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狐狸永远追不上月亮,就像人类永远跑不赢时光。
他梦见唐霁,唐霁朝他的后背开枪。漆黑的天幕中盘旋着直升机,对着江水轰炸,他的耳膜在巨响中破裂,血从里面流了出来。
流水一般的鲜血、大火、尸体和硝烟,这是自己曾经历过的反恐战场,子弹像在下雨,开着飞机去轰炸丛林。然后飞机忽然炸裂,熊熊的火光一下子把自己包围,子弹接二连三地打穿背部。
他就这样从天空坠落,像孩子手中的流沙,战场连着战场,死亡连着死亡,历史循环往复。
“唐霁!”忽然挣扎着大喊出声,季垚猛然从噩梦中惊醒,滚滚的泪水正从脸颊上流下,刺痒灼热,鬓边已经被濡湿了一大片。
符衷从旁边抱住他,按住他的手,给他擦去滚烫的眼泪:“宝贝,不怕,这里没有唐霁,什么都没有。有我在,我一直都在。”
久违的温暖,分不清现实还是梦境,那些想要拼命摆脱的梦魇,仍然在脑中挥之不去。季垚喘息着靠在符衷胸前,背上汗涔涔的,他听到雷声一般的心跳,这是他唯一的依靠。
“我好害怕,我不断地梦见自己被烧死......大火,无边无际的大火,像恶鬼一样缠着我......”季垚抱住符衷,在他肩上哭诉自己恐惧,黑夜因此更加面目可憎。
符衷轻拍季垚的背,摸到他被汗水浸湿的衣衫,此时他怀里抱着的是当日里威武不屈坚毅不移的指挥官,平时看上去那么刚强的人,竟也会有如此脆弱的时候。
心像割裂一样疼痛。
季垚忽然从枕头下抽出枪,沙/漠/之/鹰,他一直都藏在枕头底下,以备不时之需。他抬起枪口对准符衷的额头,眼中跳跃着闪烁的泪光和绝望的挣扎:“你走,走开,离开这里,别待在我旁边!”
“不,首长,请您冷静。”符衷略往后避过枪口,举起手表示他不反抗,胸口激烈地起伏,“冷静下来,宝贝,看着我,慢慢把枪放下。不要开枪,你很好,附近没有危险。”
扣着扳机的手不停地发抖,季垚浑身都在战栗,他撑不住身子,死死拽着床沿,手背上青筋暴起。符衷看到他瀑布一样的汗水正从额上流下,流进眼睛里,刺激得他不得不紧闭双眼发出痛苦的喘息声。
就趁着季垚闭眼的一瞬间,符衷忽地侧过身子压下他的手臂,反手抓住季垚的手腕,按住他手中已经上膛的枪。季垚本能地抬肘反抗,一肘击打在符衷胸上,他感觉到骨头上传来的剧烈疼痛。
混乱之中突然爆出两声枪响,这枪响让季垚的动作骤然停止,符衷把他抱进怀里,然后就听到黑暗中传来玻璃碎裂的声音。
虎口被震得生疼,枪口飘起一缕青烟。季垚的身子瘫软在符衷怀里,他的下巴撑在符衷肩上,湿润而发红的双眼紧紧盯着墙面,他看到素描画框歪歪斜斜地,然后像一片枯叶般摔落在地上。
闭上眼睛,枪从手中脱落,泪水滂沱地流下。
季垚胡乱把他推开,斜过身子下床去拉开床头柜的抽屉,里面的东西被翻得滚了一地。符衷帮他找到一个药瓶,季垚砸开了瓶盖倒出一把药片就往嘴里塞,哗啦啦地,瓶里的药片全洒了。
符衷瞥见药瓶上的标签,帕罗西汀,用于惊恐障碍、社交恐怖症。
他阻止季垚继续往嘴里塞药片,这东西吃多了是要死人的。倒来温水给他灌了一点下去,季垚的躁狂才减轻了一点,靠在床头柜上扶着膝盖喘气,迷蒙的双眼里疲惫不堪。
“好点了吗?”符衷把他的头靠在自己肩上,低头吻他眼角,“累了就休息会儿吧,等天亮就好了。不要怕,我们很安全。你看,天上有流星。”
符衷指着半扇窗外对季垚说,季垚瞥过视线去看高远的夜空,星星正在闪烁,一颗流星正好划过,拖着闪亮的长长的尾巴。
“许个愿吧,愿我的宝贝能一直长长久久,岁岁平安。”符衷轻轻地说,他擦去季垚脸上的泪痕。
季垚沉默,他累得说不出话来,连夜的噩梦让他身心俱疲。他缩起腿,往符衷怀里靠一靠,像一只受伤的老狐狸。
脖子上的芥子忽然亮起红光,符衷心一抖,季垚猛地拽紧了小小的吊坠,开始焦虑地咬手上的皮:“妈的,又开始监视我了,到底是谁,谁想让我死?”
