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垚登上机舱,符衷坐在另一边。魏山华对地面指挥人员的比划了手势,起飞指挥官将手举过头顶,挥舞着手臂画圆圈,示意他们可以起飞。魏山华呼喝了一声,只是这一声便让符衷如同身处正往前线飞去的飞机中一样。顶上的穹盖打开了,直升机抬起身子,盘旋了一圈后升往高空,飞入灰茫茫的细雪中。
符衷摊开手来,手心里放着两块糖。季垚不言不语地拿走了一颗,剥开糖纸将糖块含在嘴里等它慢慢化掉。甜滋滋的味道让机舱里仿佛也充满了甜蜜之气。季垚斜靠着机门,低头俯瞰下方的西伯利亚平原,整块大地就是一片叶子,山脉和河流就像树叶的叶脉。天鹅绒似的杨树林覆盖在浑圆的山包上,铁一般的松树高耸入云,狭长的贝加尔湖则藏匿在山谷间烁烁闪光。
“我们此行去哪儿?”符衷问道,他注视着天空中悉悉簌簌的落雪,而直升机则用谨慎的、令人战栗的隆隆声警告飞雪休想挡住它的去路。
“赤塔。”季垚回答说,“那儿有一个猎场,我十几岁的时候曾去过那里。是不是,山花?”
魏山华点头赞同了季垚的说法,他们有一阵没一阵地聊着天,而季垚更多的时候则是一边看着雪花晃来荡去,一边想着一桩与这雪夜交融在一起的模糊不清的往事。
第36章 进山打猎
西伯利亚冬天来得甚早,十一月的深山已经下了大雪,晚上零下二三十度,野林子里的积雪能没过膝盖。他们一小时后到达东部赤塔市,再经过奇科伊镇,随后在一处浅滩旁降下了飞机。一路上,魏山华一直唱着歌,带有俄罗斯乡间的调子。他唱幸福的祖辈时代的民歌,唱得婉转动听,连符衷都惊讶于这个魁梧犷悍的人竟然还有如此歌喉。
“我母亲是俄罗斯人,”魏山华说道,也不管符衷究竟有没有在听他说,“我小时候在俄国伊尔库茨克生活过一段日子,那儿就是我妈妈故乡。九月杪,谷物都分蘖了,我们就坐在田埂上唱歌。若是碰上了风和日丽的好天气,我们就呼朋引伴、赶着猎狗去打猎!”
“那会是一段自由自在的好日子,如果是我的话,我会记得好多年。”符衷笑着说。
魏山华的蓝眼睛终日笑眯眯的,是个好脾气的男子汉。他身体健壮、精力充沛,就没见他何时垂头丧气过。听见符衷对他的话语给予了肯定,魏山华便精神大振,愈加兴致昂扬地说了下去:“谁说不是呢!尽管我已经离开伊尔库茨克许多年了,我与我妈妈也天各一方,但时至如今,我还是常在梦里回到那无忧无虑的童年里去!”
他们说着就笑了起来,魏山华还断断续续地说了些他的家人,说他的父亲、母亲、外公。他的父亲是个脚踪不定的神秘人,他的母亲则在遥远的俄罗斯联邦安全局任职。
说笑时,季垚望着白茫茫的无涯无际的雪地,飞行的后半程便迷迷糊糊地打起盹来。季垚的头一点一点地碰在玻璃上,符衷心疼他,伸手去轻轻把他的头挨过来,靠在自己肩膀上。这样一来符衷就闻见了季垚身上的香气,就算他此时焚香闭眼默念着清心经,那香味儿也会把他弄得心神不宁。
符衷心里怀有无限的温情,他对季垚不光有好感,而且还喜欢着他。每当他看见季垚的时候就会时时刻刻流露出柔情,季垚强健的外表、捉摸不定的性格无不投合着他的喜好。
魏山华按亮了降落警示灯,紧接着直升机触地,震动了一下后稳稳地停在了河滩上。符衷听到哗哗的水声,往外看去,只见两山之间夹着一道河流,河畔的沙洲积雪盈尺。再远一些就是负雪的火山锥,像一顶斗笠被遗弃在那里。山花熄灭了电源,率先拉开机门跳了下去,踩在柔软的银白色细沙上撑着腰环顾四周,洁净冰冷的空气令人心醉神迷。
“首长,该醒过来了。飞机停在了河滩上,我们下去吧。”符衷低下头,靠在季垚耳边轻声细语。符衷控制好自己的气息,让它们灌进季垚的耳道里。
季垚正在恍惚中梦见大学里的情景,他听到有人在弹琴,礼堂里灯火烨烨,照得他睁不开眼睛。符衷叫了季垚几回才让他醒转过来,季垚捂住脸揉了揉眼睛,搭在窗上看了会儿外面的风景。
“赤塔的猎场。”季垚一边说一边困倦地眯起了眼睛,但他马上就精神抖擞起来,拿上了自己的枪,“你还没来过这儿吧?”
