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死掉的人还会出现在飞船上?如果是有人冒名顶替的话,那个人是怎么通过归化局的严格筛查的?如此大费周章地弄个假身份意义何在呢?大可不必。”
符衷把手里的文件递给旁边的情报组探员,将敲着章的死亡证明塞回纸袋里,扔在桌上:“归化局的筛查真的很严格吗?那你想错了。事实上整个移民计划就是一滩浑水,有权有势的人随便打个招呼就能登船,普通平民却要历尽千辛万苦才能拿到船票。移民看起来好像是国家在操控,其实它是私人商业活动。不过这也怪不得谁,这种事很正常。”
欧居湖的下巴动了动,看起来像在咀嚼什么硬邦邦的东西,其实他只是在磨臼齿。欧居湖把装着文件的袋子拖过去,很快地翻阅了几份,问:“那上面有多少人是有问题的?”
“飞船的乘客总数是一亿人,有问题的‘僵尸乘客’大概是七万人,这可不是个小数目。‘回溯计划’已经把那些人查得底朝天了,这份名单上的都是已经故去的人,里面说不定还有你们当中谁的亲人。”符衷把投影仪打开,调出了一份表格,上面密密麻麻的都是一个个人名,“打电话给归化局,问问他们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叫航天局和我们保持联系。”
“归化局的人说这些乘客都是本人亲自来参加测试和筛查的,他们那儿还保留着录像资料和身份验证记录。”
“但是我哥哥已经去世三年多了,他是因为在高速公路上飙车撞翻栏杆摔下去死掉的,我们一家人都去参加了他的葬礼呢。”探员说,他拿着电话筒呆若木鸡地定着眼睛,“这不可能。”
符衷把手抄在衣兜里,手指捏着信封的一角,很想把它拿出来再多看几遍,但碍于身边围满了人不好这么招摇。他把信封拿住,就像拿住了一颗怦怦直跳的心脏,他能从那心跳声中窥探出许多隐秘的心思。季垚有时候是空气,他的香味紧密地包围着符衷,就像露珠在枝头闪着阳光摇晃。他是深渊,是远离的爱,符衷从那儿掉下去,一直没有落到底。
符衷踩了一下鞋跟,说:“这下总能说明问题了吧?死者们一夜之间忽然起死回生,爬出坟墓登上飞船准备前往新家园了。我们得想想,是谁施展了魔法让坟墓中的众人重返世间呢?”
情报组组长撇开西装把手放在腰上,像一位圣人那样沉思良久,最后说出了自己的想法:“一定是改造人在捣鬼。要么是仿造死人做的机器人,要么是把死人从棺材里挖出来给他们上了发条。无论哪种都匪夷所思,不管怎样我都肯定是叛军头子事先谋划好的。在现在这种情况下,只要把想不明白的坏事都归到唐霖身上,那么一切问题都迎刃而解了。”
“确实。”欧居湖给予了赞同的回应,“但我仍旧想不明白唐霖为什么要让飞船撞向黑洞呢?这对他来说有什么好处?”