符衷揽着他肩膀,护住季垚的头,说:“监视就监视吧,这次我不走了,我就在这陪着你。要杀要剐那是明天的事了,别怕,不用害怕死亡。”
他把芥子给季垚取下来,放到一边去。他们靠在一起,符衷温柔地安抚季垚的情绪,星光照进来,屋子里很静。
就算现在十面埋伏,所有枪口都在暗处瞄准了他们,也不能让他们分开一丝一毫。
“别走,别离开我。”季垚说。
有了药物镇定,季垚睡得安稳了一些。符衷小心地把他抱上床,给他盖上毛毯,季垚睡着的样子很美,符衷忍不住亲了亲他的唇角。
符衷没睡觉,他收拾好床头柜里的东西,走到外边去把牛皮纸袋整理起来。进屋坐在窗前的桌子旁,打开台灯,把灯调个角度,免得照到了季垚。
他开始翻看文件资料,打开电脑把关键信息录入。看到后来算是明白了,也难怪季垚会受到这么大的刺激。他看了会儿那张可怕的照片,上网搜索“燕城监狱监狱长”。
网页上显示搜索结果为0,有关这个人所有的信息都被抹掉了,显然是有意为之。监狱长的名字资料上没有说明,用的是代号“红尾鱼王”。
符衷在笔记本上反复写这四个字,然后随手在下面画了一条红鲤鱼。符衷从没在哪里听说过这个奇怪的代号,他忽然想到季垚有个别号,叫“鬼脸阎王”。
他翻开自己的备忘录,注意到一个细节,山花曾说,自从季垚刚进入EDGA开始,就有人用这个别号叫他。
季垚刚进入EDGA,符衷在纸上算了算,也即是四年前。难道刚进入时间局那会儿,季垚就是又凶又恶的阎王样?不太像,至少符衷觉得不像。
那为什么会用鬼脸阎王称呼他?第一个这么叫他的人是谁?红尾鱼王、鬼脸阎王......还有一个无眉狼王,为什么这些称号都如此相像?
