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殊遭难,定然也是这位元琛公子精心设计的。
现下做出一副忧心忧虑的样子,说文殊对其有恩,想套他的话,知道他手里的筹码,没那么简单…
“文非有个不情之请,还望殿下海涵。”丘文非朝元琛再三行礼,沉声道,“我想与文殊、士卿见上一面。”
操控这科举舞弊案的,是九皇子和李将军两派人,但到底是哪一家更有话语权,他总得知道。
丘文非与元琛过招时,徐福正加紧审讯丘文殊。
提审堂里三面是墙,连窗都没有,依靠墙上的火把照明整室深深浅浅的血色。
丘文殊趴伏在肮脏的地上,身上血肉模糊的鞭痕随处可见。“贿买关节,受贿官员革职察看,考生取消应试资格,消去功名,仅此而已。”
“你只要乖乖认罪,便不用再受牢狱之苦。”
“除了你之外,你们丘家还有谁科举作假?”
徐福拎着血淋淋的长鞭,绕着丘文殊头颅一圈,再狠狠提起,丘文殊不由自主地攥着长鞭,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向来冷峻的脸上渐渐铁青起来…
徐福骤然松开鞭子,丘文殊弓腰剧烈咳嗽。徐福左右打量他的神色,再一脚踹中他的腹部,踹得他“咚”地一声撞上墙,蜷缩在地上惨叫。
“哎呀。”徐福这才满意地蹲在丘文殊面前,笑吟吟地问道,“丘公子清醒点了吧?能开口说话了么?”
“我若是你,定然有什么说什么,保命要紧。”
丘文殊的脸掩在半明半暗中,已咳出一小滩血。
“你于丘家而言不过是废人一个,”徐福推心置腹地问道,“从小定然受尽冷落吧?”
丘文殊一听,急促地呼吸一下,咳嗽得更剧烈了。
徐福眼前一亮,等待他开口说话。
丘文殊却依旧没有开口的打算。
徐福猜错了,他没有受尽冷落。
春天,姐姐亲手给他做各式花糕。
夏天,父亲母亲给他寝室边角布上最多的冰块,连大哥都不能比拟。
秋天,大哥拒绝亲友邀请,带着他和弟弟爬山登高。
冬天,弟弟游街归来,送他制作精美的冰船。
每个人都对他极好,是他不知足。
当别人赞他诗作得妙,字写得好时,他不想做个废人,在家族的庇佑下过日子。
当世人艳羡丘家一门七进士,子弟多有功名时,身在嫡支的他不想做个废人,他想为家族添荣耀,成为家族需要的人。
当姐姐不要母亲的陪嫁,要尽数赠与他时,他不想做个废人,他希望成为姐姐可以依靠的臂膀。
当知道口疾之症有可能痊愈时,他不想做个废人,颓然过一辈子。
丘文殊瘫在墙角,疲惫地闭上双眼。
静候丘文殊开尊口的徐福再次被惹怒,一鞭子狠狠抽了下去。
“难不成你还在等别人把你捞出去?”徐福恨声道,“别想了,他们恨不得你被刑讯致死!”
丘文殊吃痛伏地,却被徐福的话逗笑了。
他丘文殊带累了姐夫,落得如斯境地,归根究底,是自己贪心不足。
若是死能消平他的罪责,保住姐夫和家人,他神醉心往。
徐福更为恼怒了,这个丘文殊从头到尾端着一股世家子的傲气,对自己多有不屑,看来得再给他的颜色看看。
徐福扔下长鞭,取过黝黑的锅钳,碳炉中精心挑选出一颗小得可以入口的燃着星光的热碳后,便怪笑地走向丘文殊。
就在这时,一名小卒慌张跑来,说道:“大人,尚书大人过来了。”
徐福皱紧眉头,当机立断扔下锅钳,吩咐道:“把姓丘的抬回去。”
他刑讯丘文殊夹带私活,可没有经过尚书大人的同意。
丘文殊被扔回牢里,奄奄一息躺在草堆上,那肮脏而尖锐的稻草杆戳进血肉模糊伤口里,他疼得侧了侧身,稻草杆在伤口里搅着勾着不能出来,倒叫他更痛了。
他勉强转了个身,整个人趴伏在草堆上,艰难地闭上眼。其实睡不着,但谁也不想睁眼看着黑漆漆的牢笼和吱吱叫的硕大老鼠。
如果可以选择,丘文殊希望一直呆在提审堂,那里有火有人。这儿没光没人,有时候忽然感觉身上某个地方湿淋淋的,不知道是血流过,还是什么东西在舔他。
突然有脚步声传来,丘文殊撩开眼皮,狭窄的视野里,火光越来越近,有一行人趋近。
“殿下,他先去了冯士卿的牢房,要不要派个官兵去听一听——”
“不必。”那声音硬绷着,很沉,一点儿也不清脆,但丘文殊却联想到了元琛。
丘文殊自嘲地闭上眼,他这是怎么了,总是想起元琛姑娘。
脚步声停下,丘文殊又睁开眼睛,看见几个官兵拥簇着一位身着官服的大人以及一位全身包裹在黑披风下的人,站在他所在牢房的右侧。
一名狱卒上前开了门。
“殿下,请——”
那位殿下道:“你去看看。”
“我?看…看什么…”穿着官服的大人迟疑地走了进来,丘文殊闭上眼睛,听得他惊叫了一声,“啊!”