符衷从助理手里拿到了“天秤宫”号飞船的结构图,他注视了投影池里的模型一会儿,伸出指示棒点在黑洞的位置上:“这个位置紧邻着时空通道,如果飞船在这个位置爆炸,加上黑洞内爆发的物质流,两者一合并,无穷无尽的威力将一举把通道炸碎,恢复时空隔绝状态。这就是唐霖的如意算盘,他想借黑洞的一臂之力把时空通道给抹掉。”
“一朝回到解放前。”有人说,“人类好不容易才找到了穿越时空的办法,结果一下子前功尽弃。”
计算机组的人转过身来,拉下耳机举手比出手势:“刚刚检测到时空通道出入口已全部关闭,能量态降低,穿壁枢纽和维度平衡器停止工作,粒子正在脱离束缚逸散到宇宙中。‘天秤宫’号已经突破引力平衡界限,脱离蛛网保护圈的最外层,进入黑洞的引力范围。”
探员闭上眼睛摇摇头:“没救了。他们已经被黑洞捕捉到了,被撕碎只是时间问题。航天局根本没派出救援队,他们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出,再怎么样都无济于事了。”
“我他妈就不知道那两个小时里航天局的人到底在干什么!这种大事情怎么会藏着掖着两小时后才告诉我们?”另一个协调员骂道,他愤怒地捏紧了拳头,猛地一下扫开了桌上的文件纸。
符衷撇过眼梢看了看发怒的协调员,依旧把唇线绷得紧紧的,他知道自己现在有了季垚的影子,甚至变得更加冷漠。人们常说“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但符衷能通过自我感受到自己的变化,他清醒地活在梦中。符衷掖了一下衣襟,说:“就算他们提前两小时告诉了我们又会怎么样呢?‘天秤宫’号已经离开五天了,就算派出了救援队也追不上它。才过了几分钟而已,飞船已经跃出蛛网保护圈,被黑洞吸入了。”
“但是那上面还有一亿人!他们当中有一部分也是普通人,带着对新家园的向往踏上旅途,现在却睡在冷冻舱里做着美梦送死去了!”
“谁去救他们?谁有时间和胆量冲出蛛网保护圈去拉住那匹疯掉的马?如果你要去当英雄那就不应该还站在这里满脸通红地发怒,而是想想办法怎么挽救时空通道炸碎后带来的麻烦。”
“时间局的名言说‘时间,在和我们每个人赛跑。’,但我们现在根本就没和时间赛跑,我们就站在路边眼睁睁地看着时间收割人命,把一切都带走了。”探员情绪激烈地挥舞着手臂,符衷看到他眼里噙满泪水,通红的双目好像下一秒就要烧起来。符衷被这样的眼睛刺痛了胸口,跟时间比起来,他们还是太渺小无力了。
符衷撑在投影池的栏杆旁,刺耳的警报声盖过了他们的争吵。临时指挥中心里闪烁着夺目的红光,到处都是“WARNNING”,到处都是恐慌。符衷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除了永远不要停止前进的脚步,他想不出还有什么能战胜时间的办法。从来不曾有人真正追上了时间的脚步,但尽管如此,人们依旧竭尽所能。有人举火,有人开路,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
“我们不是事事都要和时间赛跑,有些事情没有争取的必要。我们应该清醒地判断那些事值得我们去做,舍弃了什么就会得到什么。”符衷说,“眼下我们应该在重建通道这件事上跟时间赛跑,我们必须得赢,没有路让我们回头,也没有机会让我们失败。”
有人捂住脸哭了起来,转而就变成了大声抽泣,他说:“我的兄弟和妹妹都在‘天秤宫’上,他们一个是经济学家一个是画家,原本他们满怀希望、前途无量,现在却什么都没有了。”
他的哭声淹没在空洞预警的警报声里,听起来仿佛是断断续续的回音,一直传到黑暗深处,传到地狱,而这声音只在梦里听见过。先知步入丛林,为的是使生活更有意义;凡人追赶时间,为的是争取第二次生命。但除了这座岛,没有别的陆地;除了这一生,没有别的生命。
