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垚站在电话机前面垂首沉思了一会儿,手指顶在桌板上,过了会儿他把手指放开了:“有没有对异常偏移做出解释?边界还有多久压缩到临界值?时间折叠的速度有多快?”
“目前尚未得出合理的解释,我们已经把情况上报给了地质台,专家们对对此展开研究。‘老狐狸’号接到通知后立刻赶往了异常区域上空,他们将对此地进行严密监控。时间折叠的速度很慢,根据刚刚打出来的报告来看,只折叠了十几个百分点。边界距离艾比尔点还有很长一场距离,我们正在观测其是否有回弹可能。”
先行者6号在天文台旁边降落,季宋临踩着梯子走下去,进入观测塔内部。他戴上墨镜,站在弧形的瞭望台栏杆后面看了看耸立在远处的黑塔,强烈的光晕使得黑塔变得模糊不清,好像马上就要消失了。直升机在空中飞来飞去,背着光,留下黑色的蜻蜓似的影子。季宋临戴好帽子,寒风吹得他面颊发疼,北极越来越冷了。
他转身走上另一架楼梯,结满冰块的封锁门打开后露出宽敞洁净的大厅,雄伟的望远镜基座拔地而起,布满墙壁的控制屏显示出望远镜探测到的数据。数百座信号收发基站伫立在四周,有些修建在冰山宽阔的脊背上,高耸的三角支架仿佛要沿着山脊线升到天上去。冰山镀着蓝莹莹的光,边缘又折射出柚黄色,一缕纤云被风驱赶着仓皇逃离了这一片瓦蓝的天空。
季垚捏紧了对讲机,他知道这些异象意味着什么。他们这群人都太敏感了,一点点不正常的数据都会引起躁动和不安,不过这样也挺好。季垚查看完报告后把那些资料放在一边,对季宋临说:“战略特勤组继续监视外围,将异常数据公布给所有的军事基地,并确认收到,我要所有人都立刻打起精神来准备作战!”
天文台随即打了一个电话过来,季垚听完后就挂断了,捞起搭在椅子上的外套穿上。他让符阳夏负责指挥部的工作,带上助理和二级执行指挥官快步走出了会议室。他特意叫上了刚才那位说出符衷是发布会发言人的协调员,而这位小职员似乎还没有意识到指挥官已对自己青眼有加。
片刻后飞机就降落在了天文观测基地,季垚抬手挡了一阵风,径直走入望远镜数据处理中心,季宋临已经在那等着他了。季垚让二级指挥官和助理一起去确认军事基地动员事宜,回头从季宋临手里接过刚从打印机里吐出来的纸头,在桌面上摊开来。天文台台长随后就赶到了,她从衣袋里抽出笔,顺手戴上眼镜。季垚接通了耿殊明的专线,他是地质台台长。
季宋临捏着铅笔在纸上某个位置画了一个圈,说:“昨晚,有一颗距离我们13亿6900万光年的大质量天体爆炸了,爆炸过程只持续了令人震惊的短短数分钟。”
“它与边界压缩有什么联系?”
