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云峤不做声。
方逸为表安慰,将刚上来的清蒸鲈鱼换了个位置,摆在他面前。
“本来看你回来变了不少,没想到你还念着他。”
燕云峤将鱼肉上的刺一根根的挑出来,却不进食,挑完了最肥美的那两块他才出声,开口却跟方逸的前话没什么关系。
“我这次出兵,回来就能升上一品的大将军。”
方逸“嗯”了一声,视线放在桌面的酒壶上,这清酒是金玉满楼里老板自己酿的,价格不菲,燕云峤不喝,他一定要一滴不漏的全给喝了,喝不完就带走。
燕云峤:“原本父亲在朝,已经是大将军了,他一身戎马,这个年纪还在为国效力,我经验不足,当不起这样的大任。”
方逸:“有道理,忠孝两全。”
燕云峤:“可先生说过,他信我能成为名垂青史的大将军。”
方逸这才抬起头来看他,燕云峤只垂眼在认真的挑拣鱼刺。
燕云峤:“我想,要是我这回出兵燎南,要么大胜而归,要么一把黄土埋关外了也再寻常不过,到那时候不管是胜是败,先生总归都还是能听闻我的消息。”
方逸惊道,“你疯了。打不赢你要去送死吗?”
“方逸,你在刑部,有没有听见什么风声?”燕云峤这才抬起头,“关于这回燎南退兵的原因。”
方逸被他看的发怵,燕云峤现在的眼神总是太过凌厉,老老实实道,“只听到的也跟你差不多,因为内政出了点问题,匆忙退兵,具体是什么问题,我就不知道了。”
燕云峤道,“我派去的探子听到的不止这些。”
方逸不由自主的看着他双眸。
燕云峤声线平稳道,“燎南的皇位要换人了,前太子回朝。”
第43章 风起
随着话音落下,窗外寒风大作,吹的房檐上的灯笼都差点掉下来。桌上的酒杯被吹倒,上好的清酒从方逸那头一直流到了燕云峤的碗底下。
在外习惯了阴晴雨雪,一张脸都被磨的更加深刻,这会儿燕云峤倒是没什么讲究了,挪也没挪,一块块的将挑好的鱼块都吃了。
一根细小的刺扎在舌头上,不动声色的面容因为这个微微皱眉,原本只是想吃上沈倾用饭时的习惯,幸好这鱼不是给沈倾挑的,不然这一下扎出去,先生得不高兴了。
“这种事情,就算是燎南的百姓也不一定知道。”方逸将倾倒的酒杯扶起来,又起身把窗户都关好。
燕云峤看上去似乎没什么不同,可随着刚刚那话一出来,多半是天公作祟,他能从燕云峤的眼里感受到一阵让人胆寒的东西,平静下隐隐含着些类似狂热的东西,深不见底。
“你又怎么能打听到?”方逸发问。
燕云峤:“这么大的事情,我要是不知道,这几年不就白活了。”
方逸当下一惊,连声量也没控制住,“你不会早就在燎南......”
燕云峤警惕的向他处看了一眼,方逸才硬生生折断了后话,弯腰凑过去放低了声音道,“皇上知道吗?”
燕云峤:“皇上不知道。”
方逸一下抬起身,“你想干什么?这种事情没皇上的命令你都敢派人接触敌国重臣,但凡是被人知道了,一句私通你全家上下几十口都得进刑部大牢,你是当真嫌命长啊,还以为你跟小时候不一样了,真疯了你!”
燕云峤却没什么表情,只淡淡绕过了这事问道,“我小时候怎么样?”
方逸:“你小时候还用我说吗?大旗城里的人哪家商铺看见你不是抖三抖,绕着走,顽劣的很,要不是我爹说你燕门后人,本性至纯,我都不敢跟你走在一条道上......不对!我现在跟你说的不是这个,你不为自己想,也要想想你爹吧,定国将军知道了,你家祖坟的老将军们都得气的爬出来。”
“不会有人知道。”燕云峤道。
“人心隔肚皮,这世上除了死人不会说话。”方逸刚说完突然意识到什么,疑惑、担忧、惊惧,种种情绪突然就静止下来。
对面的燕云峤正端着杯子在喝茶,冬天茶水凉的快,他将手里的倒掉,把一旁小火炉上煮着的茶水提起来稳稳倒入杯子里。
他信燕云峤本性如他父亲所言,至纯至善,不会生出异心,不会加害于人,却没想到不知什么时候开始,燕云峤的至纯至善变得这么狠厉,手段能强硬到此。
“我办事,你放心。”燕云峤随处安慰了他一句,还给他也倒上了一杯热茶,接着说,“原来你是因为你爹才跟我一道走的。”
方逸现下知道了自己想的事情多余了,燕云峤走的太快了,走的路也都是悬崖峭壁。
一脚一脚踩的又重又险,太窄了,容不得第二个人站在上面,也已经够不着了。
“并不是。”
方逸道,“我是因为觉得你有趣,别家的少爷都娇贵得很,你能骑马还会舞枪,虽然目不识丁,但是我看着比他们要好看多了。”
燕云峤听完仔细品了下,面色都不改一下的问,“你小时候喜欢我?”
