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旻斜在升降平台上的栏杆旁,点燃一根烟慢慢抽,他穿着大花格子衬衫,外面罩一件薄毛衣,骚气如孔雀。
“我来了,什么事?”季垚把外套脱掉,哗啦一声甩在栏杆上,挽起袖子露出半截手臂。
朱旻抖抖烟灰,吐出一口烟气,把一个牛皮袋子丢给季垚,说:“自己看看吧,刚搞到的资料,句句属实。”
季垚打开封口,从里面抽出一沓文件纸,当他看到第一页的第一行字时,手就开始发抖。他很快地翻过前几页,迫不及待想要找到结果,翻到最后,一张照片不经意从指间滑落下来,飘到朱旻脚边。
那张照片记录了顾州最后的面容——烧焦的面部只留下五官的血洞,全身的皮肤都被灼伤起泡,肿胀不堪。
季垚忽然感到极度恶心和反胃,开始剧烈地咳嗽起来,他喘不过气,梦中恐怖的大火再一次从背后包裹了他,那是连夜的噩梦,想拼命摆脱,最后还是追了上来。
朱旻一根烟还没吸完,他弯下腰捡起脚边的照片,眯起眼睛看了一眼,翻个面塞进季垚手中的文件纸里,扶住他的手臂:“缓缓,缓缓,不要怕,镇定下来,指挥官。”
季垚咳得嗓子发疼,他在桌边的藤椅上坐下,弓起背,背上的皮肤似乎裂开了一般疼痛,他想呼救,想尖叫,但最后这些想法都被掐灭在脑中。
他很快地剥了一块方糖含在嘴里,符衷给的糖,薄薄的一层甜蜜,越到后来越浓郁。他好歹冷静了一些,扣着双手咬自己的指甲,竟然撕掉了一块皮,血一下涌了出来。
“喝点水。”朱旻给他递过水杯,“你有轻微躁郁症和恐惧症,保持镇定,别让病情加重。抽根烟吗?我一般通过抽烟来缓解情绪,虽然伤身体。”
季垚把水一饮而尽,涩涩的,他知道里面混合着小剂量的镇静剂。糖在嘴里化完了,他才惊觉背后一片冰凉,原来是出了一层大汗。
“好点了吗?”
“嗯,好点了。”季垚靠在椅背上,硬邦邦的藤条椅子硌着背上的骨头,他终于重新趋于冷静,长久地望着刻板的夜空。
朱旻抽完一根烟,掐灭,丢进一旁的垃圾桶,光下烟雾缭绕。他瞥到桌上散乱的白纸,稍微整理一下,说:“唐霁还活着,没人抓到他。唯一一个想要逮捕他的人被害死了。现在没人知道他要去哪里,又将做些什么事。”
“你从哪个线人那里搞来的资料?”
“这次是林仪风。”朱旻说,“是老辈了,他的信息很可靠。”
季垚抽出一张纸,上边写着执行部副部长唐霖的名字,说:“原来背后是唐霖在包庇他,我早就猜到了,他们是两兄弟,哦,不,应该是三兄妹,最小的妹妹十年前死掉了。”
“时间局上面的人知道吗?”朱旻问,他踩着布鞋,拿脚尖去碾地板,“部长、指挥官、战略顾问等等,这么大的事情,他们不可能一点动静都没有。”
“我不知道。他们没人说起这件事情,当然,这事也没人会拿到明面上来说。背地里他们搞什么交易还不清楚,顾州死了,消息来源就断了一条。军工厂那边不干净,有人在陷害我。”
季垚摊着一张纸,那上面是子弹的剖面图,弹头雕花,前端注入红色晶体。这是军工厂特意为他专门提供的子弹,但现在却被人剽窃了创意。
“顾岐川早先知会过我,说是更新型的弹药研发出来了,就给我断掉了原先的子弹来源。”季垚叠起腿,他呼吸不顺,“加上唐霁越狱的事情,当时我就觉得不对劲,但证据不足。”
朱旻伸出手指点点纸上的图片,挥手散开残留的烟雾,说:“唐霁去了贝加尔湖基地,康斯坦丁和唐霖是一伙的,我觉得康斯坦丁的爪子伸得比谁都长,中国估计还有他的势力。”
“成都那边有问题吗?”季垚问,他敲着手指,眉头皱得生疼,“你掌握着整个川渝贵云地区的地下耳目,有没有可疑人物渗入?”
