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宋临撩开百叶窗,看着阴郁的天色说:“但现在夜晚要来了不是吗?北极的极夜,太阳一落就是半年。在夜晚就不必去想仇恨,夜晚不是我的,而是我们两个的。”
酒杯轻轻地碰了碰,发出清脆的声音。符阳夏仰头喝了一小口,脸上的皱纹淡了些,但还是留有纵横的痕迹。季宋临站在百叶窗边,就像有所预谋似的那样吻住了符阳夏的嘴唇。他们温柔地吮吸着对方的唇舌,滑腻和甜涩感带来了夜晚的沁凉。一会儿后他们就分开了,季宋临抿着酒,问:“你放心符衷一个人在北极吗?现在的局势可不是闹着玩的。”
符阳夏抬眼看着他:“那你放心季垚在这儿当指挥官吗?马上就要和龙王干起来了。”
季宋临没回答,符阳夏耸耸肩,接着说下去:“所以咱俩都一样,一码事。”
*
季垚做完手术已经是凌晨了,皮下钛制防弹衣的注入程序有点儿复杂,花费了杨奇华不少时间。道恩在最后给季垚打了一支苏醒剂,十分钟后他就睁开了眼睛,被灯光刺得流了眼泪。杨奇华上前去询问季垚的感受,季垚说他很好,除了头晕没有其他不适。手术室里的人都松了一口气,朱旻累得一下靠在器具台上,盯着脚下的地砖发愣。
杨奇华拿着文件夹对季垚说了些注意事项,然后让助理给他写了一本记录册。杨奇华说:“皮下钛制防弹衣在初期会有不适应人体的状况,造成行动困难。不过过阵子就会好的,如果您遇到什么身体不适,请及时告知我们。朱旻医生说他会对您进行跟踪监测,以便获取更多的实验数据。祝贺您,指挥官,手术很成功,一切都十分顺利。”
“谢谢您,杨教授。”季垚从手术台上坐起来,把双腿挪下去,和杨奇华握了手。
朱旻靠在台子边上,眯缝着眼睛,看起来马上就要睡着了。季垚走过去和他拥抱了一下,拍了拍朱旻的手臂:“辛苦了。谢谢你。”
“你他妈的接下来给我好好活着,你这该死的鬼脸阎王。你不活到一百岁,死神休想把你带走。”朱旻回了一句,说着说着他就把护目镜滑上去,用手背去揉眼睛。
“他妈的,死神别想把我带走。”季垚说,“你们也一样,‘回溯计划’里所有人都一样。”
朱旻放下手,用通红的眼睛看着季垚。然后他忽然控制不住地啜泣起来,紧紧地抱了季垚一下,接着丢掉手套踉踉跄跄地闯出门去。活像是别人在做手术,朱旻医生却喝醉了酒。道恩忙给季垚打了个招呼,拉开手术室的门追了出去,两个人在外面说了什么话,声音倏尔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季垚去隔壁的更衣室换掉了身上的手术服,果然如杨奇华所说,四肢的动作有些僵硬,不过季垚能克服。他脱掉上衣,站在镜子前转过身,看到了前所未见的、光滑的脊背。尽管去掉了大部分疤痕,但仍然留有淡淡的痕迹,让人看得出来那是受过伤的地方。他一直等着这一天,但当这一天真正来临了,他却情不自禁地落下泪来。
