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暂不告知,另外禁止一切向公众泄密行为。”季垚把外套搭在手臂上,朝二级指挥官走去,“把我们所有的资料都下载到坐标仪上的备用主机里去,准备转移。检查所有人的行军日志本和电子记录仪,必须得让每个人记录的东西都是一样的,我不想看到有任何出入点。希望大伙儿都能编个好故事,剩下的全凭你们判断。”
季宋临扭头看着季垚,季垚戴上帽子后和二级指挥官对视了几秒。季垚的唇线和下巴都是紧绷绷的,严肃而富有正义之气,这样的他容易让人信服。天文台里的警报灯瞬间亮了起来。港口上传来嘹亮的汽笛声,军舰均鸣笛示警。等这长长漫漫的声音散去后,陆上基地里才拉响了蜂鸣警报,所有正在空中执勤的飞机均打开了红色旋转灯。
外面的雪原上停着一只巨鹰,正弯着脖子在梳理身上的羽毛,它的身躯挡住了不少阳光,在白色的雪被上投下巨大的、烟色的黑影。季垚穿上防风的外套,拉起衣领御寒,戴上墨镜看了会儿巨鹰,认出了那只鹰金褐色翅羽和雪白的胸翎,它梳理完羽毛,神气活现地在海岸边走来走去。季垚看着它说:“这只鹰救过我一命。”
“你以前说过了。”季宋临站在旁边回答,他眯着眼睛,手里拿着墨镜,但是没戴上。
季垚不轻不重地嗯了一声,他不知道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总是反复说着同一件事。每当他看到这些鹰,他总会想起刚进入水镜的那会儿的情景。季垚点了点脚尖,转头踩着梯步走下去,说:“这些鹰能预感到龙王将要出来了吗?”
“这很难说,不过我想应该会的。现在越来越多的巨鹰飞到了北极上空,以往它们都在气候凉爽的高原或者雪山上生活。”季宋临跟在季垚后面走下去,他放了一声悠长的鹰哨,很快就有一群巨鹰从冰山上飞起来,远远地绕着天文台盘旋了一圈。它们聪明地避开了望远镜,免得影响观测。顿时天空中忽明忽暗,巨鹰庞大的身躯就像一片黑黝黝的云彩。
季宋临站在天文站的外墙旁边,不远处就是停着飞机的停机场。一队执行员从围墙后面跑出来,登上飞机,他们中的有些人抬着不少沉重的箱子,那里面装着要进行测试的武器装备。
“这些鹰都很聪明,当初我训练它们的时候,就警告过它们不要靠近天文台和望远镜,它们也很听话地照做了。有时候动物比人要好,因为动物会很忠诚,而人就难说了。”
季垚踩着雪往飞机走去,他让随行来的人都先行回指挥部去了,只留了季宋临一个。季垚抄着衣兜,拉紧外套裹住身子,颔首把下巴贴在围巾上,顶着寒风说:“我想你这话不是在说我对吧?我们之间没什么忠诚不忠诚的。”
“当然,我没说你。但不管我是在说谁,这句话也是对的不是吗?我们不能保证谁对自己一定忠诚到死,属下、伴侣、朋友、家人......一切人,都无法保证。”
季垚没有回答,他在瑟瑟的寒风中走着,冰冷的空气刮着他的脸颊和耳廓,大雪扑面而来。寒气袭襟,他感到冷,脚踩过的地方能听见神秘的冰凌破裂声。季垚抬起头朝前看了看,他想到了符衷。他在想,符衷对自己忠诚吗?季垚说不出答案,他也觉得自己没什么立场要求符衷一定要对自己至死不渝。也许没有了自己,符衷也能活得很好,或者更好。
彷徨。北极的阳光暗沉沉、冷飕飕。季垚想起自己把符衷送走的那一天也是这样的寂静,同样的风、同样的寒冷。时间似乎没有变过,而他一下子就走了这么远。符衷是除了四季之外的另一种季节,他让春天一再来临,而永不消逝。他是一种细腻柔软的质地,是恩惠,是真实的收获,却又像星尘那样难以捉摸。
季宋临也没有说话,他们默契地保持着沉默,想着各自的心事往飞机走去。季垚在飞机停留的雪地前看到一个红艳艳的影子在跳动,是那只红狐狸。狐狸瘸着腿在雪地里左右蹦跳了几下,季垚朝他弯下腰,狐狸直接跳起来扒住了季垚的衣袖。一名执行员站在飞机下面守着,他得守着这只狐狸不让它乱跑。“回溯计划”里的众人都很喜欢这只狐狸。
季垚把狐狸抱着,拉开外套的衣领把狐狸包进去。季宋临握着狐狸的前爪掂了掂,说:“它明明是我养大的,现在却跟你这么熟络。”
“是它自己跑到我身边来的。”季垚说,“有人说我像只狐狸,可能这就叫物以类聚吧。”
狐狸在季垚怀里翻来覆去地动弹,蹭得季垚衣服上全是狐狸毛。它兴奋地发出叫声,狐狸的叫声像在笑。季垚看着它也笑起来。过了会儿狐狸不动弹了,把下巴搭在季垚肩上,用它聪慧的、疑问的目光仰视着季宋临。季垚回头看了眼季宋临,抬脚踩着梯子走上去:“走吧。”
“去哪里?”季宋临问,他原本只是想送季垚一程。
“去黑塔。”
“现在去那里干什么?”