“没有。”符衷如实相告,跟在季垚后面跳下了直升机。紧紧绑住裤腿的皮靴踩在了绵实的沙地上,白不龇咧的怪石伫立在河道中间,将不安分的浮冰撞得粉碎。
季垚戴上了帽盔,绑紧下颚的固定带,说:“等会儿就跟着我走,不要自作主张!在这又黑又深的森林里,有什么东西在前头等着我们还不知道呢!”
符衷点点头,将袖扣绑紧一些御寒:“知道了,长官。”
魏山华走到河边去蹲下来,用枪托试了试河上的冰块。河水还未完全上冻,裂痕遍布的冰面一下就被敲碎了。阴凉的寒风从树林里吹了出来,符衷说:“真冷,长官您要不要加件衣服?”
“不用了,我不冷。”季垚从拔出一根针管来,让符衷转过身去,然后拨开他的衣领将针头扎了进去,“这是Ⅰ型防冻剂,打了会好点。”
符衷看着他将空针管塞回包里,追问了一句:“这种药也是可以从库房里随意取用的吗?”
季垚看了他一眼,没懂他是什么意思,不过还是摇了摇头:“当然不可以,你的脑袋瓜里在想什么?防冻剂是限制药物,必须得有权限和正规的申请才行。”
魏山华在河边站起身来,回头朝他们喊了一声:“河水没有完全冻上,冰面不够硬,应当过不了人!看来咱们免不了要趟水而过了!”
“呼喝!”季垚回答他。
符衷帮季垚提着沉甸甸的武器袋,迈开步子往距离河岸大概一百米的林缘走去,黑洞洞的树林在他面前静默地等待着。符衷把武器袋拽紧了些,问:“既然不过河,我们要趟什么水?”
一声怪叫突然从林子里传出来,白桦的树梢抖动了一下,旋即静息了。紧接着一只通体雪白的大鸟从树冠丛中蹿了起来,在几人头顶盘桓了一会儿,然后飞入了漆黑之地里。大鸟粗哑的怪叫让符衷吓了一跳,而季垚却丝毫没去理会它,踏过七歪八倒的拂子茅往前走:“不是趟这条河的河水,是趟深山里那片黑水湖的湖水。如果水面冻结实了,咱们就能踩着厚厚的冰走过去,但如今水没结冰,说明我们千万得要小心点了!”
说完他在草丛中停下脚步,回头从符衷手里把武器袋捞过去,从里面取出两把錾金唐刀来。他把刀交叉嵌在了自己背上的暗扣里,见符衷默默地不肯说话,故意笑问道:“你害怕了?”
“没有,长官,没有害怕。”符衷忙摇头,“我只是在想您的刀和刚才那只鸟。”
“刀是唐刀,家里传下来的,我一直都带着,妈妈也从未过问过。方才那只鸟是雪鸮,别看它长着可怕的猫头鹰的脸,还有双圆溜溜的黄眼睛,其实没什么好怕的。”
季垚绑好了刀,让符衷跟上来,走了几步后又回头问:“武器袋重不重?”