一切都在发生,在改变,在看不见的时候就有一些事悄无声息地过去了。季垚看着镜子里的背部,他忽然觉得镜子里那个人很陌生,仿佛那不再是自己。淡去的疤痕并没有让他的记忆一并淡去,季垚仍旧能想起反恐战场,想起满地的尸体,想起长满了水草的弹坑。外物改变并不深及灵魂,创伤不是房屋漏水,不是一夜之间就能补好的漏洞。
他觉得有点儿遗憾,遗憾的是符衷没有看到他背部的变化。细细密密的惆怅一下子把他袭击了,他不知道符衷还能不能看到他完好无损的背部,或者像以前那样亲吻自己。季垚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他已经写好了遗书,收拾好了遗物,安排好了接班人。他预见了所有悲伤,但仍然要前往。
杨奇华敲了敲更衣室的门,季垚披上松软的缎子去见了他,杨奇华把叠着黑色纤维防弹衣的盘子递上去,说:“穿上这个吧,有些事情是很难预料的。”
季垚懂他的意思,点头道了谢,把盘子接过去。杨奇华疲惫的双眼里闪现出愉快的光亮来,他又说了些祝福的话,和季垚握了几个手后才转身离开。
没再下雪了,虽然浓雾还久久地在海面上徘徊,但天空却比之前清澈了许多。看来天文台的播报是对的,夜晚将会变得皎洁、晴朗。天地晦暗无比,即将落入茫茫黑夜中,季垚惊奇于时间竟然如此之快,好像明天就能跨越沟坎,凯歌而还。他站在明亮的灯光下,把外套的扣子松松开,感到浑身的劲比之前更大了,模模糊糊的希望也比之前更多了。
道恩在办公室里找到他,递给他几叠报告纸,说:“刚才手术时给你做的神经症数据分析,总体来说情况不容乐观。而且您是不是出现了意识和记忆混乱了现象?”
“啊,是的。看到这样的结果我也十分难过,我的精神状况每况愈下,我非常苦恼。我害怕自己会疯掉,下辈子只能在监狱和疯人院里度过。”
“别这样想,指挥官,您是我们这里的主心骨,您不能倒下。我给您的建议无论您之前遭遇了什么,都不要去想,不要困在回忆里。每个日子都是崭新的、耐用的,您得好好走下去。”
季垚把报告单压在桌上,很淡地笑了笑,简单说道:“我知道了,我会控制住自己的。辛苦你了,道恩医生。还有什么问题要问我吗?”
道恩抿抿唇,他知道季垚这是在委婉地送客。不过道恩还是想问问他:“您知道,我们可能马上就要迎来一场战争,我想问的是......所有人都得拿着枪去冲锋陷阵吗?”
季垚看着道恩的眼睛,蓝色的双眼让人觉得奇异,有种通透感。季垚想了想,扣上双手回答道:“道恩医生,你有没有在跟随执行员进行作战训练?”
“当然,我从未缺勤。”林奈·道恩连忙证明。
“那这样就足够说明问题了。”季垚点点头,把一根钢笔拿起来,看刻在钢笔上的一行字母,“你得弄明白我们现在的处境,就算你是科研人员,也得要做好一个士兵该有的觉悟。道恩医生知道时间局里有首《凯歌》是怎么唱的吗?‘万人一心兮,泰山可憾。’我想你一定能明白这里面的意思的。”
道恩这下听明白了,从那时起他就把自己当作士兵看待。道恩捏了一下手指,说:“我只知道有句诗叫‘可上九天揽月,可下五洋捉鳖,谈笑凯歌还。’。”
“差不多的意思。”季垚摊开手,“其他还有什么事吗?”