那位殿下急急问道:“怎么了?”
黑暗中,丘文殊感觉他蹲在自己面前,伸出一指探了探自己的鼻息,然后又走了出去,道:“浑身是血,但还活着,欸殿下——”
紧接着,沉重的脚步声急转而来,很快又在自己面前戛然而止,似乎停留也不过一瞬,便又匆匆而去。
那位殿下的声音渐行渐远:“徐福人呢。”那声音冷到极点,叫不寒而栗。
“在、在外头候着呢。”
又过了很久,牢房外再次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又是哗啦啦的开门声。有个人奔了进来,顿了一顿,哽咽地喊了他一声:“文殊!”
丘文殊愕然睁开眼睛,在腾腾火光下看到一个全身包裹在黑披风下的人。那人逆光走来,蹲在他面前,赫然就是丘文非的样貌。
“大哥。”丘文殊一瞬间酸了鼻子,眼泪很快模糊了他的视野。
时间紧迫,丘文非顾不得心疼丘文殊的伤,低声问:“你招供了些什么。”
丘文殊摇摇头,他不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只好咬紧牙关,不说一句话。
丘文非这才放下心来,低声道:“很好,士卿也什么都没有说,他——”
丘文殊突然拽住了丘文非的手,问:“姐夫…”
“他只受了些轻伤。”李家的人把心思都花在丘文殊身上了,一为屈打成招,二为泄愤。冯士卿反倒比丘文殊安全多了。
丘文殊这才松开手。
“记住。”丘文非压低身子,凑到丘文殊耳边,用极轻极小的声音道,“你是结巴,但那是在去年重阳节后得的急症。贿买关节,乃是诋毁。”
丘文殊愕然,继而蹭着稻草,重重地点头。
丘文非低声道:“有大哥在,你和士卿很快就能出去。”
丘文殊鼻音重重地应了一声:“嗯。”
“若我出不去了…”丘文殊犹豫了许久,到底还是挥去心中的疑虑,道,“湖山书院,的,元琛,大哥…多多照顾…”
“…”
门口守着的狱卒撞了撞门,丘文非深深望了丘文殊一眼,道:“我知道了。”
说罢,丘文非走出丘文殊的牢房。
跟着狱卒拐过提审堂时,丘文非看见刑部尚书正弓腰呕吐着。想起妹婿和弟弟都在他手里,丘文非礼貌性地走过去,关心地问道:“大人,你哪儿不舒服?”
刑部尚书仓皇地摇摇头,颤颤的手指往一个角落指了过去。
丘文非只看了一眼,立刻恶心地瞥开视线,强忍住呕吐的欲`望。
跟在丘文非身后的狱卒颤声问:“那…是徐福吗吗吗…呕——”
不多时,丘文非也忍不住了,在一旁莫名其妙空荡荡的碳炉里吐了起来。
要不是从中看到了一张脸,他不会认为那堆东西是个人…
三刻钟后,丘文非步履蹒跚地走出大牢。
元琛已解下黑披风,屏退左右,站在风口等待他,眼眶似乎有些红,但也有可能是丘文非看错,他根本不敢深看。
元琛问:“丘大人,见过文殊后,你有何打算?”
丘文非低着头,看着元琛拿一方手帕反复拭手,心里想着这双手方才做过的事…
他方才不明白元琛为何要杀徐福,现在倒是清楚了。
徐福虽是小吏,但也是朝廷命官,不是任由宰割的阿猫阿狗。丘文非想为丘文殊报仇,也要耐心等待机会,而这位九殿下却如此肆意而…地杀了徐福,就是为了向他证明,其对刑部的掌控力吧!