“西南天高皇帝远,暂时还没人把主意打到那里去。北方不太平,尤其是东北那一片,边境线上黑手太多了。不过你发现没有,明明乱得一团糟,表面上看起来却又井然有序。”
“有人在幕后操控,他们和政府勾结在一起。政府管白道,他们就管黑道,再加上天然的地理优势,搭着俄罗斯那边一条脉,想动他们很难。”
“我管的是西南,东北那边的事情我晓得个屁。”朱旻说,“你是东北猎场里长大的,那边的事情你应该知道的比我多。”
季垚眯起眼睛看玻璃外的星星,咬着下嘴唇沉默一阵,回答:“我要是真知道那么多就好了,父亲下落不明,母亲与我形同陌路。”
“操,是不是有人故意不想让人知道他们的秘密?”朱旻骂了一句,“除了西藏,就属东北最难搞。”
两个人都不说话了,朱旻耙耙自己的头发,起身在平台上走了两圈,说:“妈的先不管这些黑道白道的了,当务之急是唐霁跑路了,林仪风说他去了赤塔。三土,你该怎么办?”
“来了就杀。”季垚说,他把杯中新倒上的茶水喝掉,“仇恨永无止境,总有人想要我死。以眼还眼,以牙还牙,以恶制恶。不过若有谁以国士待我,我必以国士反报之。”
朱旻知道他的脾性,点点头,不做声,坐在凳子边上点燃另外一根烟,朝季垚递递:“不抽烟了吗现在?改变真大。”
“嗯,不抽了,有人说抽烟不好。你也少抽点,自己是医生,还不懂得保养身体。”
“哦哟哟,谁的话这么中听,就把你的烟给戒了?”朱旻看着烟头一闪一闪,“老子咋没遇上这么个人来阻止我这些恶习呢?”
季垚挑着唇角笑笑,剥开第二颗糖。朱旻一转眼瞥到季垚的手腕,有鲜红的勒痕,皮也擦破了:“你的手怎么回事?被麻绳捆了吗?怎么搞成这样子,药涂过没有?”
“没什么,就用力了点,弄破了皮而已,不碍事,药涂过了。”他说着不动声色地把袖子放下来,扣好,挡住了伤口。
“哦。”朱旻将信将疑地看他一眼,不做多言,“自己小心点,别玩得太过分。”
季垚咬碎方糖,没有继续这个话题:“你有没有把我有躁郁症和恐惧症的事告诉过别人?”
“告诉个屁,我有谁好告诉的?这是病人隐私,我是个有良心的医生。哦,我知道了,你就是想问我有没有把这事告诉你那个学员是吧?没有。”
“嗯,很好。背上的疤痕什么时候给我去掉?”
