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先生。
燕云峤自己也发现了从少时几乎每一点都被沈倾参与进去。
沈倾在时,眼里全是他,没几个能入他眼的人,沈倾不在时,事事又都成了他,再也分不出来心思给别的人。
已经是深冬,燕云峤连春节也没有过,就领着浩浩荡荡的人群往南下了。跟以前一样,越往南走,漫天的雪花也渐渐消失,直到厚重的披风也被拿下来。
离边境线日益逼近,燕云峤即没加快步伐,也没有犹豫不前。
他身后是天召高举的大旗,黑色旗帜上滚着烈烈红火,这股刚劲忠诚一直从朝堂之上燃到了他府里燕家先祖的牌位上,燃进了他心里。
要是方逸走之前,没有问他那句话,该有多好。
他现在只会为了见不到先生而忧虑,不会为了怕见到先生揪心。
一个禀性宽厚的皇室里,出不了沈倾这样的遭遇,一瞬间就想将之前的猜测全部推翻,他并不希望那些大胆的想法成真。
宁可是他胡思乱想,也不希望沈倾的过去比进定国府那日写下来的述词还要严重。
寻常人有寻常人的悲苦,已经足够不辛,不想沈倾真是有那样的出身,不止吃了苦,还被生生扯掉了翅膀,死里逃生。
手心早让缰绳长-枪磨出了茧,一将功成万骨枯,他从来不认为自己像方逸的父亲,前朝重臣说的那样,至纯至善。
这手上,不知道有多少人的血,早就洗不干净了,也许真是燕家的血统作祟,一身的戾气也在沙场上刮的越来越重。
天召十二年,深冬。淮南城外边境。
燕云峤找准时机夜里突进,直接攻占了燎南边线上的小城平金,之前他有所顾忌,武器敌不过燎南,打起来太费劲,这次出兵,不仅装备上缴获的所有兵器,还拿出来赶制的第一批利器,
拿燎南缴获的大炮,直接将防线轰开,彻底在天召以外的地方开疆扩土。
不过一天不到,燎南的援兵就整装就位,城里百姓贫苦,来战的燎南将士却都是上号的甲衣兵器。节衣缩食来提高兵力,年轻的男子都进了军营,家中多为老弱病残。
军队是强了,劳民伤财,呈一时之快,假如败仗,往后只怕十几年也缓不过来。
这地方虽然地处淮南以南,并无半点相似之处,气氛凝重,多是让过于舍弃所有来精兵强国弄的下至百姓都人心惶惶。
燕云峤在平金守了三个月,双方僵持不下,粮草殆尽,天召的粮草还在路上,他眼下就必须要用上,急需大举入侵。
凭他跟燎南交手过数次,这次的进攻手法全然不同,就算他带上了强劲的兵力,对方甚至用不上这么多,就能够四两拨千斤,在燎南的土地上,颇有些强龙压不过地头蛇的感觉。
总是让他出乎意料,就像沈倾一样.......
他甚至夜宿在占领的平金衙门里,都能闻到沈倾的味道。
险些丢了城池之际,燕云峤将赵定的人指派走,让他们出城从外围绕一圈突进,自己则悄悄带领人从另一侧埋伏,留下来的微薄兵力全是为了掩人耳目,吸引火力。
一切就绪,直到平金城中火光四起,他才猛然从营帐中翻起来。
连天的火光将夜空都照亮,烟雾直上,隔着燎南官道口,
那里是城中,里面被俘的百姓无人看管,也许还未逃出城,他如何也想不到燎南会有人纵火来鱼死网破,这种不要命的打法,一旦如此还丢了城池,不止战败,作为一名将领,连在燎南也不会抬得起头来。
他领着众人爬上一面缓坡,杂草丛生,在夜里将身形隐藏的极好。
“大将军,没看到左将军的人,沿城的铺子全都被烧了,进不去,燃的是我们临走前藏在城中的军火。”
探子回来,让燕云峤的心沉到谷底,这些燃料杂草原本是在攻城那天,藏在平金的衙门里为日后城中正面冲突做最后一搏的,现在却被搬出来围在里面点着了。
一时间他难以判断,这场大火是敌军点的,想要将他们一网打尽困死在平金城内,还是赵定他们还活着,宁愿牺牲了所有的粮草军火也要将同他们一样埋伏在平金城里的燎南将士斩草除根。
赵定做不出来这样的事情,这些军火几乎是他们最后的底牌,不到万不得已,不至于擅自用出来,更何况他们也还有留守在城中的人。
燎南可以鱼死网破,但天召还不想来拿的是一座废墟,除非别无他选,这步棋怎么也不能走。
眼下唯一能断定的是,这场大火和计谋,一定是出自那个跟他交手的人,他在这里三个月,见过了那么多的面孔,与敌军将领亲自交手过,并不是心中所想所念的人。
他清点了人数,稍做休息,火光越烧越大,将城边的一些茅草屋点燃,他走时被俘的百姓逃窜的无几,再烧下去,就快成了一座废墟,无论是谁都可以占地为王。
他在等,他也知道还有人也跟他一样在等,汗水从额头滚落,发冠早就移了位置,歪歪斜斜的压在头上,漆黑的长发结成缕,断裂的指甲扣在泥土里,渗出来丝丝缕缕的鲜血再被黄土堵上。
着火的范围越来越小,一眼望下去,城里没有人出现,另一队人马却从南方出现了,红黑相间的背旗在夜里居然也没有暗淡,云纹染过脏污仍然屹立着,燕云峤立刻现身,带着人奔过去汇合,是赵定看准时机来同他一起收兵。
人群涌在一处,熊熊大火也燃上了天,还未来得及占领城池,驻扎进一片废墟里,从天而降的炮火就将他们打散,巨大的爆炸声让耳朵失灵,接二连三的黑烟滚滚映衬着不远处未烧完的火光,四周一片吼叫痛呼。
平金城里只有一个炮台,是他们留下来的人看守,燕云峤怒道,“是谁开的炮?!”
