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衷皱了皱眉,齐明利的回答跟他想象的不太一样,但齐明利根本不像是在撒谎。齐明利深知符衷什么情报都知道,他没有撒谎的必要。这回轮到齐明利疑惑了,他看着符衷的脸,等他回答。符衷不露声色地在心里思考了一阵,才习惯性地踮了一下脚尖,说:“没什么,只是听说有个人的基因是三螺旋结构,特地来问问教授。既然教授说没有,那就没有。”
“哪传来的谣言?怎么还有人会在这种事上做文章?”齐明利皱紧了眉头,眼睛亮亮的,他显然对此十分担忧。
符衷说:“可能有人看中了这种技术过于神奇的效果,打算用它来忽悠人了。教授严令禁止任何人进行这种实验是对的。”
“当然。它太过猎奇了,不老不病,长生不死,要是这技术泄露出去了那还得了?任何改造技术都可能造成现有的‘人类’物种灭绝或者被灭绝,我可不想因此背上反人类的罪名。”
齐明利教授的语气激烈起来,他掩着嘴唇咳嗽了两声,抹去因为咳嗽流出来的泪珠,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况且因为‘改造人’已经捅出了这么个大乱子,我想咱们还是消停点吧,道德底线不是用来突破的,还没学会走路就想着跑步。如果我能回到过去,我最想做的一件事就是阻止当时的我研究改造人技术。”
符衷一直在沉思,看起来心思不在齐明利的话上。符衷陷入了一个难题,季宋临说他是经过手术后才获得这种神奇的能力的,与他一块儿进行实验的还有四个人,但齐明利教授却矢口否认进行过这种反人类、无道德底线的实验。两个人里一定有个在说谎。如果是季宋临,那么他在隐瞒什么?如果是齐明利,那么他这么做的意义在哪里?
“但不能否认教授是个伟大的开拓者。”符衷最后冲齐明利笑了笑,似乎并没有把事放在心上,和他握了握手。
齐明利正要离开,像是想起了什么,回头对符衷说:“我那儿还保留着一点关于改造人的资料和记录册,如果你有需要的话,我可以把它们给你看看,相信你一定能从其中找到答案的。”
符衷谢过了教授,目送他进入天文台内部。符衷独自在观景台上站了一会儿,打开封锁门走了出去,小七跟在他旁边,在雪上踩出凌乱的爪印。白茫茫的松散的雾伫立在一望无际的旷野上,显示出死气沉沉的青幽的颜色,小七冲着远方吠叫了两声,像是得到了发泄。小七蹲下身子,坐在蓬松的雪地里,因身上落满大雪而欣喜——它是打雪天里出娘胎的。
与齐明利的对话反复在符衷脑子里过来过去,他想既然说谎就要有动机,不然好端端的人为什么要用谎话来掩饰真相。符衷暂时没想明白,他决定等拿到了齐明利说的“资料和记录册”再另作打算,毕竟这不是最紧要的事。符衷牵着小七走下楼去,一阵寒风灌进他的衣领,他忽然浑身一凛——教授说“相信你一定能从其中找到答案”,但符衷根本就没说自己有什么疑问。
*
无人机传回来的画面中,一辆车顶漆着黑色十字做标记的白色悍马车停在了指挥部东南角的哨台前。紧接着左边车门打开了,刘继林少校从车上下来,八名陆战队员紧跟其后。刘继林下车后跑向哨台内部,绕过一道楼梯,从一幢紧挨着冰山修建的堡垒里登上高处,迅速占领楼顶平台,假设起望远镜。
望远镜的镜筒对准远方海面,狙击手趴在雪地里,把机枪架在隐秘的地方。刘继林调试好望远镜的角度和参数后背靠着防护墙坐下来,按住耳机说道:“先行者六号,这里是鹰爪一号。鹰爪一号已就位,哨台布置完毕,望远镜视野清晰。此时震感强烈。我能看见侧方机场上的飞机航照灯标识。”
