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往事。”柳长泽环臂看他。
“哦?”
“将军二十多载纯臣,为何走上谋逆之路?”柳长泽问他。
“侯爷若是来说这些废话的,便不要耽搁老夫口舌了。”付镇中双腿夹马腹,意欲远去,“儿郎们,整兵扬号!”
“将军,分明知我何意,为何故意躲避?怕了吗?”柳长泽问。
边程躬身而出,站着付镇中马前,“许久不见将军。”
“边老,让开。”付镇中睨视着冷声,却不曾再往前行。
边程拱手,“将军仁义,不过是在我小老儿手下待过半年,而今还留几分薄面,不胜感激。”
付镇中脸色渐沉,显然对接下来的话语有所预料。
“咸和十一年,将军捷报来临……”
“住口!”付镇中向后使了个眼色,立即有士卒捂住了边老的嘴。
柳长泽讥讽道:“不是将军捷报来早了,而是洛江捷报被压了。”
付镇中额角青筋起,只听柳长泽继续道:“将军入朝多年,相信各种缘由自有猜测,为何不敢信呢?是怕自己今日所为,皆是笑话一场吗!”
付镇中紧绷至极,反而松了神情,走到这一步,还有什么不能面对的。
他挥手,士卒放开边程,他问:“边老,自先帝以来,边关战报皆由你管,此情说说罢……”
边程咳嗽两声,“是宋阁老授意让老夫压下的……”
付镇中诧异,“怎么可能是阁老……”
边程徐徐道:“阁老不曾想将军受此困顿经年难解,心有愧疚,所以多番愧见将军,行之避让……”
而宋阁老能让边程听令,自是背负圣意。
付镇中怔忪,复又长叹,“竟是如此造化弄人……”
“君无戏言,将军凯旋归京,授大司马印,有何不敢当!”柳长泽呵斥,“却因一己狭隘,整日提心吊胆,畏首畏尾,竟以权谋私将崇明货于孟洋谋财,酿成大错!”
提及此事,付镇中恨上心头,翻身落马提起柳长泽领口,“若不是你柳家,我何止于今日!”
柳长泽冷笑,“是柳家吗!是你的心魔!你可知孟洋自始至终不曾在账本提及于你!他一介商贾尚且知恩图报,你却害他万劫不复!”
……
“求恩公放我一条生路!”
“昔日我被人当街殴打,几欲死去,是恩公将我从恶人手中救下,才让我有今日体面。此恩重于泰山,犹如再生父母,我岂会害恩公!”
“恩公你是见着我长大的,难道真的要看我去死吗……”
“恩公难道忘了塞北长河下,你说过,日后无论发生什么,只要是我求你,你都会答应的吗?”
“我什么都不要,恩公,你放我一条生路吧……”
付镇中道:“你交出账本,我便送你走。”
“我从未将恩公写入账本,请恩公信我……请恩公信我……”
“我不信你。”
……
付镇中目光微动,他说,“妖言惑众……”
柳长泽不屑一笑,“时墨有新旧,是真是假,将军自己看一眼账本便知晓。”
那账本尽数是假,唯有一本真本,早已被柳长泽送于吕安手中。
而原本确无付镇中。
柳长泽也着实意外一番,不禁想起琉璃台上与那偏执男子的会面。
——会,但不可为。
可为的终究作茧自缚,不可为的沦落画地为牢。
谁又比谁高明几分。
付镇中颤抖的看着那两本将账本,双目猩红,颌骨紧锁,他于孟洋有恩,但孟洋于他才是真正的救命之恩,那年塞北长河,若无孟洋,这数万付家军,都不过是鞑靼刀下亡魂……
他自问不曾负任何人,而今、而今、而今、那是他看着长大的孩子啊……
他突然剧烈咳嗽,将账本一手丢入篝火之中。
眼角蓄着一线水光,却教人看不清晰。
营中瞭号响起,付镇中仰头一望,长河落日,俯身一看,铁骑金甲,他已有所负,迄今,不能再负。他直起腰来,长枪立于背后,一脚踩着马蹄上马。
柳长泽道:“将军仍不悔改。”
“为时已晚,多说无益。”
柳长泽摇头轻啧,心中埋汰,沈是这套先礼后兵,真是难看死了。
和这种心狠手辣、自私自利之徒,讲什么仁义礼让,听的进去才是怪事,柳长泽眸光一寒,冷声道:“将军再不收手才是真的晚了。”
付镇中闻言眯眸,向瞭台火光兵畿去看去……
他立即着人去探,怎会有如此多兵?