“等着,还早。”朱旻吞云吐雾,一脸忧愁,“你回去吃饭吧,不聊了,老子困了,要睡觉。资料你再好好看看,保护好自己,兄弟,我就只能帮你到这儿了。”
季垚看看时间,还早,收拾好文件袋把风衣穿上,说:“年纪轻轻生活作息像个老头子,你得给自己找点乐子了。多谢了大猪,替我向林仪风问好。记得要保护好我们的线人。”
朱旻听着皮鞋声渐渐远去,掐灭烟头,拿过旁边的搪瓷杯子捧在手心里。他过了一会儿才离开,不过没回房间去睡觉,而是去了实验室。
他对季垚说了谎,他其实并不能睡觉,因为他今夜要值实验室的夜班。
寂静的实验室里亮着灯,上一位值班的人正坐在实验台前看最新的医学报告,空气中飘着淡淡的药水味,台子上的仪器都被整理好了,四周静得没有一点人声。
“朱医生,这么早就来了?”林奈·道恩从报告中抬起头来,笑着对朱旻说,“时间还没到,朱医生先休息一会儿。”
朱旻点点头,在一边的椅子里坐下,他看看认真研究报告的加拿大青年,闭上眼睛开始打盹:“我睡会儿,时间到了记得叫醒我,道恩医生。”
第110章 深度惊恐
道恩放下报告,鼻梁上架着眼镜,他只有研究学术时才会戴眼镜,看字太累了,得眯着眼睛。他把眼镜摘下来,好把朱旻看得清楚点,朱旻陷在椅子里,闭着眼睛小睡。
他注意到朱旻随身抱着的搪瓷水杯,杯沿的漆都像老头子的牙齿一样掉光了,他还跟捧着个宝贝似的。杯身画着红色图案,共产主义好之类的,大概是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作品。
道恩注意朱旻好多天了,自从轮到他们两个换夜班之后。朱旻比道恩年纪大一点,但也算年轻,搪瓷水杯这种东西与他的气质不相称——尤其是今天还穿着大花衬衫。
想想有点诙谐,道恩轻轻巧巧地笑,坐回去,重新在纸上做笔记。他没去打扰朱旻的美梦,他知道朱医生的习惯,每天总是早早地过来等着,等着就睡觉,到时间了自己就会起来。
朱旻今天睡得有点熟,手里的水杯没拿稳,一点一点往下掉,险些就要摔下去了,道恩忙伸手过去捧住。
幸好没把人弄醒,朱旻的手彻底放开了,头歪到一边去,睡得毫无防备。道恩把他的水杯放在旁边的小桌上,那里有几本医学杂志,杯里还有点剩下的水,早就凉透了。
实验室里静悄悄的,冷藏柜里冻着各种各样的标本,墙上的时钟不断闪动。道恩抬头疏解一下脖子的酸痛,看到换班时间已经过去了半小时。
朱旻还没醒,估计梦里周公缠着他下棋。道恩趴在桌子上百无聊赖地看朱旻在睡梦中呼吸,静得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他金色的头发在灯下反光。摊开的报告纸上,配着基因序列的图片。
没去叫醒朱旻,道恩取下旁边自己的一件夹克外套披在朱旻身上,免得他半夜冻着。道恩虽然行为放浪一点,心地还是善良的。
季垚穿过空无一人的走廊,他只能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声音在背后回荡着,就像很多人在后面追赶自己。季垚发抖的手指攥着牛皮纸袋一角,他的呼吸骤然变得急促,步子越来越快,然后在走廊中奔跑起来,皮鞋敲击地板的声音不停地在耳边响起,心底的恐惧轰然炸裂。
他害怕藏身于背后的眼睛,害怕有人在背后追杀自己,他拼命想逃离、逃离,连午夜做梦,都是在火焰中奔跑,但无论他跑得多快,最后还是被大火吞噬了。
幽闭的空间和四面八方无处躲藏的孤独让他像被水淹住了口鼻,慌乱之中努力让自己镇定,但这只能适得其反。躁郁症开始发作了,一种不受控制的狂躁占据了大脑,他想呼喊,想用枪顶住自己的额头。
“开门,开门......”季垚用颤抖的手拿出黑卡刷开门禁,卡好几次掉在地上,他捡起来,顶在手心里,几乎要把薄薄的金属卡片捏折。
符衷一开门就看到一个人影倒进来,他忙伸手把季垚抱住,很快地把门关上。季垚死命咬住符衷的肩膀,手指在他背上抓挠,一道一道的血痕毫不留情地爬满符衷的脊背。
“首长,你怎么了?”符衷第一次见到季垚这个模样,吓破了肝胆,给他脱掉外面的风衣,跪在地上将人抱在怀里煨着,就像抱着发抖的猫。
季垚抱住符衷的背,抬起下巴抵在符衷的肩上,像溺水的人那样大口呼吸,他的眼中涌出滂沱的泪水,喉间发出痛苦的呻吟声。
“有人在追我,好多人,他们在我后面,要杀我,杀我,”季垚语无伦次,蜷起腿,手在地上胡乱摸索,猛地把藏在鞋柜下面的枪抽出来,“他们要杀我!”