天文台的温稚连台长留着短发,她在浅灰色冲锋衣外面罩了一件宽大的雪地迷彩羽绒服,把她的个头整个埋没在了不协调的膨胀感里。温稚连刚从露地观测站里回来,还没来得及脱掉羽绒服就直接走进了数据处理中心,她头上黑色的羊羔皮帽子就表明她回来之后哪也没去。温稚连是个和蔼的老人,戴上眼镜看东西的时候总是习惯性地眯起眼镜。
温台长用长长的丁字尺在图纸上画了一个大三角,在正中心的位置放了一块吸铁石代表地球,伸出手指比划了一下,说:“这颗未知恒星就是造成边界压缩的罪魁祸首。不过我们现在不能叫它恒星了,它根本就不是恒星,而是其他的不明天体,伪装成了恒星的样子。这里是它爆炸的位置,在爆炸发生后数分钟,宇宙中的物质开始飞速朝着那地方奔去。”
季垚看着温稚连画出的箭头,他皱眉思索着这其中的关系。当季垚在认真思考的时候总是会皱起眉,让人误以为他是在生气或者心情欠佳。他思考了几秒钟,分开手臂撑在桌子边缘,紧盯着桌上被图钉钉住四角的星图,仿佛那就是能杀死龙王的利器:“物质的不平衡分布造成了一定程度上的空间塌陷,而爆炸点就像一块强力磁铁在不断地吸聚物质,它会变成一个黑洞的。”
科员从工作台上走下来,把新得到的探测结果递给温稚连。季垚查看了望远镜拍摄的照片,虽然还不能从中看出什么明显的异常,但坐标上标出的数字已经足以说明一切了。季宋临向季垚解释了一部分数字的含义,用渲染器做了一个动画模型,说:“相对于我们而言,边界在压缩,在向我们靠近。其实准确地来说,站在上帝角度,是我们正在向边界快速移动。”
“那个爆炸的星体就是边界的中心对吗?它的引力场已经影响到了13亿6900万光年外的地球,像一个正在漏气的气球那样收缩,把包括在边界内的物质全都吞进去。”
季宋临把反馈表放在桌上,摊开手说:“确实这样。我们暂时还无法确定那个爆炸的东西是什么,但是我们有关于它爆炸时的全部录像。在你们还没来这儿之前,我就已经通过望远镜观测到这颗美丽的红色星体了。我以为它是一颗跟麒麟座V838一样星星。不过碰巧的是,红宝石一样漂亮的麒麟座V838也是一颗未知类型的恒星。”
“但它距离太阳仅两万光年,而这颗爆炸的天体距离太阳系13亿6900万光年。”
“确实,这个距离有点过于令人吃惊了。很难想象这是个什么样的黑洞,足以将强有力的臂膀伸到这么远的地方把地球也给包揽过去。它简直就是黑洞中的泰坦了,这将会是本世纪最激动人心的发现之一。”温稚连转过笔头,轻轻敲击着桌面,发出笃笃的响声,“毫无疑问这将影响到我们之后对天体的研究和事件判断,木星和月球的潮汐引力也将改变,龙王出现的时间恐怕也要重新计算。”
季垚没有立刻接话,围着桌子商讨的众人都保持了沉默。耿殊明在通话中报告了地质台的最新发现,他说根据卡尔伯的动态监测和计算结果显示,靠近极圈的地方正在持续微距偏移,看起来就像下面有什么东西在震动一样。耿殊明将初始监测数据发到了天文台临时空出来的指挥屏幕上,季垚看到图表上的曲线有一个近乎垂直的陡坡。
“是地震吗?”
“不是地震,我们投放在世界各地的测震哨兵并没传回警报。而且并不是典型的地震前兆,我们甚至没有探测到震中位置。但能肯定的是这块大陆在不断颤抖,好像要飞出去了似的,让人不得不担忧。”耿殊明说,他扭过身子从邵哲升那儿把一份报告接过来,坐在电话机前翻看起来,“噢,天哪。我们居然在地核的位置探测到了回声。”
季宋临拿出了上一次大地震发生时的跟踪监测图表,季垚从中抽出一张来,那上面印着一条锥状裂隙的纵剖图。季垚捏着表看了一会儿,把它钉在白板上,说:“上次地震后把陆地震裂成了两块,形成了一条深不见底的裂缝,而我们无法观测到裂缝下方究竟有什么——”
“那儿是一片黑色的虚空,”耿殊明没等季垚说完话就抢白道,他激动地从椅子上站起来,“那下面是一个巨大的黑洞,光线和射线都无法到达那里,就像是另一个宇宙。”
“这是什么意思,教授?”
