头,最后又叹一口气说:“娃子,不是我故弄玄虚,那东西我没法跟你解释。我希望你最好一辈子都不要跟那东西搭上关系,你,你们,都不要。”
他指指何峦,再指指陈巍,陈巍睁着眼睛看绛曲,绛曲有点醉了,思维还是清楚的。天冷,江上开始起雾了,薄薄的一层,浮在水面上,时而把倒影遮了去。
陈巍斜过身子探看,撑着下巴问:“那老师您见过吗?”
“......见过,当然见过。”绛曲的表情很朦胧,也许是夜色和酒香的原因,“就在大雪山上,凿开冰层之后,我们就看见了。那之后,有的人回来了,有的人没有回来。”
何峦不理解最后一句话的意思,不过他大概能想到,有人把性命留在了那里。他看看冰川,晶莹剔透,这是远古的遗迹,能看见神明在那之上宴饮。
“很多组织都在寻找那东西,不光是西藏,贝加尔湖、北冰洋、马里亚纳海沟,都有人去勘探过。我们都在找同一样东西,只不过我们比他们快一步,捷足先登了。”
“你们究竟在找什么?世界上有什么东西值得花这么多人力物力去搜寻?”
“娃子啊,你硬要我说那叫什么名字,我也叫不出来,我只知道有这么个东西存在,我们要找到它,也许能解开很多秘密。”
“什么秘密?”
绛曲看着天空,目光远到云层之上:“时间、宇宙、自然的秘密。”
余音就这样飘渺起来,飘进江上的雾中。陈巍抱着酒瓶喝一口,绛曲拍拍何峦的肩膀:“后天我跟队去上游,你要和我一起吗?杜郁和尚璞都会去,做考察。”
“老师怎么突然要去上游?原先没有听说您跟队的消息。”何峦说,“今天刚下来消息,计划延后了,原来时延到了后天。”
绛曲忽然笑一下,斜着肩膀眺望:“这个上游可不是你想的那个上游,我要去的是西藏阿里地区,雅鲁藏布江的上游,确切地说,是冈仁波齐峰。”
他说完又补充了一句:“当年我和你爸爸出任务,就是去那里。故地重游,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是没绕开。围着时间打转的,依旧只有我们几个人。”
何峦悚然一惊,但他没有立刻答应绛曲的话,因为他并不完全相信这个老师。绛曲说完朝雪山和雾潞吐出一口酒气,随意地望着江水,神色悠远又淡然。
沉默了数秒,山上风突然变大了,本来就黝黑的夜色更加黑暗,好像蒙上了一层阴影。绛曲看看天,惊鸟一阵一阵,站起身拍拍裤子上的灰,说:“走吧,回去了,别打扰了江大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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