季垚站在屏幕前监视无人机拍摄的画面,四方形的露天平台上闪烁着红色的小点,那是频闪灯在闪烁。季垚让无人机往左偏移了一点,说:“鹰爪一号,我看到你们了。情况良好,确认收到。你们现在只需要等待命令,并监视东南海岸线和周边一公里内的情况。在三下哔声结束后打响第一枪。”
“收到。”
随后季垚向各方面确认了情况,海上舰队正在监视海面以下的异常,潜艇部队在一级警戒发出之后就全部出动了。季垚摘掉耳机放在座位上,起身离开无人机监控室,走到先行者六号的望远镜舱里。庞大的望远镜是从贝洛伯格号潜艇上拆下来的,现在那艘潜艇不再是季宋临的私有物了,它被改装成普通核潜艇,用一个新身份编入了潜艇部队中。
季宋临戴着厚壳耳机,站在望远镜的目镜前瞭望。镜筒偏转了一个方向,他把手伸到后面去旋转一个阀门,最后把镜筒停在那儿,拿起旁边摊开的笔记本往上面记录坐标。
“望远镜舱有什么发现?”季垚问,他扫视了一圈,数据分析部门的驻地就在这里。季垚走到开阔的弧形的升降台上去,正对着远处雾气迷茫的海平面。
“有了新发现。”季宋临匆匆地抬头往目镜里看了一眼,右手操控镜座上复杂的旋钮和阀门,左手在纸上记录数字,“距离海岸线98海里的地方,海平面不正常隆起。望远镜自动测量了数据,发现那并不是由地震引起的,现在的震级还远远不能造成这种幅度的海平面相对高差变化。”
班笛从林立的大型主机矩阵中走出来,把一份文件递给季垚,说:“刚刚从海上活动指挥中心传来的报告,他们声称探测到海底异动,海面出现巨大漩涡,航行情况非常恶劣。”
季垚走向显示有地图的矩形屏幕,两条波浪形的白线表明了弹道导弹的预定航程。季垚把目光放在活动指挥中心现在所在的位置,屏幕中散发出来的光线让他不得不仰头眯起眼睛,五官也被淹没在了白光中。季宋临看了会儿望远镜,写完了最后一笔,随后他盯着目镜出神似的停顿了一阵,抬起身子朝远远地眺望地雾气,说:“黑雾出现了。”
这句话把所有人的神经都烫了一下,班笛手指一抖,猛地抓住了手里的笔杆。季垚闻言转过身看着他,季宋临扭头看了季垚一眼,朝他比了一个手势。季垚合上手里的报告单,递给班笛,一边快步朝季宋临走去一边对班笛说:“通电海上活动指挥中心,让他们立刻向西驶离漩涡。另外让航母上的飞机起飞,组成临时空中基地,先向北然后往东,在那儿等候开火命令。”
班笛拿着报告跑步离开了,季垚走到望远镜前面,季宋临侧过身子,让季垚站在目镜前。视野里蒙着一层淡淡的灰色,那是望远镜自动去除了雾气阻挡后显示的画面。黑天压迫在像春天的树林那样滚动的海面上,竟被反射出昏沉的光泽,变成了一种发亮的铅灰色。月光穿透浓雾照亮了海水,粼粼的波光犹如一层波斯缎子覆盖在上面。在这样冷飕飕的寒气里,一缕缕黑色的烟雾从海水中飘起来,好像它们就是海水本身变成的。
季垚立刻将望远镜的目镜连接到公共投屏上,于是所有人一抬头就能看见画面中冷削而暗淡的亮光,像坟头的荧荧小火那样孤寂,似乎都能闻见海上潮湿、冰冷、腥味重的空气阵阵袭来。
“季宋临,你们当时杀龙王的的时候也遇到过这样的景象吗?”季垚问,他小幅度地转变角度,将所有散发出黑雾的海面收入眼底。
“没有,指挥官。”季宋临回答,他在电脑前查阅资料和以往的海平面变化记录,“那时候的龙王跟现在不一样。不过我想这黑雾应该就是它的一部分了,它睡醒了,想睁开眼睛看世界。”
班笛站在台阶上朝季垚喊道:“空中临时基地建成,舰队已驶离漩涡中心。漩涡范围缩小了一倍,他们打算在120海里外的地方建立第二基地。舰长报告说,他们现在正处于黑雾笼罩区,船上的设备受到了影响。坐标仪上的维度平衡晶核出现了西蒙感应现象,维度屏障正在溶解,时空在被压缩!”