“已经二级战备警戒状态了。”季垚走到楼梯顶端,回头看着季宋临,“难道不应该想想怎么在黑塔上做文章吗?”
说完他冷淡地扭头走进了机舱里,把怀里的狐狸放了下去,脱掉手套掸去衣襟上残留的狐狸毛。季宋临过了会儿才从外面走进来,侧身在季垚对面坐下,摘掉帽子放在膝盖上。季垚正在审阅基地负责人上交的确认申请表,抬起眼皮扫了季宋临一下,什么话都没说。季宋临靠着椅背,叠起腿看着季垚工作,目光里带着一种探寻,显得他黑白交杂的头发、身上的制服更加气派了。
飞机降落在黑塔中部的停机平台上,季垚走下去后踩在乌黑的金属地板上,他只觉得荒凉。黑塔上连雪都没有,只有到处干干净净的走廊和过道,停机平台四周围着栏杆,跑道两边镶着地灯,高高的照明灯则挂在位于机场旁边的大厅外部。季垚看到大雪在落,但是落不到黑塔上,甚至连一粒灰尘都没有。
他把手放进外套衣兜里,朝紧闭的封锁门走去。这道门差不多有最高法院门前的立柱那么高,当季垚仰望它的时候,他总是会想起自己去年从最高法院走出来时的情景。
“开门。”季垚对季宋临说。
季宋临照做了,封锁门从中间轰隆隆地往两边打开,季垚走了进去,护卫小组跟在他后面。季宋临开启了照明系统,季垚站在环形回廊旁边审视着黑塔内部,但他只能看见一部分。这一层似乎是实验室所在的地方。绕着回廊分布着多个区域,每个区域前面都挂着指示牌,纵横交错的过道把这些实验室全都连接起来。季垚不动声色地扫视了一圈指示牌,随后他就听见封锁门关上的声音。
护卫队进门后就分散开了,季垚沿着栏杆走了几步,乌亮的地板能照出人影。他脱掉手套,伸出手指在栏杆上抹了一下,没有沾染灰尘。空气中漂浮着洁净、清新的味道,仿佛是刚从雪天里带进来的。走廊上没有杂物,所有的仪器都关闭了,消防栓的玻璃门像是新开的镜子。他走过第一间实验室的大门,看到墙上的挂架里放着一本册子,季垚把它取了出来。
“分子生物实验室——古生物研究中心”,册子的封面上写着这么一行字。季垚翻开本子,看到里面是按日期顺序写的每日总结报告。他看了几份,在某一页的负责人签字那一栏看到了杨奇华的名字,时间是2010年9月25日。季垚看了一半就把册子合起来放了回去,他在这本册子里看到时间,而时间也同样默默地凝视着他。
季宋临走在他旁边,向他介绍这一层里分别有那些实验室,位于哪个方位,就像博物馆的导游。不过这里确实也能作为一个博物馆了,如果搬回地球的话一定会大受欢迎,说不定还能被列为一个奇迹。人们喜欢奇迹之物。季垚在他的带领下走完了这一层,他没有问什么问题,都是季宋临一个人在说话。
沿着过道往实验室内部走去,静谧的氛围里,仿佛时间都不流动了。季垚听见单调的脚步声在走廊里回荡,好像身后跟着什么人。白惨惨的灯光照在毫无人气的廊道里,季垚走了一段路就停下来,看了眼空荡荡的过道,说:“季宋临,你有没有做过人体改造实验?”
“为什么问这个?”
“我看过你的体检报告,一切都很好。为了找出治疗龙血污染的办法,我的医生对你的血液进行了观察,他们发现你的DNA呈现绝无仅有的三螺旋结构,使得你获得了近乎神力般的疾病自愈能力。特殊的三螺旋造就了特殊的防护屏障,也造就了特殊的季宋临。血肉之躯掉进了火山口,然后再爬出来,普通人想要活下去难于上青天,你却完好无损地恢复了。季宋临,你有没有做过人体改造实验?”
“这很难解释。”
“你有没有做过人体改造实验?在杀死龙王之后大家都在庆祝胜利,是谁把你推下了火山口?他们为什么要把你推下去?季宋临,在你的故事里,你是一个无辜的受害者,大家都背叛了你。到底是什么样的导火索引发了你们之间的斗争呢?据我所知,你们几个之前的关系都不错吧?更别说符阳夏了。季宋临,看着我的眼睛,你有没有做过人体改造实验?”