符衷看着他说:“有点儿。”
“要不要我帮你背?”季垚问。
“如果您愿意的话就可以。”
“你倒还挺会做梦。”
季垚狡黠地笑了笑,什么都没做,掉过身子继续往前走。此时魏山华已经遥遥领先了,正停在林缘旁东张西望。符衷同样悄悄地笑了起来,抱着自己的步枪跟在季垚后面。在由森林、旷野、群山组成的静谧的黑夜里,雪鸮的号叫仿佛在四面八方响起来,鬼与镇鬼之物待在一起,不免叫人觉得鬼气森森、心里发怵。
魏山华等到了两人,各自发了一顶防护头盔:“等了会儿进了林子,气温低,头盔一定要戴着,里面是恒温系统。要是哪里漏了风,你的耳朵能冻成冰坨子,用手扒拉一下就掉了。”
季垚帮符衷系好固定纽扣,符衷弯下腰去把腿上的防护带拉紧,说:“这么冷的天,我们能遇上什么好猎物?”
“来了这儿就别愁在雪天打不到东西。”山花抱着枪,枪口对准了地面,神气活现地站在那儿说,“下了雪,动物都饿疯了,又不冬眠,只得出来刨野食。漂亮的长尾巴野鸡长得花里胡哨,一眼就能看见。你拿枪指着它,它怕了,就会一个劲往雪地里钻,但尾巴还露在外面。抓野鸡就跟拔萝卜似的轻松,难对付的是那些山猪、狐狸和狼群。”
“我想我们还是不要碰见狼群为妙。”季垚将夜视仪滑下来,警觉地环顾了一圈四周,抬脚走入密林里,“咱们不是为了这个来的。”
三人笑将起来,树林里长满白杨和山楂,落叶树光支撑着光秃秃的脑袋,符衷一抬头就能望见深不可测的苍穹。在一片洼地里杕杕而立的松树上压着大雪,扑簌簌往下掉。雪鸮在林中凄凄嚎叫,仿佛是上帝的喉舌,要引领人们走上天国去。它金色的眼睛盯着林中穿行的三人看了一会儿,便展开翅膀飞到另一棵树上去了。
山花在前面开路,尺把深的积雪踩下去找不到着力点,要费好大劲才能把腿提起来走出下一步。幸好防冻带和头盔戴着,不至于太冷,尽管如此,符衷仍感觉腿上有丝丝凉意。
“在稍微古老些的时候,这儿是猎人的天堂,猎犬的狺狺吠叫在树林里此起彼伏,梅花鹿和猎人在山冈旁追逐。现在猎户都已式微,鲜有人会再扛着枪、喝着酒来打猎了。”季垚说。
符衷默默地听着季垚说话,他发觉今夜的季垚话更多了,性子也比往常更加平易近人了。山林有一种无言的、忧伤的美丽,好似轻盈的大雪,而季垚也在这时激起了符衷心里梦寐以求的甜蜜。
他们前进了一段路,魏山华在一条羊肠小道上停下来,扒开白桦树皮上的雪盯着树干仔细研究了一会儿,才点头挥挥手臂:“往西北走。”
符衷经过桦树时特意停下来上前去看了看,他看见树干上雕着一个粗糙的标记,不知道哪个古老年代留下来的了,磨损得厉害。符衷仔细辨认了一下,图案大概是个圆圈,圈里有个盾形,另外还有些模糊的花纹,不知道究竟是刻上去的还是树木本来的花纹。最让符衷感到惊奇的是图案中间有个箭头,它正指向西北方。
“这里是专门的猎场吗?有人看管的那种?”符衷皱了皱眉,问旁边的季垚。
季垚瞟了一眼树干上的标识,并未作任何怪异之状,只是说:“不是。这是原始森林,没人管的地带,‘猎场’只是一个称呼。”
“那刚才那个标记是什么?我们为何要跟着标记走?”