就算此前丘文非有过什么想法,现下也只剩下一个念头。
“文殊、士卿受他人恶意诋毁,还请殿下为他们做主。”丘文非正欲重重跪下,元琛双手稳稳将他扶住。
元琛真心实意道:“我相信你我二人联手,定然能将他们救出来…”
丘文非不敢抬头,做不出感激涕零的样子,只好做出一副不胜惶恐的模样,等着元琛抛出他的条件。
“只是…本宫为着柔善公主的婚事牵肠挂肚——”
丘文非哪里还需元琛把话说完,主管公主婚嫁的礼部侍郎乃丘家门生,更是他幼弟的未来岳父…
“文非定然竭尽全力,为殿下解忧。”
第28章
五日后,礼部依礼制呈上两位公主的驸马候选名录。
当天下午,丘文殊、冯士卿无罪释放。
丘文殊被冯士卿扶着走出牢房,看到日头时,只觉恍然如梦。原来天是亮的,风是暖的,连青石板缝隙中长出的小草,都有着盎然生机。
这场牢狱之灾来得快去得荒谬,丘文殊恍恍惚惚地在丘文非的搀扶下踏过火盆,见过伯父,上过药躺在舒适的床上,才突然有了一点真实感——他出狱了,这件事情了结了!
这场牢狱之灾起于李家,李家怎么突然就愿意放手了?大哥来过牢房之后,再没有人对他严刑拷打,今早审问时也很松散,只要他和姐夫给出一个答案,刑部官吏便毫不犹豫地听信,这很不合情理。难道说…丘家牺牲了些什么?
丘文殊匆匆起身,要去问了究竟。
京城丘府不大,这儿旅居着丘岳明、丘文非两家,共五进的院落。丘文殊在小厮的陪同下,来到了丘岳明的书房。
丘府的下人,远远站在书房外,见到丘文殊到来时,恭敬地行礼,拦下了小厮,却没有拦丘文殊。
丘文殊微微蹙眉,隐隐感到不对劲。他蹒跚走入,沿抄手回廊往书房踱去,丘岳明和丘文非的交谈渐渐入了耳。
丘岳明道:“你枉顾家族,擅作主张,将来要如何服众,如何做丘氏掌舵人?”
丘文殊暗暗心惊,难不成大哥为了救他们,做了什么损害家族利益之事?丘文殊加快了脚步,神情凝重。
“大伯父,文非这么做完全是为了丘家。”面对丘岳明的质问,丘文非口吻依然镇定,“太子心胸狭窄,成为储君后,对其他皇子多有报复,而皇上尚在壮年,我怕——”
“慎言!”
丘文殊在芭蕉下站定,透过雕花窗,看着书房内的动静。丘文非站在丘岳明对面,两人对视无言。
良久,丘岳明重重地叹了一口气,道:“就算太子…那睿王也不是明君之选!他的生母元氏行巫盅诅咒皇后一事,为世人不容。”
睿王?皇上的庶长子?丘文殊对他有点儿印象,去岁云南某地忽然天崩地裂,整个大宁人心惶惶。皇上派了一位钦差大臣前去赈灾,结果半途便死于余震。后来是睿王主动请缨,亲身前往云南赈灾,稳住了民心。他离开云南时,百姓有感皇恩浩荡,千里跪拜。
在丘文殊看来,睿王在世人心中,已然不是当初那般糟糕了。
“文非并非要追随睿王,文殊此次遭难,实乃睿王与九殿下所为。”丘文非余光瞥向窗外,道,“为了救出文殊与士卿,我只能听从他们的吩咐。”
窗外的丘文殊目露震惊,不自觉走近一些,想要听得更真切一点。
他与睿王、九殿下无冤无仇,他们为何要…
“此话怎讲?”丘岳明皱眉问道,“这事儿不是李家闹出来的?”
“李家在这桩案子上的把控力远远比不上九殿下,甚至没有掌握真凭实据!”丘文非根据细枝末节,拼凑出一个近乎事实的假想来,“我猜,是九殿下发现了文殊的口疾之症,继而查出文殊与士卿贿买关节之事,再将此事当作筹码赠予李家。”所以面对睿王的反水,李家才会如此措手不及,进退失据。
“这时太子殿下插手柔善公主的婚事,睿王为了柔善公主的前程着想,只能转而与我们合作。”丘文非道,“我这才能顺水推舟把文殊和士卿救出来。”
丘文殊眉头紧锁,这个九殿下又是谁,为何能够发现他的秘密?难道他身边有他的细作不成?
丘岳明缓缓摇头道:“不,这不是睿王殿下唯一可选择的路,他们仍旧可以与李家…”
“年前,我曾在兵部与九殿下打过照面,”丘文非道,“我想他们大概也知道了李家贪墨军饷一事…李家这艘漏水船,他们不会久留。”
“嗯…这倒也能说得过去。”丘岳明重重叹气,道,“而且我们与睿王拉上关系,与太子殿下便有了间隙,这于睿王来说,是一举两得的好事。这个睿王啊…不是池中之物。”
“大伯父,这于我们丘家,也是一举两得的好事。”丘文非道,“我们乘机急流勇退,远离这场夺嫡之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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