季宋临抬起眼皮看着季垚,却像看着一个陌生人。季垚只能从他的眼神中看到冷漠,和难以捉摸的忧伤。季宋临总是露出忧伤的眼神,让人感觉他好像活在一个蓝色的气泡里,蓝色气泡令人感到冷清和忧郁。季宋临和季垚面对面站着,他们的五官很相似,仿佛是镜像。季垚甚至在季宋临脸上看到了自己衰老之后的样子。
“符阳夏怎么舍得把你推下去呢?他不会这么做的对吧?他是那么的爱你。”季垚盯着季宋临的眼睛继续说下去,“你从始至终都在隐瞒真相。你有没有做过人体改造实验?”
“这跟你们的任务有什么关系?我是三螺旋还是双螺旋挡住你们前进的脚步了吗?”
“‘方舟计划’大撤退的撤离人数根本就没有你说的那么多,你们虚报数字。”
“不可能,当时撤走的就有那么多人。你没有亲身参与,你根本就不了解我们的情况。”
季垚从衣兜里拿出叠起来的一张纸,展开来后放在季宋临面前:“这是从符阳夏的个人数据库里查到的名单,撤离人数只有区区1001名,还不到总人数的四分之一。你那几千人是从哪儿来的?你说最后只留下来了200名勇士对付龙王,这200人既要病死,又要战死,又要变异成‘爬龙’这种怪物,数数人头也不够用了。”
季宋临轻飘飘地扫了一眼季垚手里的纸,他知道那上面是什么。季宋临的眼神永远都是轻飘飘的,仿佛任何事物在他眼里都轻如鸿毛。季垚抿紧唇线,和父亲轻飘飘的眼神不同,季垚的目光凌厉而严肃,像两把利刃插在血肉里。季宋临微微张开嘴唇,露出恍然的神色,说:“看来你什么都知道了。”
“我不用来问你也能把事情摸得清清楚楚。你是不是以为我除了傻兮兮地来问你问题就别无办法了?你未免太高估自己了。时间的洪流已经冲刷掉了表面现象,露出闪闪发光的真相来了。”
“好吧,我承认。我确实做过人体改造实验。”
季垚把纸头叠好,放回衣兜里:“就你一个人被改造过?”
“不是。”
“噢,那说起来还有其他人了?”
“嗯,大部分都是执行员。”
“他们后来怎么样了?”
“都战死了。”
季垚看着季宋临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回答出问题,点了点头:“龙王把他们都杀了?”
季宋临眨了眨眼睛,挪开视线,长长的目光似乎是在回忆当时的情景。那种忧伤扩大了,仿佛泡泡在膨胀,成为一种流质,从皮肤的毛孔渗透进血管、骨髓,最后把人冻僵。
“龙王把他们杀了。”季宋临最后说,“不管是病死、战死还是变成怪物,他们都死了。而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就是龙王。”
“看来我们必须得把龙王碎尸万断了。没错,就得这么干。”季垚撑起眉毛,似乎是在表示赞同。
季宋临没说话,他垂着眼睛,向后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地板上照出他黑色的倒影,像一面旗帜。季宋临总能让人联想到旗帜。季垚站在他面前说:“另外那些改造人也是三螺旋结构吗?”
“不是。他们不一样,他们只是在基因里插入了一些外源片段而已,并没有整个改变基因结构。我是自愿参与改造的,一共五个实验体,我是唯一成功的那一个。”
“那祝贺你。你很幸运。”季垚说。
季宋临点点头。
“另外那四个实验体呢?还有资料保存吗?”
“没有。为了保密,失败实验的资料全都销毁了。”
季垚若有所思地颔首:“真是太可惜了。是吧,季宋临?”
季宋临撇过眼梢和季垚对视了一瞬,没有回答他。季垚本来就没想让他回答,两人就这样面对着保持缄默。季宋临看着别处,他的眉毛压下来了,侧脸显得有些孤单。季垚不禁想起自己,当自己侧过脸这样漫无目的地看着别处冥想的时候,有没有这种孤单之感?季宋临的孤独不是装出来的,虽然他的过去真假难辨、扑朔迷离,但经历苦难后留下的孤独是真实的。
“好了,不谈这个了。如果你早点说出来说不定就不会有这么多事了,我不知道你到底在隐瞒什么,我最恨的就是说谎的人。”季垚双手放进兜里,漠然地别过脸看向走廊尽头,“另外,我想问你要一样东西。”
季宋临像是松了一口气:“什么东西?”
“黑塔的完整结构图纸。”
*
反恐特警和人质危机小组的运输机依次降落在了北极基地空中机场,“空中一号”逃生舱被发射场成功捕捉。早就等候在发射场外的救护车很快运走了伤员,符衷在海底城里开辟了大型的临时收治医疗中心,此时全都派上了用场。符衷在发射场接到了高衍文,这位MCS首席研究员是健步如飞地走出了逃生舱,他浑身脏兮兮的,衣服上不知道染着自己的还是别人的血。
高衍文和符衷握了手,把基地志愿者分发的羽绒服穿上,冻得直打哆嗦。符衷领着他穿过快速通道进入基地内部,高衍文站在电梯里时问符衷:“你怎么在这儿?”
“我是这里的总督察,现在我不叫符衷,我叫席简文。”
“什么?”
“没什么,你记住这一点就行了,别在外面这样说那样说。关于MCS的安全保护系统你是最了解的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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