“让坐标仪转移到新轨道上去,并开始释放晶核内的平衡物质。天文台报告情况,空间塌陷的幅度有没有变化?”
班笛接入天文台的线路,温稚连台长早就等候在电话线另一头了:“我是天文台台长,根据我们目前收集到的情报和数据来看,空间塌陷的幅度急剧增大,我们正在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偏离原有轨道。空间出现了弯曲,而我们正在沿着一个斜坡滑入一个下沉区域,这会使得我们从宇宙中‘消失’。”
“‘消失’是什么意思?”季垚皱起眉,他伸着一只手臂搭在前面的支架上,用拇指和食指捏住旋钮,扫视着银光闪闪的海面。
温稚连把另一张纸抽出来,拍在桌上压平,说:“意思就是我们会一直往下沉,就像掉进了一滴水里,而这滴水已经摇摇欲坠,马上就要从叶子上落下去了,于是我们就不见了。”
“也就是说我们来到了宇宙的外界,我们仍然存在,只不过当前的宇宙范围中找不到我们了对吧?”季垚说,“宇宙的外界是怎么样的?”
“我们不知道,一切都是黑色的,还没有智慧之光去照亮它。我们不知道后果到底是什么,因为我们从未遇见过这种情况。”温稚连回答,她在震动不已的房屋中镇定自若地坐在工作台上。
季垚默默无言,几秒钟后他把手里的旋钮往外转了一个角度,说:“把这个情况告知北极基地,将地球的在宇宙中的宏观坐标发送给他们。即使我们在下陷,也要让他们知道我们的位置。”
“收到。”
“我们得在水滴落下叶子之前把活干完。虽然我很想去宇宙外界一探究竟,但现在可不是探险的时候。”季垚挂断了天文台的通话,“我们都自身难保了。”
目镜中广阔的视野增大了孤寂感,夜晚和月亮都显得那么冷清。这架望远镜原本被季宋临用作深空探测器,现在却用来查看区区几百公里外的海面状况,确实有点大材小用了。黑雾升高了,像有生命力的藤蔓那样朝着天空飘去。所有的颜色混合在一起就会变黑,于是这黑色中包含着世间万物的颜色。季垚忽然明白了龙王为什么总是以黑雾的形式出现,它轻盈、捉摸不透、充满生机,它就是自然本身在人们脑中的成像。人们并非看不到它。
巨大的压迫感几乎是在一瞬间以一种悄无声息的方式席卷了北极的大地,恐惧接踵而来。海浪撞击着坚硬的海塘,发出威严的怒吼,一道宏伟的长桥像斜刺的桅杆那样伸进海湾里,劈波斩浪,固执地守在越来越浑浊的水中。被塔形冰山劈成两半的海水飞起雪白的碎浪,急遽地往后退去,而后又像一堵墙一样扑上前来。飞溅的浪头越过海塘,倾入陆地,在斜坡下聚积。
军事基地的主体建筑位于防洪高地上,海水暂时不能对其造成什么影响。黑雾忽然转变了方向,像被风吹着那样朝着大陆推移过来,但在不远不近的地方又停住了。季垚绷紧下巴,他的手紧紧拽着支架,心脏搏击的力度加大了,胸腔似乎要裂开。黑雾扑过来的那一瞬他猛地血气上涌,脑中嗡嗡作响,手脚冰凉。
“我们真的要和它作战吗?”班笛问。
季垚说:“当然。”
“即使它很可能并不是罪魁祸首?它也许是想和我们友好相处的呢?”