哗啦一声枪直接上了膛,季垚要把枪口往自己太阳穴上凑,符衷大惊,连忙把他的手扯开,一掌劈掉枪把子,摔在几米外的空地上。
砰一声枪响,子弹打出去一颗,打中了沙发的木头腿儿,嵌在里面爆炸了。
符衷看着四处飞溅的木屑,把季垚抱紧了一些,他忽然感觉自己心脏都要跳出来了,就只差了那几秒,子弹差点就打穿了季垚的脑袋。
紧紧扣住季垚的手,把脸贴在季垚颊畔,对他说:“首长,我在这里,符衷在这里。不要怕,没有人要杀你,我会保护你的。宝贝,我的宝贝,谁把你欺负成这个样子?”
季垚手里的牛皮纸袋啪一声掉在地上,封口打开了,里面的纸滑出来,风一吹,稀里哗啦散的满地都是。符衷把那些纸拽过来,一眼就看到那张恐怖的照片,他忽觉心绞痛。
把照片甩在地上,他抱起直打哆嗦的季垚往卧室里走,季垚一直发疯似的抓自己的手臂,指甲刮痕纵横密布,有些地方已经被抓得鲜血淋漓。
“宝贝,看着我,静下来,我在这里,没事了,真的没事了。”符衷按住季垚的手,撩开他面前散乱的头发,轻柔地吻去泪水,“都过去了,你很好,我也很好,没人敢杀你。”
季垚在他臂弯里哭,符衷记得上回看见季垚哭,是在修复受损的蛛网之后。那一回,季垚的直升机爆炸了,不过幸好,自己上去接住了他。
照片上恐怖的景象一直在眼前晃,季垚明显是受到这个的刺激。那是不堪回首的往事,就像一个定时炸弹,随时会在心底爆炸。
“别走,求你不要走。我害怕,我怕自己会烧起来,没人会来救我。唐霁出来了,他会来杀我,所有人都想要我死,救救我,救救我啊......”
声音到后来就变成了惊恐的呼唤,季垚把符衷搂住,毫无章法地只管把人抱紧。符衷托起他的背,抚摸他的下颚和脖子,把他的手握在心口处。
“我不走,我就这样陪着你,”符衷亲吻季垚的额头,抚慰他狂躁的情绪,“不论你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会永远爱你。”
季垚攥紧符衷的衣领,眼泪流到符衷的胸上,冰凉冰凉的。艰难的发作之后,他的情绪终于稳定下来,累极了,好像浑身都使不上力气,最后昏昏地睡过去。
符衷把季垚放倒,给他盖上被褥,坐在床边给他擦去眼角的泪珠,轻声说:“宝贝,好好睡,我哄你。”
他用渺渺的声音背诵起书里的诗句,那些温柔的话语,如风般轻盈的心事,没有血腥杀伐,没有尔虞我诈:“我的耳畔长久地回荡着你温柔的声音,我还在梦中见到你可爱的面影......我的心狂喜地跳跃,为了他一切又重新苏醒。有了灵感,有了生命,有了眼泪,也有了爱情。”
一瞬间,仿佛又回到当时年月,春潮初起,春林初盛,故人忽然从心上走过。台上有人在弹奏钢琴,《梦中的婚礼》,温暖如风,柔如彩虹。
那一晚季垚再次坠入无穷无尽的噩梦中,他梦见太阳从天上坠落,落入到江水中,然后爆炸,烈火烧掉了满山的桃花。他在大火里逃跑,但无论他跑得多快,永远都跑不出那个怪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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