“朱旻让我把这个给你。”道恩提了纸袋过去,放在季垚面前的桌子上,里面是装袋好的干花和茶叶,一包腌渍的酸梅,还有些叫不出名字的果子。
季垚收下了,让道恩转告谢意,随后问道:“朱旻怎么样了?刚才在手术室里他看起来很不好。”
道恩耸了下肩膀。回答:“不知为什么哭了一场,然后就睡着了。他可能是压力太大了,碰上这种要命的节骨眼,见多识广的朱医生也会害怕的。”
季垚沉思了一会儿,没有多说什么。他冲道恩笑笑,说天晚了,让他回去休息。道恩出去后,季垚独自坐在办公椅上思索,丢了几朵干花到杯子里去。他叼了一根芳香四溢的细烟卷,仿佛屋里开了一大捧波斯丁香。此时的时间是凌晨四点,还有两个半小时就要吹起床号,然而季垚毫无睡意,刚才他已经在手术台上睡得够久了。
天彻底黑了,极夜真正来临。随着黑暗一起来的还有恐惧和凝滞的气氛,像个幽灵张开了翅膀,大伙儿都被笼罩在翅膀产生的阴影下边。巡夜的哨兵在各个制高点、街区、瞭望塔、电子信息控制场内走来走去,他们的眼睛亮闪闪的,像燃烧的蜡烛。涂着迷彩的悍马车队从城中开过去,经过路标时就朝守夜人亮灯示意。飞机在空中徘徊,发出噪声,黑色的影子一晃而过。
一位厨师从他的床上爬起来,打着哈欠,笨拙地穿上他的靴子和短袄,把镶着彩色皮条的绿色腰带扎在腰间,他要去后厨为执行员们准备早餐了。指挥部大门前的守卫员端着枪在雪地里来回走动,角落里站着两个兵在点烟,压低声音在交谈些什么。列车开动了,火车站里的装卸员刚结束一轮工作,纷纷找到暖和的地方坐下来,像一群乌鸦停在老树桩上,闹哄哄地说开了。
今夜的北极格外安静。“凌晨四点,海棠花未眠。”。
清晨的天依旧黑黝黝的,冰原上的积雪开始泛出一种发青的惨白色,在西半边天仍仍然能感受到夜的神秘和冷清。在昏暗的地平线上,浓雾依然存在着,潮气很大,空气洁净、清新,像乙醚一样富有刺激性。一轮霜白的月亮前来接替落日,低低地爬到一座冰山的山脊上就不动了。北极的一切事物都是倾斜的,包括穹庐和大海,好像随时都会倒转过来。
季垚看了会儿月亮,踩着积雪覆盖的梯子登上航母,舰艇兵和水手们正在甲板上为阅兵做准备。季垚在符阳夏和季宋临的陪同下巡视完整艘航母,这个庞然大物将会成为“回溯计划”的海上活动指挥中心。季垚签署了允许航母出海的命令,最后在甲板的栏杆旁站了会儿,听着海水的哗啦声跟季宋临说了些话,便转头离开了。
在中央广场上举行了声势浩大的阅兵式,广场一头连接着笔直开阔的“日落大道”,一直通向黑塔,士兵们就列着方阵从那里走来。季垚站在高处的停机平台边上,和所有从中央来的高级官员一起观看阅兵。朦胧的雾气遮挡了视线,远处的黑色巨塔只露出神秘的一角,像一堵黑色的墙。飞机列着三角方阵从头顶飞过去,远远的海上传来军舰整齐的鸣笛声。
“受光于隙见一床,受光于窗见室央;受光于庭户而亮一堂,受光于天下而照四方。”季垚站在话筒和摄像机前做演讲,这就是“战前动员”,“我们追随光明的脚步,而必将越来越清晰地看到事物本来的面目。我们肩负着重任,我们的血液中奔流着整个人类的精神。我们将驾驭时间,我们将洞察宇宙,我们将与自然并驾齐驱。”
“在我身后,是全世界最优秀的执行员,我们应该不言死亡。但倘若我们始终饱含深情和勇气,背负着使命前行,等我们成沙成土之后,后生将会说:历史上曾有过这么一个时代,这么一群人,他们用爱与希望负重前行,而这些,都是他们生存过的证据。”
“万人一心兮,泰山可憾;惟忠与义兮,气冲斗牛。我们肩上挑着泱泱的国家,我们脚下踏着先辈垒砌的桥梁。前辈流过的血,后生不必再流;前辈受过的苦,后生不必再受。”
“只要春神还没有停下脚步,就不应该有人会说着悲哀;只要烛火没有熄灭,黎明就无处不在。”
“不要忘记过去,不要忘了我们从哪里来。”
“人类不死,永远坚强。”
长长的演讲花费了半小时,季垚用的是旧稿子,就是“回溯计划”开启的前一天他在贝加尔湖基地做的演讲上用的那份稿。那是全球同步直播的演讲,在场的所有人都曾经听过。这种时候用旧稿往往比新稿更有震直击灵魂的力量,新时代的旧热情,时间循环往复,他们从哪儿来,就要回到哪儿去。
雄伟的歌声拔地而起,在北极的天穹下方回荡,空气和水都被震碎了,雾气在歌声中颤抖:“万人一心兮,泰山可撼;惟忠与义兮,气冲斗牛。主将亲我兮,胜如父母;干犯军令兮,身不自由。号令明兮,赏罚信;赴水火兮,敢迟留?”