符衷默默把这几个问题记住,回头要去查一查,符衷想。他在笔记本上写下这三个代称,用笔帽轻轻敲击桌面,摸着下巴仔细思考。
季垚安稳地睡着,看起来没有做噩梦,窗户的影子投在季垚身上,宽大的床铺上,他的身子显得有些寂寞。符衷靠在椅背上看着季垚在沉静的睡眠中呼吸,心中有种复杂的滋味。
桌子上放在季垚常用的笔记本,鲜红烫金的封套,符衷自己也有一本,季垚送的。他信手翻开,第一页写着“会议记录”,应该是开会时用来记东西的。
符衷现在终于理解了季垚为何时常会暴躁,他原本以为这只是他生来的性格。手指翻过一页页的纸,密密麻麻全是字迹,符衷没仔细看上面的内容,他能从字迹的变化中感受到季垚的心情。
他有躁郁症,平时情况稳定跟正常人一样,除了情绪不太好控制,一点点事情就会让他烦躁。然而病情只有在遭到极大刺激时才会完全发作,比如今晚。
原来他每日每日都经历着噩梦的折磨,在狂躁和清醒中反复徘徊。符衷想起季垚的笑,风中、雪里、星光下,他曾露出那样肆意的笑容,而自己却不知道这笑容背后藏着多少悲伤和苦痛。
翻到有字的最后一页,记录没有做完,断在了中间,后边空了一大半,然后又在最下面写了几行字,像是即兴随笔,后面断断续续接连几篇都是这样。
“我该拿什么留住你?我给你贫穷的街道、绝望的日落、破败的城郊的月亮。——博尔赫斯。”
“让星星来证明我们的爱情。时间会记得我们。”
“想结婚。”
“ялюблютебя,我爱你。我真幸运。”
符衷想起早上他们四个人开会讨论,季垚一直心不在焉,神游天外。每次把他拉回神,季垚的耳朵尖儿就是红红的。这下符衷找到了原因,他看着这些写下的字句,一往情深。
翻过去几页,都是空白,后面才重新又开始记录,是下午那场高层视频会议。
“烦躁,回去要问朱旻拿点新药。不想开会,好想他,想他想他。”
最后就只有这么一句,再往后翻,满满一页都写着“符衷”两个字。季垚的字到了这里就变得漂亮起来,好像心情愉悦,与之前枯燥无聊的玩意儿比起来,简直天壤之别。
符衷的手指摸过季垚写下的名字,凹凸不平,想来用笔的时候一定很用力。他能想到季垚当时的表情,一定是强装镇定,但嘴角的微笑出卖了他。
想着想着忽然笑了,符衷提笔在纸的空白处写“细腰”,然后画了两个牵手的小人,一个头上顶着苹果,一个头上长着花。
小人的表情也是愉快地笑着的,符衷把他们画得很可爱,忽然被萌死了。
芥子放在手旁边,红光还亮着,符衷用手拨弄两下吊坠,打开手机发了条消息,然后随手甩到一边去。他打开柜子从里面抽出伯/莱/塔,封好牛皮纸袋,在把电脑关掉。他的动作从容不迫,仿佛理所当然,本就应该这样。
掀起毛毯躺在季垚旁边,侧过身子把他搂住,季垚在他怀里蹭了蹭,靠得更紧些。符衷在他额前亲一下,抱紧他的腰,手抄到季垚背后去,手里还拿着黑色的枪。
朱旻一觉睡到清早,醒来时浑身一哆嗦,操,怕不是昨夜一晚都在睡觉。他从椅子里坐起来,低头看到身上的衣服。
夹克衫,不是自己的,搪瓷水杯放在一边的桌子上。实验室里没人,研究人员还没来上工,现在还早。朱旻动了动因为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而酸痛的身子,站起来抖了抖腿。
揉着脑袋想一想,去看看钉在墙上的排班表,昨夜要和林奈·道恩换班。朱旻瘪着嘴回想一下,昨天来的时候道恩医生还在,自己就睡觉,他妈的,道恩竟然没有把自己叫起来?
房间里飘着一股咖啡味,朱旻瞥到办公桌上摊着乱七八糟的纸,支架上摆着人的神经系统模型。正想仔细瞧一眼,门忽然开了,一个金色的头颅钻进来。
“嘿,朱医生。”林奈·道恩抹掉脸上的水,朝朱旻打招呼,“现在是早,您怎么起来了?”
“现在还早。”朱旻纠正一下道恩的语法错误,转而用英文与他交流,“道恩医生,你怎么还在这里?”
道恩走过去擦干净手,说:“昨天朱医生睡着了,我没叫醒您。我正好有个研究课题要做,就留在实验室当班了。”
朱旻瞟了眼桌上的学术报告,点点头,摸着头发不好意思地道歉,道恩说他没关系。朱旻把手里的夹克衫递给他,说:“这是你的衣服吗?谢谢你,其实不必这么做的。”
“夜里挺冷的,朱医生穿的少,会挨冻的。”道恩把夹克接过来穿在身上,把头发梳到脑后去,他显然是刚从卫生间洗完脸回来。
“你在这里过了一通宵吗?”朱旻走过去看他写在纸上的公式和数字,“你研究的是什么课题?我可以帮你些什么?”
