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倾没有如他预想中有太多情绪外泄,仍旧是是平平静静的看着他,像是受不得他情绪的丝毫影响。
这过程与燕云峤纯粹是煎熬,相对不过一会儿,沈倾就松了口气,道,“你何苦说这些话来逼我,不知道就是不知道,我还会骗你不成。”
言不由衷轻易就被拆穿,燕云峤重重出了口气,原本的试探此时染上真正的心思,直问道,“先生不是骗我,先生对我有过真话吗?”
“是不是换一个人,其他的人来做定国府的少爷,来给先生赎身,或者不是定国府,只要是天召重臣,只要给你一方居所,你都能倾囊相授,他们要什么,先生就能给什么,就和跟我一样,人还是心都无所谓,都能随随便便的给出去......”
这话说的极为放肆,以沈倾的烈性,和如今的身份,燕云峤原本以为至少会给他一巴掌,教训他一句放肆,无礼。
可他这些话出口,沈倾只是眉心蹙起,脸色也变得苍白,薄唇微张抽了口凉气,以唇缓缓吐息。
燕云峤眼看着眼前的人神色突变,沈倾抽了抽被他拉住的小臂,燕云峤立刻放了手改为扶着他的身子。
眉头紧缩,闭上眼像是忍耐了一会儿,沈倾拿回来的手,微微弓起身掌心轻轻阖在胸口的伤患处,胸口起伏仍旧轻轻喘息。
“先生!”
燕云峤见状弯下腰去抱起来沈倾,手中铁链刚好把沈倾的后背撑的稳妥,转头还未对着门外喊出来,就被沈倾捏了捏。
“不要声张。”
淡薄的气息比刚刚要弱了一半。
燕云峤抱着人踹开门进屋,将沈倾放上简陋的床榻,解开貂绒领子的披风改为盖在他身上,伸手就要去再解沈倾的腰带。
榻上的人气息弱了些,仍由他动作,只轻声道,“不生气了。”
燕云峤一件件拉开他的衣襟,一言不发,里衣拉开,皮肤暴露在空气里,沈倾微微瑟缩,包好的绷带上透出来浅浅的血迹。
“有药吗。”
沈倾道,“等会儿会有人送药过来。”
燕云峤避开沈倾的视线,手里的灰尘染脏了沈倾洁白的里衣,“我去洗洗再给你弄,不然脏了伤口。”
沈倾应了一声,“不急。”
燕云峤点点头,“好。”
刚刚还剑拔弩张的燕将军,现在就乖的像小狗崽一样,沈倾手指去挠挠他的手指,“不生气了。”
“......我生什么气,你是燎南的君,立场不同,做什么都没有错。是我以下犯上,目无尊长,出口伤人,不都是我吗,先生都让我气的伤口破裂了,还管我干什么。”
捏住他一根手指磨在指尖扯着玩,沈倾出言直接,“我不是,随便谁都可以。”
燕云峤想起来以前在大旗的牢房里,沈倾在他怀里隐忍又痛苦,甚至身子还有些颤抖。
他说:
“小少爷啊,我觉得脏。”
“太脏了。”
......
“我只是,我不喜欢除了你以外的人碰我,只是碰一下,抱一下,也不行。”
......
他的先生不是不懂这是什么意思,他都明白着。
可是自己说了那么过分的话,他确实有反应,反应大到身体不适,但也没有对着他生气,责骂,甚至还反过来安慰自己。
他以为他这番试探可以看懂,至少能找到一点沈倾的遗漏处,能听到一句真心,现在真相好似只变得更迷蒙了。
沈倾是承认了,但这过程,不是常人应有的样子。
燕云峤这时再看着沈倾,嘴里虽然说着“不是谁都可以”,脸上也没有不悦的神色。
甚至......