天文台的研究员发出了第二次警报,符衷抬头看了看天花板,吊灯已经开始摇晃了。他看了眼时钟,抬手指着每个人说:“八分钟内所有人带上重要资料转移到防护掩体里去,准备一间战备室,我需要确认计划细节。北极基地不会再去管‘天秤宫’号,如果有人承受不住,现在就可以自行离开北极。从现在开始,重建通道是我们的首要任务,你们在接下来的七天里做出的任何一个决定,都会左右我们的生死。你们都是专业人士,你们能干好,这是职责所在。我们的命得自己负责。”
众人立刻拿上文件资料散去了,哭得满脸泪水的探员同样匆匆跑向快速转移通道,指挥中心里迅速冷清下来。警报声听起来像在嘲笑,又像一大群乌鸦站在树桩上叫个不停。
符衷别过脸去,放在衣兜里手捏得紧绷绷的,他让自己看起来是个铁石心肠的假面人。原来灾难会让人变得心肠冷硬,灾难会把人的血肉之躯锻炼成铁石结构。符衷理解了季垚,他也明白了季垚曾经教过他的“有舍才有得”。他忽然不用去非洲就看到了季垚的过去,不用回头就正面背面都照到了阳光。
欧居湖站在符衷旁边,他一直浑然不觉地磨着臼齿,好像这是他的一个游戏。欧居湖的下巴鼓了出来,脸色通红,他的鬓角就像两捧大/麻,配上他剃得短短的寸头不无古怪。这个古怪的、矮矮壮壮的斗士盯着投影池里显示的画面不发一言,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表示了自己的担忧:“‘回溯计划’怎么办?如果通道被炸碎了他们就永远被留在46亿年前,他们将成为流浪者。”
“我现在忽然觉得他们在那儿也很好,至少不用像我们一样饱受黑洞危机的折磨,不用看了上秒没了下秒,不用过了今天没了明天。”符衷说,他意外得十分平静,就这样看着飞船越来越靠近黑洞,一切在他眼里都轻如鸿毛,“他们有取之不尽的阳光,有潮起潮落。月亮高悬在夜空中,那么大又那么亮,最后坠落于平原。那儿的黑暗也是有光的,漫天星光。”
都落在了季垚的眼睛里。符衷没把这句话说出来。
欧居湖抬头看着符衷的侧脸,符衷的眼神显得是那么的忧郁,欧居湖还是第一次在督察官脸上看到这种悒悒之情。他忽然想到了什么,问:“督察,你是不是在‘回溯计划’里待过?”
符衷扭过头看着他,抄着衣兜转身朝快速通道的门走去,欧居湖跟在他旁边。符衷露出微笑,他第一次没有否认这个事实:“是的。我在‘回溯计划’里当过执行员,我见过古地球。”
“那你怎么回来了呢?”
“因为受了严重的伤,指挥官允许我先行撤离。”符衷不紧不慢地走进通道,拉着衣摆在空座椅上坐下来,似乎听不见耳边的警报声,“我是为了他才来北极当督察官的。”
符衷叠起腿,侧着脸坐在椅子上,轻轻地靠着软软的椅背。小七在他脚边蹲下来,甩了甩尾巴,符衷放下手去揉它的耳朵。欧居湖有些尴尬地摸了摸头顶,说:“我还以为你是中央派来的,以前就是专干督察这个活的。”
他的话没等到的符衷的回答,符衷只是笑了笑。他自己也觉得很奇妙,他居然能走到今天。当他觉得脆弱的时候,却发现自己已经咬着牙走了很长一段路。符衷在快速通道里漫无目的地回想着自己先前的遭遇,他想起了那个满山遍野都是蓊蓊郁郁的森林的古地球,那座洁白的大雪山,山脚长满了桃花,总有巨鹰在山顶盘桓。他想着自己和季垚同居的那段时光,是光明亮堂、色彩艳丽的,他们工作、闲谈、等待,对视、接吻、做/爱。那些是充满阳刚之气的好时代,是庭前雨落、梅子青黄的好时节。