道恩笑着把毛巾丢到一边去,从纸堆里抽出几张来,上面是他用铅笔画的解剖图素描:“研究神经类疾病,主要是神经系统遗传疾病和神经症,比如癔症、恐怖症等,正在筹备硕士论文。”
第111章 福寿长安
朱旻忽然笑了,他走到一边去给搪瓷水杯道上热水,说:“我正好也有个病人,早些时候受到的刺激太大了,有点轻微的精神疾病,我对他这个病也伤脑筋,一直在做这方面的研究。”
“朱医生一直都负责那位病人的病情吗?”道恩仔细地整理桌面,看看时钟,快到上工的时候了,还有点时间可以去吃顿早餐。
“当然,在悲剧没有发生之前,他是我最好的朋友,虽然也包括了家族的关系。”朱旻平淡地说,说完之后顿一顿,另起话题,“我们现在关系也很好,只不过他成了我的病人。”
道恩大概没有听懂朱旻的话,他对中国人不太了解,中文都说不利索。朱旻口中那些话他听得云里雾里,不过这都没关系,抓住重点就行。
“那朱医生的病人有好转了吗?精神疾病可不好治。我的硕士论文准备了一年,现在还没动笔。”道恩耸耸肩,他忽然说不下去,拿着几张废纸在桌子前面徘徊。
朱旻没有立刻回答道恩的问题,他倚着门喝一口水,往里头加了几颗枸杞,等道恩把废纸们全都丢进垃圾桶里,才开口:“不太好,我医术不精,反而越来越严重了。”
道恩显然不相信他的话,他们对视一眼,各自都笑起来,朱旻低头去看自己的脚尖。道恩收拾完了东西,把装满了的废纸篓倒出来,整理一下身上的衣装。
“还有点时间,朱医生去吃早饭吗?”道恩走到朱旻面前,抬着眼梢看他,金发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睡了一晚上,医生不饿么?”
朱旻敲敲搪瓷杯子的盖盖,发出清脆的声响,他低头看道恩的神情,伸手帮他提手里的废纸袋:“当然了,亲爱的道恩医生,我们还是头回说上这么多话呢。”
他们一同出门去,道恩在身后关上门,看看朱旻身上的衣服,笑道:“亲爱的朱医生,你的衣服很漂亮。”
“是不是很骚气?”朱旻回身对他说,他无所谓地踏着步子往餐厅走去,“有人说我都三十多岁的人了,还是个骚孔雀。道恩医生,你也一定是这样认为的。”
道恩被他这话逗笑了,他走上去几步跟上朱旻的脚步,清晨的阳光正从云层中洒下来,走廊里飘着浮尘。他挨着朱旻的肩膀,距离很近,朱旻没有刻意站远,淡然地与他交流学术。
季垚第二天醒来,光照在床铺上,眯起眼睛看到光中浮沉的尘埃,对面墙上,符衷画的素描已经不见了,空荡荡的。他觉得困倦,手摸到旁边的床单,是冷的,房间里很静。
他艰难地抬起头,把脸埋进旁边的枕头上,上面还残留着温柔的香味,每当季垚闻到这个味道,就感觉自己全身被温暖包围。
记不清昨夜的景象了,他只模模糊糊留着点记忆,昨夜哭了很久,流了很多眼泪,连绵不绝的噩梦中,绝望到想要死去。
所幸在这样冰冷恐怖的梦中,尚且存在一丝温暖,那个一直抱着他的人,就算用枪顶着赶他走也不离不弃的人,他的怀抱就像世界上最安全的深水港。
126/424 首页 上一页 124 125 126 127 128 129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