“谁说的?”
方逸一介文人抬掌拍在桌子上,“赶紧出兵吧你,留在大旗一身的罪,迟早一锅给人端了。你要是被人揪住了,我亲自来给你数律法,写上十几二十张。”
“喜欢也没事,我不喜欢你。”燕云峤道。
完了还补充了一句,“我心里只有沈倾,从生到死。”
方逸原本是被燕云峤气的,生死一出来,也兴不起趁口舌之快的心,联想到之前的事情,“你还是怀疑他跟燎南有关系。”
燕云峤像是认真的思考了一会儿,“不确定,我只是在天召查不出消息了。”
方逸:“万一此事为真,我劝你,早早的断了念想吧。道不同,不相为谋,既然各为其主,就算他愿意,你能做这个乱臣贼子吗。”
燕云峤心底里有些猜想,但是没办法去佐证,他不太能相信沈倾跟前太子有什么关系,皇室里的人,再不济也不会落魄到花楼里。
至少在天召,以宽厚训教为主,历朝历代也没有过犯了律法的皇子会被赶出宫。
贬为庶人的都还没出现过,再大的事情,抹平了把人送的远远的,与朝廷没了威胁也就罢了。
猜测是一回事,实际又是另一回事。
以他所经历所了解的,实在难以将这两个身份对上,但是放在沈倾身上,却没有丝毫的不妥。
听说来的燎南前太子才六岁就被封做了太子,死后连带着他母后的寝宫也一并封上了,为人并不是像他一样的顽劣之辈,反而跟十分讨喜可爱,只一句天降神子,聪慧异常,就让他想到了沈倾。
沈倾的确讨喜,但也只讨他的喜欢,那副傲气懒散和疏离之感,连他有时候都追不上,寻常人如何能被他亲近,得一句可亲可爱的评价。
燎南又到底是个什么地方。
还没有确认下来,他就已经将有可能的地方都考虑了一遍,独独没有去想,假如这是真的,他和沈倾这辈子还能见面吗。
方逸的话当头一棒敲醒了他,过于专注在沈倾的身份上,只一门心思想着他是谁,在哪,想见他,想要他,要一生一世,完全忘了他们之间隔着一道鸿沟,深的谁往前走一步都会粉身碎骨。
沈倾走了。
先生从来不会做没意义的事情,先生也不会回头,只有他再追上去,往前一步,十步,百步千步。
和方逸的叙旧停止在那句各为其主,燕云峤回府趁着午后太阳还未落,将庭院里的花草收拾了一下。
下人很机灵,知道他总是宿在西园,将西园院子里的石桌都擦的干干净净,沈倾的房间也比他自己房里准备的东西还齐全。
只是几乎都是两个人的分量。
回了大旗至今,他才有时间停下来坐在西园的石凳上,下人将几碟小菜呈上来,温了一壶烈酒,装的是小巧精致的瓷瓶酒杯。
他不知道先生的口味,不见先生喝过酒,只觉得烈酒更衬他,虽然外表出尘,内里一身傲骨。说走就真走了,还走的一点儿消息也没有。
燕云峤将酒杯倒上,自己也不喝,只是摆好了碰了一下。
“明年冬日,镇安府,先生,我在西园日日摆酒等你。”
两个冬天都过去了,没有人回来过。
上一个深秋,他和沈倾在大旗官府的牢房里,只有个仓促的拥抱,留在怀里怀里的温度本能用来温暖日后的每一个冬日,却因为沈倾骗了他的信任,不辞而别,而变得冰冷。
太阳落山,夜色挂头。
今夜天寒,这番冷掺着过去的酸甜苦涩把四肢都沁透了。
他甚至不怪沈倾的不辞而别,他只不明白,沈倾为了出逃可以拿他的心思来做骗,这些年的朝夕相处,是真,还是假。
这一夜他在沈倾的房里,点上香沫,闻着那味道才稍有安慰,已经这般年岁,还抱紧了沈倾床里的被褥才睡着。
这被褥上洗过多次了,在香沫的熏陶下,也还是有沈倾的味道,这些年十分少见的,他睡的极沉,梦里踏实又安心。
递上去的折子几天没有回应,皇上正想着让谁出兵,燕云峤自己请命要出征燎南,如果是别人,定是朱笔一批,再写上龙飞凤舞的几笔嘉奖。
可这折子是燕云峤递上来的,皇上有点犹豫,压下来三天,燕云峤来御书房就避而不见。
直到早朝上再三当众请命,萧璃在龙椅上看着跪在地上的燕将军,不得不应允由他出兵。
这皇帝当的一点也不像皇帝,他今日不肯,明日就有一群大臣跟着燕云峤一起跪在御书房外面替他请命。
回宫的路上,一旁的安公公将皇上的披风合拢了些,恭恭敬敬的系好了带。
“为什么大皇兄那么想做皇上呢?”萧璃问。