符衷闭上眼睛,手指在衣兜里捏着信封一角。忽然小七狂吠起来,紧接着一阵剧烈的震动轰然来袭,符衷拉住椅子旁边的栏杆才免于摔倒。震动一下接一下,像雷公把他的锤子错误地砸向了地球。小七的爪子扒住地面,恶狠狠地咧着嘴朝着天空吠叫,每当空洞爆炸的时候它就会变得十分狂躁。符衷知道现在发生了什么,他也知道“天秤宫”号已经爆炸了,一亿条人命增加了黑洞物质爆发的威力,原本就脆弱不堪的时空通道瞬间被击得粉碎。
一切都没有了,人类一百多年来的探索成果,在这一声如鸿蒙初开的巨响中化为乌有。建成巴别塔需要一千年,毁灭它却只要一秒钟,这就是时间的不公之处。符衷坐在颤动不已的椅子上,闭着眼睛,泪水却止不住地流了下来。他想到了那无辜的一亿人,想到了消散在宇宙中的粒子和尘埃,他们将会在亿万年后以另一种方式归来。
他们明知道悲剧马上就要发生,却什么都不能做。他们来不及去改变什么,时间就帮他们完成了巨变。如果他不知道“天秤宫”的事情倒也挺好,但现在符衷只觉得悲哀。他觉得自己恐怕一辈子也不会忘记今天了,这将会成为他的一块心病,一个会在梦中反复出现的片段。仍有许多问题百思不得其解,前面的永远在前面,来不及的永远都来不及。
符衷进入封锁门后的十五秒,安全防护掩体全部关闭。符衷乘车从海底隧道赶往海底城找陈巍,他坐在车上时把季垚寄来的信反复看了好几遍,直到车子停在了等候台前才回过神来。每当想起季垚的时候他就会不自觉地越陷越深。符衷牵着小七去找到了陈巍,在一间白色的屋子里,齐明利正在和机械师们一起对黑塔的结构图纸进行研究。
陈巍提着帆布包开门走出来,弯腰摸了摸小七的头,这条大狗并没有抗拒他的抚摸,陈巍立刻咧嘴笑起来。他拉开帆布包,从里面取出一个用黑色的咔叽布包起来的方盒子。盒子沉甸甸的,符衷接了过去,揭开表面的一层咔叽布,入目便看到雄鹰巨树的徽章印在上面。他把盒子翻了过来,底部的一行小字仍保持原样。符衷盖回咔叽布,点了点头。
“盒子底部的藏文是什么意思?”符衷问。
陈巍拉上外套的拉链,回头看了眼房间内部,说:“占堆绛曲说是‘四家封塔’。字迹磨损的厉害,他还能一下就说出来,多半是真的了。另外,何骞北也这样说。”
“哪四家?”
“不知道,符家和季家吧。”陈巍回答,“要我现在进去把占堆绛曲和何骞北叫出来吗?他们看见你肯定会开口的。”
符衷抬起眼睛扫了陈巍一眼,把手上的狗绳绕紧了些:“不用了,答案自己就会走来的。现在究竟是哪四家已经不重要了,别搞错了重点。过去的事情留到以后慢慢说。”
陈巍抱着手臂站在符衷面前,他比符衷矮半个头,看人的时候要微微抬着下巴。陈巍眯了眯眼睛,说:“你去了‘回溯计划’后遭遇了什么?”
“那太多了,都是些好故事。”符衷笑着回答,他没打算离开,打算趁着这空当和老朋友叙叙旧,“怎么了吗?不过我现在没时间给你讲故事。”
陈巍摸着嘴巴笑了笑,转身趴在栏杆上看着对面的弧形过道,摇了摇头:“没想听你讲故事,就是觉得你变了好多,感觉跟过去了十年一样。咱们还是室友的日子仿佛就在昨天,可现在你已经是正义的领导者,而我却失去了一只眼睛。这只眼睛教会了我很多东西,我现在磕破了皮可不会再像以前那样鬼哭狼嚎了。”
他们都笑起来,符衷捏了两下手指,问:“眼睛是怎么受伤的?”
“爬龙的爪子戳进了眼球里,整个就烂掉了。”陈巍比划着手势,想要还原当时的情景。他的声气很平静,不见一丝惋惜,说完他还笑了笑,低头慢慢地摸着鼻梁。
两人没再说话,陈巍忽地抬起头来问道:“现在是什么情况?我们为什么突然被通知躲进掩体里?”
符衷简单地给他描述了地面上的情况,见陈巍只是点了点头,没什么表情。符衷把手里的盒子换到另一边去,说:“不觉得惊讶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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