第251章 河出伏羲
雪原上灯火通明,不知从哪升起了一缕缕的烟雾,好像是水里长出来的似的。望远镜前的哨兵换了岗,把耳机摘下来递给接岗的执行员,抱怨了几句天气太冷后就抱着身上的冻得硬邦邦的外套进门去了。不远处的稍高一些的平坦雪地上散布着许多气泡似的穹顶,那是天文台,维修工人正踩在架子上把受损的信号收发器换掉,何峦也在其中工作。
第一层黑塔正在架设,临时搭建起来的工地天花板下面挂着吊灯,看起来笨重、结实,即使是黑洞爆炸也不能让它掉下来。机械臂架在半空中,把黑色的三角形金属支架吊起来,放在相应的位置上。绿色的装卸货车在贴着橘黄色标签的道路上跑来跑去,有人在吹哨,让人群散开,紧接着仓库的门打开了,一架满载货物的小飞机倒退着开进来。
“目前我们受到了极大的威胁,不管是对内还是对外。”符衷站在显示着完整的世界地图的巨幕前说,方桌旁围坐着基地里各级官员,更多的人则站在两边,“叛军对我们百般骚扰、虎视眈眈,而黑洞危机也越来越严重。‘回溯计划’已经发来了消息,他们的时间线已经推进到了龙王出现的预估时间范围,也就是说随时都可能开战,形势迫在眉睫。”
符衷停下来,他想让在场的人都好好思考这番话。过了会儿后他扫视了一圈会议桌,继续说下去:“唐霖威胁说,如果有人接近他,他就向我们或者其他任何一个重要的地方发射核弹。唯一的防范是核弹发射密码由政府持有。不过情报中心表示,发射密码已经被破解。”
不幸的消息让众人都低下头去捂住嘴,不自觉地摸着各自的下巴,会议桌上还是一片沉默。符衷把他们的反应全看在眼里,没理会,把手扶在腰上说道:“北极基地接到指示,进入一级警戒。上次我们全体进入这样的紧急状态,还是在1992年,那年空洞覆盖全球。所以这就是我们目前所要面对的一些情况。舰长。”
符衷给基地舰长让出位置,舰长从椅子里站起来,说:“国家指挥中心已经做了决定,如果我们接收到任何‘回溯计划’发来的战争状态通知,那意味着一个伟大时刻要到来了,我们将立刻采取行动配合他们。根据我们现在所处的环境,咱们在临时政府的头头们打算让我们先发制人。告诉你们的手下,和时间赛跑是未来几天的首要任务。”
魏山华坐在第一个位置,扭头盯着基地舰长的脸,手指扣紧了又松开。舰长说完后挑了挑眉毛,看了眼符衷,再看向会议厅的人:“还有什么问题?”
没人说话。舰长压着唇线,嘴角两边的皮肤耷拉下去,让他的面相看起来十分威严。符衷背着手,站在一边不露声色地把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看了一遍,他的耳钉在耳垂上闪闪发光。
“解散。”舰长说,他转身离开了这里,人们接连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符衷穿好短外套走到建造黑塔的工地里去,到后勤部去了解情况。炊事兵正在厨房里忙碌,厨师长坐在一张摆满了器具和食材的大桌子前,把一个糖包拆开,倒进陶瓷钵里。厨师长穿着白色的衣服,脖子上系着一条鲜红色的领巾,他的帽子被放在一边干净的柜子上。符衷半靠在桌子一角,伸出一条腿支撑身子,手里拿着垫纸板在做记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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