“禀大将军,跟炮兵阵对接的人失联了,炮火全部打湿,这不是我们开的。”
“就是因为炮兵阵失效才会做上火攻的准备啊!”
“平金城东里全是燎南的人,也被封死在城里了,应当不是他们开的。”
······
这种时候作为远宁大将军的燕云峤,第一个想到的居然是沈倾。
······一定是沈倾!
燕云峤夺过赵定在突降的炮火中受了惊的马匹,跨身上马向连天的大火处奔去,身后的呼喊他听不到,强大的轰鸣让他脑子里翁翁只响,平金城东留下来的是燎南的人马.......
留下来的,打算跟他们殊死一战的,肯定是少数,就像他们留下来掩人耳目的一样,可这些人,根本就没有人想过活着走出来。
也没有机会活着出来。
心就快跳出胸口,浓重的不安让他用力拽紧缰绳,将领怎么可能离开战场,他之前见到的那个根本不是燎南与他对战的将领。
这个世上,还有谁能这么不要命。
置之死地而后生,除了他······只有他!
火势迅猛,很快就要聚成一团,燕云峤单骑冲在前方,后方跟着众将士,他想不到太多,他不能看着先生有可能就真的在他面前死了。
他也应当活捉了这个无影无踪的敌方大将,让他交代清楚在燎南的兵力,国力,将他带回大旗的刑部,活着死在他的枪下。
身后的天召靠旗,已经被刀枪撕碎,但靠旗下方燃烧的烈焰中,流着的是他们燕门世世代代为天召打下来的江山。
赴死一般冲过去,却正正的迎面对上了从平金城内杀出来的敌军。
为首一人鲜衣怒马,手握长枪,整齐的墨发高高竖起,面容无波无澜,一身崭新的甲衣银白,在连天的大火里也泛着冷光。
干净的脸上只有些被高温蒸出的红晕和汗水,浑身上下都整整齐齐,就是这样一个人,镇定自若,游刃有余,就连对自己的性命,都用上计谋算进去,只用上比上次少了四分之一的兵马就守住了原本已是被他占领额平金城。
燕云峤手中紧握的长-枪松了一瞬间,自幼使枪,早已跟自己的手臂无甚差别,这一次抬手确实极沉极重的枪杆挥出去,因为力道没有接上偏了不少,堪堪受了来人一击。
他的先生。
四体不勤,连盆水都倒不好的先生。
居然很会骑马。
手中不是近战武器,却是一把长弓,习武之人一眼看过去,就能认出来这是把上上乘的弯弓,好兵器都是有灵性的,得配的上的人才能用。
如今要不是那张脸,那股罕见的香沫味道,这一切让他捉摸不透的打法,不要命的打法,他都快认不出他极好的先生了。
沈倾单凭手中弯弓灵活闪动身形躲过了攻击,皇天后土在上,没有时间来给他们叙旧,解惑。
是了。
真的是他。
燕云峤面目坚毅,持枪御马与之近身相博,自从看见他从漫天的火光里冲出,胸腔盛满的情绪再难压抑,招招用力,却招招难以致命。沈倾微微蹙起眉头,紧抿着唇,二人你来我往,打磨圆润的弯弓竟然也被长枪划拉出闪电般的火花,让身后众人让都难以插手。
本就是以计谋殊死一战,燎南之前主攻进攻天召,加之各路兵马纷纷战队不同,难以很快集结大军,沈倾留下来不多的几队人马很快坚持不住,身后只亲自带领潜入平金里的百余人就快被斩杀殆尽。
危难之际,官道上居然赶来援兵。
刚刚还面无表情的沈倾神情微动,燕云峤借机一把斩断了他的马蹄子,沈倾跌落在地,他也扔了长-枪,二人以肉相博。
燕云峤原本以为沈倾能骑术高超,使得也是上好的弓箭,往来交手间,巧劲用的恰在好处,身形也灵敏自如,没时间去想太多,只觉得定是个高手。
也只想着要带他回去。
却不曾想握住他手臂的瞬间,还是那么柔软,并不像他,也不像任何一个习武之人一样,在用武力时会筋骨紧绷,蓄力收放。
沈倾完全是靠着自己的微薄之力来跟他抗衡。
在马上尚可,能避过去一招一式,下了马一近身全然不是他的对手,柔软的劲道发力对他来说毫无威胁,反而那股熟稔的清冽香味随着打斗若近若远。
明黄色的旗帜上,黑色凶猛的虎头呼之欲出,来的是人燎南的人。
有黄色的旗帜,也有云纹白虎的燎南黑旗,是皇子出征。
燕云峤太知道这时候应该做什么,这个人差一点就死在城里,拿自己的性命做赌注,以他的武功,他应当轻松挟持了沈倾,来威胁援兵,逼他们撤退。
如果沈倾真的是皇子的话。