“没有商量的余地,坐下来商量的时间已经过了。我们在海底潜航了那么久,遇到了那么多次龙王,如果想要友好相处早就达成一致了。我们已经走到了这一步,那就必须战斗。”
班笛不再开口了,他扭头看向玻璃窗外几乎平行的天空和大地,广阔的空间在此时缩成了两条细线。浓浓的大雾包裹着白雪皑皑的平原,山岛耸峙,正是杀人越货的好时节。人眼隔着雾气其实什么都看不到,只能看见幢幢黑影犹如怪兽匍匐在地,自己吓自己。这白生生的、秋天的早晨一般的水雾使得海洋不断长大,而与它相连的天空也变得不可言喻的巨大。
清晰但是灰蒙蒙的视野中忽地变得无比明亮起来,浑浊而黝黑的海水隆起一个弧度和缓的丘包。在它的顶部,有一个硕大无朋的发光物体,而夺目的亮光则是从那儿来的。海水被照得晶莹剔透,犹如一层柔软的玻璃毯子。天空开始泛白,反射出浅蓝色的光线,云翳的影子出现在天陲下方,朱红的霞光随之穿透了大气。
太阳从海水里升起来了,灿白的辉光直直地射入先行者六号,一切事物都在浓烈的光晕中消失。所有人不得不抬手遮住眼睛,防止被灼瞎,有人控制不住地流下了眼泪。季垚背靠着望远镜,一阵热浪忽然扑面而来,仿佛他们现在就在太阳这颗恒星近旁。季垚手里拿着信号发射器,他没有立刻按下去,他在等一个时机,他得亲眼确认目标物的真面目,才能给部队下达攻击命令。
白光持续了十几秒就消退了,所有人放下手,抬头望向墙似的浓雾。海潮声中一轮白日冉冉升起,湿漉漉的霞光在天际颤抖着,湛蓝的天空渐渐变暗,残霞退去,短暂的日出结束了。黑暗里,光球悬在头顶,急剧膨大。紧接着伴有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一团金色的火焰从激射而出的光线中铺展开来。
大火在悬空的地方熊熊燃烧,燠热的火舌与浓雾缠绕在一起,坠落在海面上,但仍没有停止燃烧。火焰从中分开来,像一双眼睛睁开了,注视着地面上玩具似的建筑。整片海洋都在烧,黑雾凝聚起来,形成一个内核。不知道它究竟是在水里,还是在天上,或者说四处都是它的身影。火是最原始的东西,它照亮黑暗、开辟文明,飞蛾扑火,人类趋火而生。
“我的天哪。”望远镜旁传来惊讶的呼声。
“这他妈就是本尊吗?”班笛说,“太离谱了吧这。”
真正的龙王和它的精神体大不相同了。精神体也是一团黑雾,也有两团仿佛眼睛的火焰,但跟进化完全的本体比起来仍旧缺少气势和威力。现在的龙王还什么都没做,它只是刚从海里站起来,像个刚睡醒的人那样打量着周遭。季宋临说的是对的,它睁开眼睛看世界了。它即使只是停在那里一动不动,散发出来的压力已经把人们逼得喘不过气来了。
之前任何一次与龙王碰面,都只是觉得震撼和不可思议。龙王和蛇王在电闪雷鸣的天空中战斗、龙王头顶着巨大的圆月出现在梦中、龙王从海底的深渊一路追寻他们到碧波荡漾的海面,每一次碰面都只觉得浑身战栗般的震撼。但在真正的龙王面前,震撼是有的,但只占了很小一部分,剩下的只有恐惧。没来由的恐惧,如同地道里的铁丝网和尸体。
季垚站在和龙王正面相对的地方,火焰在雾气背后停留了许久,像在看着他们这些人。和龙王对视需要勇气。季垚按着耳机,把拇指放在收发器的按钮上,只要他感觉到一丁点不对劲,他就立刻让刘继林打响第一枪。所有人都在等候这一刻,军队前不久刚结束阅兵,现在就开上了战场。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情报分析组报告,对目标物的数据分析与我们事先评估的结果出入不大,第一方案可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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