耿殊明走到“老狐狸”号的舷窗旁,抱着手臂,低头俯瞰着地球,像在沉思。人类很少有这样跳出地球之外,回头沉思着自己的家园的时候。耿殊明说:“我是说,地球内部有一个空间,这个空间无限大,就像我们所在的宇宙。宇宙包围着地球,地球又包围着宇宙。空间只是一个相对的概念,就像奥林匹斯山只是大地的外部,无处不有。”
季宋临在纸上画了几个同心圆,然后他把笔放下。季垚看着他的画,他忽然想明白了一些东西。时间从他深深的帷幔下抬起头来,露出脸庞,很难有人不对他产生探索欲。耿殊明说得没错,万物一环套一环。组成人和组成天体的原子是一样的,他们来自于星辰,却很难说出自己究竟处于哪个位置。天鹅彼此相识,探索繁星的人类却和时间一样孤独。
“蛇咬住了自己的尾巴,周而复始。”季宋临说。
温稚连捏着手里的笔,把双手扣在身前,身上宽大的羽绒服让她的动作显得有些僵硬,帽子上黏糊糊的潮湿的雪花白晃晃地刺着眼睛。她从昨夜开始就在外面露地观测,一天下来身体已经冻得发僵,她的助理专门去给她抱了一个手炉子过来烘着。老人在和天文台的工作人员讨论着什么,他的声气既像是老人的,又像是孩子的,遇到难解的问题时,她就一下一下抚摸着自己红通通的脸庞。
季垚暂时没有继续讨论天文台的话题,他意识到地球内部的问题比外部的大爆炸更紧急。他站在白板前面研究一会儿地震记录资料,问耿殊明:“你们探测到的是怎样的回声?”
“显像仪正在对传回来的回声进行分析,FFT【1】应该能马上给出结果。我们只是探测到了一种声波,发现它受到了电子影响,折射出特定的形状,这有助于我们研究里面某种物质的结构。更值得一提的是,我们探测到的是球面波,处于一种我们一直追求却没有达到的完美的理想状态。这种波应当只是一种我们设想的理想模型,但现在却被我们探测到了。”
“这一定是本世纪的又一伟大发现了。”季垚说,他快速在白板上用记号笔写下耿殊明的话,“一种只存在于理想中的模型活生生地出现在了我们眼前,仿佛我们就在过一种理想的生活。FFT的结果出来了吗?根据声波能不能确定那里面究竟有什么东西?我想知道那东西究竟长什么样。”
耿殊明走到计算机前看了看,邵哲升滑着椅子从这个桌子移到那个桌子,伸手扯出打印图像,然后把纸头揉成一团塞进了垃圾桶。耿殊明知道他这是没得出什么结果,显像仪有时候会出现错误。邵哲升开始了新一轮的运算,耿殊明抿了抿嘴唇,回答季垚:“大概还需要20分钟。不过根据目前所得的结果来看,裂缝下面确实是一个介质均匀的空间,似乎正在膨胀。”
温稚连抬手在图纸上画了一条曲线,发出沙沙的响声,说:“边界内的空间正在坍缩,原本平稳前进的时间也被挤压折叠,相对变快。我不知道那个距离我们13亿光年的黑洞会把我们吸到哪里去,又或者是从此就这样消失在茫茫宇宙中。”
季宋临把自己的天文观测记录册拿出来,翻到某一页后摊开在桌上,把一张照片贴在旁边,用手指点着一个用细针管笔绘制的星体模型图说:“这就是我第一次观测到它时的记录。当时望远镜拍摄了照片,渲染之后就是这副样子。那阵子我正在巡查那一片空域,这颗星星是突然出现在视野里的,但那儿并不是一个良好的恒星形成区,吸积盘也没有出现。不过为了方便,我给它取了一个名字叫‘阿房’。”
“那可能不是星星。”季垚说道,他抬手摸着下巴,“它没准是被另外的什么东西放在那里的,它就相当于一个定时炸弹,一把钥匙,或者一扇门。到了特定的时间它就爆炸,也就是说打开了‘门’。它很可能已经事先选定了要吞噬的区域,而地球就是其中之一。门后也许连接着宇宙的外部,或者更高层的维度。”
围着桌子的研究员点头沉默,温稚连思索了一会儿,把手炉放下了,说:“这样的想法很疯狂。但是是什么东西把它放在那儿的呢?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
“我想也许是高维度的某种存在形式做的一次实验,就像我们一样,我们也在实验室里做实验不是吗?但至于它的目的是什么,那就得去问问当事人了。”
温稚连点点头,季宋临沉默了一阵,问:“‘门’后有什么?”