大火还在不知疲倦的烧,他和沈倾的额头上都冒出了汗水,身下压制的人突然发力将他反推回去,燕云峤没料到,一时脱手让人得逞。随即就是弓箭划破空气的声音。
沈倾制住他的身子只微微的僵了一瞬间,然后就放松下来,完全脱力压在他身上。
燕云峤这才越过沈倾的肩头看见了扎进胸腔的利箭。
燎南的兵器,打造的锋利程度几乎苛刻,寻常将士不用费力就能轻松刺入血肉。
这是来的援军将领亲手射出来箭,要他性命的箭。
现在扎在沈倾的后背里,他的胸前渐渐一股温热,那股舒服的香沫味道,立刻染上血腥味,抱住人腰身坐起来,尖锐的箭尖扎穿了右边的胸口处,活活从前面钻出来,还留了个尖端在外面。
他后脑像是被人猛敲了一下,一下发懵。
应该是炮火造成的短暂耳鸣,过了会儿又缓过来。
先生怕疼,一点小伤都受不了。
沈倾还没说什么,燕云峤先是按耐不住重重的抽了几口气。
沈倾骗过他,骗过他太多,几乎分辨不清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也利用过他,利用他在定国府行事方便,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一桩桩,一件件。
不是没有怀疑过,从小时候午时偷偷推开沈倾的房门,吃到了那一口没有味道的,凉透了的饭菜,他就知道先生是个有秘密的人。
只是这些都无关紧要,先生愿意说,他就听,不愿说,他就不会打探,他想要的,只是跟沈倾在一处,就像当年在定国府里一样。
他分辨不出来,到底是因为这喜欢来的太过于纯粹,从十三岁得到第一眼就开始萌芽,已经深入骨髓,扎根血脉,以至于就算知道先生有秘密,也只是一直等下去,等着先生来亲口告诉他,等着先生察觉他的感情。
并不是多么爱与人打交道的人,知己好友也不过寥寥二三,唯独对沈倾,恨不得时时刻刻呆在一处。
沈倾曾经给过他回应,他才什么都敢说出来,发自肺腑的真话也被沈倾当作情话来听。不过都没关系,先生的见识太多了,眼里看的事情也太多了,只要知道他的心思,将这一份跟感情有关的东西放在他身上就够了。
多少都不重要,只要是真的,这一方天地只有他,就已经足够。
可是后来先生怎么又走了,说好的前年冬日,西园摆酒,前年没有音训,去年在大旗得到府衙大牢骗了他的钥匙,今天的冬天在燎南平金深藏,与他整整交手了三个月,从未见过一面。透漏出半点风声。
燕云峤来的路上,并没有恨过,只是十分想念先生。
想见他。
带走他。
不管他在哪,带回去,不让任何人知道,藏起来,是是非非都与他无关,再多的怀疑加在沈倾身上,没有证据,没人能奈何他。
他想保先生一世平安。想有一生厮守。
直到今日他将自己的生死都拿来逼他出来,他居然从内心深处里萌生恨意。
沈倾替他挡了一箭,他也恨。
恨他心中无己,也无人。
就像是一潭死水,一方石块,在贵重的珍宝,也可以拿来作为筹码。
那把箭刺穿了沈倾的胸口,也刺穿了他的,多年的沉积都被翻起来搅动。
痛极恨极。
他是明知道沈倾并非池中物,也能感到这一点微薄的感情,在极好的先生眼里,跟春日的杏花树一样,是在庭院里添彩,开着好看,看着舒心,而不是像自己一样,不能分割。
只是不太相信曾经的相伴多年,都是假的。
摸着他的头哄他,对他笑,一笔一划教他读书认字,识人识理,陪他练剑,伴他入眠,度过了一个又一个漫长温柔的年岁,他们交换过彼此最亲近的距离,这些,所有的,都是假的。
他能够接受沈倾的感情淡薄,却难以不去恨这个人,恨他连自己的生死和感情都拿来做堵。
这些东西,于先生而言,就那么无关紧要吗?
就连今日他们险些被围剿,幸好提前跑了出来,这都会被沈倾算到,先生甚至能算出来,城中没有自己的主力人手,只要以自身为饵,他就一定会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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