这话一个内务总管答不上来,只能说,“这个奴才不知,皇上坐拥江山,所有人都羡慕着,都得伸长了脖子仰着头才能见着您呢。”
“可是朕是低着头在看他们啊。”萧璃回头看了眼刚刚走过来的金銮殿,轻叹道,“朕低着头。”
庄亲王萧磷死之前,祸乱朝纲,结党营私,他叫着皇兄。
萧磷死之后,朝中每一双眼睛终于全部都盯在他一个人的身上,他还是叫着皇兄。
皇上的心思总在朝政以外游走,忽然说出来这番话,安公公抬起头看了看萧璃,又匆匆低下头去。
“皇上,今儿天冷,风大,先回宫吧,别冻着身子。”
走了几步萧璃停下来吩咐道,“传我的口谕,镇安将军燕云峤心系天召万民,其忠心可鉴,加封——远安大将军,居一品。再赐,赤霄宝剑,如朕亲临,朕愿大将军,大胜而归。”
作者有话要说:刚换了工作的地方,还要搬家,耽误了更新。靴靴大家不离不弃。正常情况一周五更,过了这几天我就恢复起来了。
第44章 云落
赏赐跟着赤霄宝剑一同送进了镇安府,燕云峤领了皇恩浩荡的大将军府,刚分过来的府邸,什么都还是空着的,安公公在一旁张罗着让人去打点。
燕云峤直接拒绝了,只让人将镇安府的门头牌匾换成了远安府。
跟他爹一样的品位,安公公走后他站在门口朝上望,骤然觉得这三个大字结结实实的压在胸口。
温润的嗓音一字不差的落在耳畔......
“你要记住,这世间,能够自己做主的事情少之又少。你出身将门世家,想要威震四方,这没错。但心有杂念,必定就走不了多远,人不能想要的太多,等你一步步往上走的时候,你会发现能做的选择变得越来越少。”
他听见少年时的自己坚定道,“会有越来越多的东西来牵制住我,但是我能牵制的东西也会变的更多。有朝一日,我定能顶天立地,不负先生教诲。”
先生不过大他四岁有余,早早的就看透了他如今看切身体会的东西,当初年少的一腔赤诚,在先生眼里,会不会像个傻里傻气的小毛孩子。
走时随从的人马在府外等着他,燕云峤却迟迟未见出来,只等着过了半柱香才出来,一身都是祠堂里的檀香味道,袖口还让香给点了一个洞。
列祖列宗在上,天召万民在下,九五至尊在前。
他临行前将西园和自己书房里的所有东西都打点的妥当,按照自己的想法活着可比死在沙场要难太多。
出行时骑在马背上,小时候的黑马崽子,现在都跟着他饱经风霜了,燕云峤揪了一把马耳朵,心想着这东西也通人性,放机灵点。
城门口自发围聚了百姓送行,大将军出征南下为天召百姓讨回公道,没有人还在意他曾经砸过谁的铺子,又是多小的年纪就一把长-枪气势汹汹的扎穿了男馆的大门。
经过那条花楼巷子的入口,遥遥看过去,隐林阁真如名字一样,隐在了一片灯红热闹之中,只露出来朴素的几个屋檐,少了几个灯笼,没了沈倾的墨宝,也再找不出谁能勉强替补上,不如不要。
胯下的马匹长长哼了口气出来,踢了几下马前蹄。
小黑崽子长大了比一般的马还要大上一圈,身上出了汗隐约有汗水流出来暗纹,万里挑一的好马,在大街上想犯起混来,一旁送行的人都吓得躲。
小时候躲着他走,现在躲着他的马走。
燕云峤拽紧缰绳喊了一句,“老实点,石头。”
一喊出来,旁边的赵定也跟着看了一眼那匹难得的坐骑,饶是他一个粗人也觉得这名字太不相称。
燕云峤对这样的眼神见怪不怪,小时候满心期待的牵着沈倾,指着让先生给自己亲手养大的坐骑取个响亮绝世的名字,好将军的一把好枪,一匹好马,都是能响彻四方的。
谁知沈倾看着那个小马崽子,只是跟摸他的头一样,摸了一把小马崽的头,似是斟酌之后才郑重开口,“就叫做,石头吧。贱名好养活,命硬,这马跟着你也不知是好是坏。”
实在是极通人性的马,许是跟燕云峤一起长大的,这会儿也不吵了。
燕云峤拍了拍石头的大脑袋,心想是不是石头太久没见过沈倾了,先生当初骑是骑不上去,但也没少逗它。
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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