走到了一条窄路,季垚让符衷走前面,自己在后面护着他,回答:“据我所知魏山华的外祖父是个厉害的老猎人,估计那标记就是他外祖父留下的。”
雪鸮忽地又叫了一声,声音好似撞在了山梁上,随后反弹回来。符衷打开面前垂落的松枝,跟上魏山华的脚步,魏山华一路上都在找标记。季垚先开枪打了两只山鸡,让符衷帮他背着,顺便用山鸡掉下来的一片鲜艳尾羽挠了挠符衷的鼻尖。直把符衷逗得连连避让,季垚这才把羽毛别在了符衷胸前的束缚带上,让他看起来就像旧时的大臣。
三人越来越深入森林腹地,寒气早早地把人浸透了,岑寂的夜空好似天父的温情的眼眸。符衷追上魏山华,打听道:“魏首长,我们此行去哪里?”
魏山华站住脚歇了口气,眺望着远方的山头,抖掉衣服上的雪,说:“咱们去碧山潭,到了那里之后我们就停下来等一等,等到大家伙来了就该动手啦!”
“是什么大家伙呢?”
“大概是头野猪。”魏山华囫囵着说了一句,看着黑漆漆的鸟影如同幽灵般在山谷间飞行,“目前我们还只是在小打小闹,真刀真枪的还在后头呢!”
他的话里的确有种非常吓人的东西,但这种东西富有想象力、富有童话色彩,具有冒险和牺牲精神,故而并没有让符衷打退堂鼓。符衷回头看了看季垚,见他正侧身站在参天的松树下,满肩冰雪,抬着下巴看层叠的群山。他们像是心心相印般对视了一眼,季垚不动声色地扭过了头。符衷呼吸着冰凉的空气,大山莽苍寂静,深邃的穹冥令人浮想联翩。
*
陈巍的衣服挂在架子上还没晾干,他穿着何峦借给他的衣服,左右不敢出门。捱到深夜,见时间已晚,便顺势留在何峦家里住了一晚,打算明早动身回时间局去。
雨还没停,何峦洗了澡出来,去阳台上关好窗户,再把陈巍的衣裤挂到通风的地方去。熄了外间的灯后何峦进房间里去,早早地洗漱好的陈巍正搭着腿坐在床上看何峦的书,毛毯只盖住了他的大腿。看见何峦进来后他忙合上了书放回去,何峦见他惊慌失措的样子便忍不住笑了:“你急什么?要看就看,谁还会拦着你不成?”
“就是觉得未经你同意就擅自翻你的书还挺尴尬的。”陈巍坐在床边说,看何峦在旁边挨着坐下来,把自己受伤的那条腿抱了过去轻轻地揉按起来。
“还痛吗?”何峦问他。
陈巍撑着手摇了摇头:“你的手艺恐怕比推拿师还要好了,哪儿会疼。”
何峦被他说得笑了起来,陈巍让他揉了一阵后就将腿缩了回去,放下裤腿盖住伤口。何峦起身去把自己收拾好的行李箱推进桌子下面,见桌上放着一个牛皮纸袋,他心下一顿,最后还是把它拿了起来,抽出里面的相片一张张翻看。何峦怀着平静的心情看着它们,原先剧烈的苦已经变成了轻盈的酸,但更多的是疑惑。
陈巍侧着身子倒在枕头上,拿出手机来准备看今天的更新。看完之后他捧着手机在床上扭了扭,笑道:“今天总算给我整了点阳间东西了,我又可以继续看下去了!”
“看什么?”何峦过来问道,掀开毛毯后拿着照片坐了下来。
“看小说。”陈巍坐起来,拢着被褥把手机递过去给何峦看,“就之前我跟你讲过的那个,赚了我一把眼泪的那个,今天他更了一章大团圆番外。还真被你说中了,兄弟,你说他会更就更了!”
何峦粗略扫了一眼手机屏幕,抬起眼皮望着陈巍笑:“巧合罢了,谁还能管得了作者怎么写。想喝点蜂蜜水吗?我去给你端过来。”
陈巍心里高兴,忙不迭地点头。何峦放下照片,起身去外面给他调蜂糖水,回来时见陈巍坐在床上看那些照片。陈巍小小地喝了一口蜂蜜水,抽出其中一张递过去,说:“这是你小时候啊,怎么看起来傻兮兮的......那时候你看起来好矮哦,现在怎么长这么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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