还有一丝天真。
这样的感觉放在沈倾身上太不协调了,先生好看,做什么都好看。
可沈倾心思深重,能在隐林阁里卧薪尝胆,在定国府方寸之间铺垫大局,甚至亲自深入险地拿了萧磷的命。
又披甲前线,沙场坐镇,领兵能以少制多,做事能清理人数滴水不漏,连感情人命都收放自如,利用得当。有勇有谋,有帝王的残忍周全,若连沈倾都称不上成熟稳重,果敢杀伐,他想不出来还有谁能当上了。
垂目,面前的天真姿态完全不适合他。
猛兽的爪牙即便藏起来,也都是尖利无比的,舌面温柔舔舐也有锋利的倒刺,哪里有机会去无知,更遑论天真。
“没有骗你。”
沈倾见他没有回应,扯了扯他的指尖,重复道,“不是谁都可以。”
燕云峤将披风拉起来盖住他的身子,还未从极大的疑惑里抽身,换言道,“这里虽然物件都是上好的,但被褥太简陋了,榻上也硬,先生躺着应该不舒服。我出去清理一下,再拿一床过来,你在这里等我。”
沈倾一如既往的应着,“好。”
燕云峤走到门口定住步子,回头看他。
“这里已经是燎南了,是你的地方,先生不会再走了吧。”
沈倾仰躺着转过头去看他,没说话,细腻的貂绒将瓷白脖颈盖住围了一圈,看上去温顺极了。
燕云峤这才阖上门。
从另外的房间里找了衣服想换,手腕的铁链非常不方便,最后只能将在外面的皮肤仔细的清理了一番。
以往的先生有血有肉,看上去还重情重义,什么情爱欲-念,他分明是都明白的。
那么多的诗词歌赋,自己也买过山野乡村的闲书来看,怎么放在自己与他身上,那眼神里一点该有耻辱愤怒都没有,就算沈倾看的淡,一身傲骨也不至于连对他生气都没有。
他家的先生远没有看上去那么温和,就连方逸都知道,跟他有过过节的人都死的很惨,性子烈到锋锐,怎么能......一点不悦都没有......
单纯的像个孩童。
十分不相称。
第47章 山水不相逢
“君上——!”
清脆的嗓音刚好打破了燕云峤的思虑,他洗净了双手,从隔壁房间里抱走了被褥出来,刚踏出来出了门就看见一身绿色衣裳的姑娘推开院门跑进来。
走近了才看到,虽然大概是个丫鬟,穿的却很是讲究,一点不输给大旗城里那些富庶人家的女儿。
最重要的是,这个姑娘,他见过。
并且,没有很好的印象。
“君上该喝药了。君上!”
清荷手里提着一个双层的食盒,回过身看见了燕云峤,灵动的身形当下一愣。
不过很快就压下来心中疑惑,两人相对,清荷只规矩问了声,“燕将军,君上在吗?”
燕云峤看向她手里的食盒,点点头,“给我吧,我来。”
提着食盒的手下意识往后藏了藏,清荷连脸上都挂上防备的神色,连连摇头,“这药要亲手交到君上手里,不可假手他人。”
燕云峤没有多言其他,一手还抱着被褥立在门前不让。
“他在房里等着我,我端给他。”
“我不信你。”清荷直道,垫着脚就朝里屋大声喊,“君上!”
“进来吧。”
燕云峤伸出去的手还未放下,沈倾就在里屋应了一声。
清荷提起裙摆进去,路过燕云峤时还警惕看了眼。
进屋之后先是向沈倾完整的福身行了礼,然后才将食盒放在桌上。
手脚伶俐的把茶杯都推开,将食盒打开,里面只放了一碗汤药,下层放着发热的炭石暖着。
她小心翼翼的将汤药端了出来,嘴里一刻不停的念叨着,“君上身子还没好,怎么能喝酒呢。院子里的酒是谁拿来的,回头我打断他的手,谋害君上,小命不想要了!”
哪里还有半分当初在凌香楼做花楼女子的样子。
这话当下说着并无他人在场了,房间里就三个人,燕云峤跟进去一听着心里更酸了,再被清荷埋怨记恨般的眼神一瞟,心上一盆凉水浇了下来。
早早的猜到了清荷姑娘跟沈倾的交情不浅,从未想到是这般的不浅。
如果是这样,那这姑娘,该跟了沈倾很多年了,比自己要知道的多很多,很多。刚刚他还拦在屋外不让旁人进来,一下自己就成了那个局外人。
“我扶您起来。”清荷端着汤药自然而然的坐在榻边,极为熟练的伸手去扶起沈倾,分外担忧,嘴里时时刻刻嘱咐着。
“君上慢点,小心伤口。”
沈倾刚撑着床榻微微抬身,披风滑落,光裸的肩头锁骨就露出来,清荷手中一晃,端着的汤药差点洒出去,在沈倾身后蹙眉,转头向身后跟来的燕云峤狠狠瞪了一眼。
“别动。”
燕云峤上前按住滑落的领口,眼里直看着沈倾,“我来吧。”
“清荷是我的人,无妨。”
沈倾只当燕云峤是记着他刚刚不能声张的吩咐,才解释了一句,这话一出来,燕云峤整个人都僵住了,眼神也发愣了会儿。
清荷伶俐,已经猜到几分,将汤药顺手递给了燕云峤,燕云峤也就在一旁接过来了。
趁他走神这会儿,已经将披风拉开,沈倾胸前包扎的布上已经有一点的血迹渗出,当着自己君上的面,姑娘家的脸色也没遮掩住,直接冷下来脸。
轻轻拆开绑带,清理疮口,从怀里拿出来伤药,涂抹,再从食盒最底下里拿出来藏好的布条包裹,最后给沈倾穿好了衣衫,腰带系的妥帖,手脚熟练。
沈倾白皙的胸口上那道伤口太明显,能刺进燕云峤的心里,后背也因为扎穿了要涂药,燕云峤端着汤药呆呆的站在一旁。
好象用不上他,清荷将沈倾照顾得很好。
自己不在的时候,沈倾身边有这样那样的人。
都是沈倾的人。
也对,沈倾现在已经是燎南的君主了,想要什么样的人没有。
别人照顾沈倾的时候,心里是什么心思,是不是跟他也一样,沈倾对他们,又是什么心思。
短短须臾,燕云峤脑子里过了好几个弯,手里的药碗被端走才回过神来。
“先生这伤,因我而起。”燕云峤稳声道,“理应由我来照料。”
“你受伤之时,我也没能在你身旁照料。”沈倾摇摇头,“这些都是小事。”
继而对清荷道,“事情都安排好了?”