季垚说:“也许有世间万物,也许一无所有。也许有过去,也许有未来。谁能说得清呢?要想知道黑越橘的香味,就得去问问牧童或鹧鸪。”
耿殊明问:“这一系列事件之间有什么联系?为什么地球内部会出现膨胀的空间,地球到底是什么?”
“在万千星辰中,地球不过是普通的一小点罢了。”温稚连说道,她把光滑的羊羔皮帽子摘下来,拍掉那上面的雪花,“地球是泥沙,是碎掉的梦和玻璃。”
季宋临摇了摇头:“有了人的意志赋予地球哲学意义,它就立刻跳出了平庸。先知赞美上帝并不是因为宗教,而是因为他赋予了上帝宗教的意义。”
天文台的穹顶外露出像圣诞节的果子那样悬挂着的天空,淡蓝色的云翳散布在空落落的穹庐下,犹如铺满了孔雀石的牧场。在这样默默无声的寂静之地里,笼罩着一种早春的气息,覆盖着无边无际、高低起伏的原野。季宋临的话触动了众人的神经,让他们思索起自身所处的环境来。究竟是神造了人,还是人造了神,这个问题就像先有鸡还是先有蛋。
“这样的情况持续多久就会为威胁到我们的安全?”季垚问。
“要持续观测一段事件才能得出结果,不过按照目前的趋势来看,我想我们应该做最坏的打算。”温稚连摊开手。
季垚看着温台长红通通的脸庞,她镜片背后的眼睛颜色颜色很深,就像两枚橄榄。温稚连的双眼时常眯着,总是一幅笑呵呵的表情,给人以愉快而和谐的力量感。季垚从这位老台长的眼神中看到了一种坚强的意志,温稚连代表了一大批同样坚强的人。
温稚连所说的“最坏的打算”就表明他们现在正处于危急之中了。季垚能明白温台长的意思,他按住耳机询问耿殊明:“你认为地核黑洞里存在龙王的可能性有多大?”
“噢,如果一定要说的话,那我认为一定是99%了,剩下的1%用来祈祷这一切不是真的。”耿殊明伛着脑袋,用食指关节去擦他那渗着凉意的鼻子,望着蓝色星球上的白色云层。
季垚看向温稚连:“在龙王出现之前,我们还不至于飞行13亿6900万光年到黑洞里去吧?”
“不至于。没那么快。”
季垚点点头,把手套戴上,说:“那我们可以开干了。地质台持续监控内部,天文台给我死守太空。时间变快了,我们可能过会儿就要飞到极夜里去。龙王想来和我们决一死战了,那就做好准备。如果还有人想看看北极的日落,那就趁现在赶快去做吧,这样的美景可是千载难逢的。希望在我们回家的时候还能想起了太阳,那样就好了。”
二级指挥官从外面走进来,问道:“是否向全球军事基地发布一级战备警戒状态?”
“暂时不用,开启二级警戒,通知所有快速反应部队进入战前紧急状态,其余部队待命。统一所有通讯频道和数据处理中心,五分钟后让所有基地负责人亲自向我提交确认申请。”
“是否将我们的情况告知北极基地、政府或者时间局?媒体关系部主任说我们现在收到了很多来自社会上的信件,民众都希望我们公开计划进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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