清荷:“君上放心,只等两日之后的登基大典。只是这身子,就算瞒住了外人伤势不重,您自己不能再这样了,伤口本身已经不容易愈合,不能再动心念,这病远不是......”
吃饱睡好之后,燕云峤感官已经恢复,那碗药他闻起来就发苦,沈倾跟以前一样接过去眉头也不皱的喝光。
他的味觉是彻底的消失了,不会像自己一样有恢复的时候,他身边也关联着燎南的朝政,在不是定国府里为自己出谋划策的先生了。
沈倾在他前半生的生命,从出现一直占据到如今,。
他在沈倾的生命里,却就快要没有位置了。
随便一个服侍沈倾的丫鬟都比自己更为了解,他身边也有能人异士,文臣武将扶持。
他的先生,有自己的天地了,这天地,跟他无关。
还离他万丈之远。
燕云峤没有方帕,就拿自己的拇指去擦掉了沈倾嘴角的药汁,沈倾就那样安然的靠着,身负重伤,气势也未减多少。
“我自有分寸,不必再提。”
清荷的担忧说起来就没个完,快说到不该说的地方,沈倾止住了她的话,带着倦意挥了挥手让人退下去。
房间里只剩下还是阶下囚身份的燕云峤,空气的漂浮的尘埃都像是变缓了一样。
燕云峤道,“先生要静养。”
沈倾原本正闭着眼休息,闻言“嗯”了下,“所以你乖一点,先在这里住下来,等过一段时间,朝中政权稳定下来,我会派人送你回天召。”
燕云峤:“送我回去,先生还会举兵吗?”
二人相处,沈倾对着他也不避讳,“这件事没有定数,此番两国都受了重创,天召想趁机入侵,扳回一成,却吃了这么大的亏,丢了主将。你若是回朝之后,天召不再那么急着进攻,短时期内不应当再起战事了。”
身为天召将门的独子,燕云峤怔怔的出言,“那日后,我想看见先生,就难了。你我是不是只有在战场上,兵戎相向,才有机会见面。”
沈倾默了会儿,道,“我不会再出征了。”
燕云峤想也不想的追问,“那我呢?你让我走,我能去哪?”
话并未说明,两人却都懂了。
这一次,沈倾迟迟未应。
半晌,床榻里才传来一声叹息。
“小少爷啊,山一程水一程,人在世间哪有那么多相伴到老的道理。”
第48章 风雨如晦(一)
燎南的深冬,就像初春一般,燕云峤本该觉得温暖,此时心冻成僵石。
好半天,他才找回来自己的声音,低低道,“以前,你在定国府里,我们在一起的日子不好吗?后来我自立门户,在镇安府里给你建的园子不好吗?”
连敬词都忘了,话说完了燕云峤才意识到自己有多没规矩,却硬生生红着眼定定看着沈倾接着道,“你为什么一定要回来,燎南都已经有皇帝了,跟我平平淡淡的过日子,相伴到老,不好吗?”
沈倾怔住,五指在袖子里渐渐捏紧,抬眼看过去却没有接话。
燕云峤又道,“我知道先生学富五车,什么都好,留在我府中只能是大材小用,可是你费尽心思的回燎南,真的是最好的选择吗?你是个未死的前太子,回来一定很难受用,这一路要跟现在的皇权为敌,跟天子为敌,这一切都是你想要的吗?”
“你甚至需要亲自出征来让百官信服,落得一身重伤,还不知道会不会留下什么隐患,你自己不心疼,真当没有人来心疼?!”
“这还是我伤的你,先生是故意让我伤你的吧,”燕云峤抬手抹了把鼻尖,“你知道我见不得你受伤,用这样的方法来赶我走,让我难受,在你心里,难道就没有一个人值得托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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