“禀将军,城外敌军约有数万,与我军守卫旗鼓相当!”
付镇中瞪着柳长泽,“你!如何可能!京中之兵八成在我手下,你如何调动的兵权!”
“报!”
“说!”
“是萧家军!来者皆是萧家军!”
第149章 京安
萧家军之于付镇中,那便是纠缠不清的噩梦,一听到便生出怨怼和嫉恨。
付镇中拔出长枪,指向柳长泽,“莫以为你是柳家的人,我便不会动你!说!你一介外人如何统帅的萧家军!”
柳长泽面不改色,依旧是那幅傲慢模样,“将军好奇,何不去城墙上自己看看。”
寒风凛冽,将士的口中吐出白雾,押着柳长泽和边程一道去了城墙顶上,这样冷的天,饶是柳长泽这般身强体健的人,手指都冻得发紫。
他不禁又腹诽了句,若是让沈是来,只怕吐出话都能抖下三层冰碴子。
怎么今日总是想起他。
付镇中自城墙下望,借着火把长烟,他看见统帅之位站着一个带着面具的人。
他……
付镇中向后倒退两步,面上写满了不可置信,“我分明亲眼!”
边程老态龙钟的声音徐徐响起,“大人下令生擒,可还记得谁射了那摔下悬崖的一箭。”
付镇中实在难以记起,那日场面混乱,为了寻来见证,他士卒也出动的多,自萧将军跌落山崖后,为寻起尸首,哪里有分神去管谁射了一支乱箭……
“是你!”
边程仰首轻笑,“是老夫。”
“看来老夫仍旧宝刀未老,混迹一群兵伢子群里,竟也不教人看出端倪,哈哈”他爽朗笑起,打了一套行云流水的敬云拳,那身姿竟比壮年还要利落三分,只是收手时,旧疾泛起,不住气喘吁吁。
付镇中面露凶光,又被愚弄之怒,也有慌乱之急,亦有苦痛之色。他一脚踢起地上废羽,向边老击去,只见柳长泽反应迅捷,一个点足踢向他腕间。
付镇中武艺高强,丝毫不将此花拳绣腿放入眼中,只是被这一干扰,也不得不回撤了点手肘,没有击至边老要害。
边老撞至城墙,羽箭自他左臂穿过,付镇中一个回旋,手成鹰爪之势叩向柳长泽,不过六招,柳长泽便已动弹不得。
付镇中恶狠狠道,“你们故意设套让我付家军落此境地,还敢自身前来!我今日便要你们血祭沙场! ”
柳长泽脖颈被锁,仍不知死活讥讽,“你怕了。”
付镇中五指一紧。
“堂堂大司马一听闻萧家军之名,便恼羞成怒,闻风丧胆了吗!”
付镇中毕竟是个武将,受不得激怒,“我付家军自马背上守卫疆土,与鞑靼蛮子斗争,是真正浴血沙场的勇士!打这种只会耍心眼逗弄那倭寇矮子鬼的狡诈之辈,易如反掌!”
“若再多三成兵队呢?”柳长泽挑眉问道。
“你什么意思!”付镇中厉色看他,“不可能,西南战死数半,就算你伙同边老偷藏下半成,另数半成,早已被我拆分四海,你怎么可能够时间寻回!”
柳长泽却答非所问的说:“付尚书往年因惧内,被普罗大众笑了数年,至今都是茶余饭后的乐趣,可尚书大人一介武将却心胸宽广,从不以惧内为耻,有小家之爱,亦有家国之义。朝中人无不敬佩三分,致使尚书纯臣多年,亦无蝇营狗苟之辈敢污言二三,而今怎会落得如此地步?”
提及妻儿,付镇中目光柔软。
“大人,你曾为救付家军,担上徇私之错,又为报恩孟洋,担上私盐之罪,你为仗义生,又为仗义所困。”
城后有火光四起,付镇中看见远处打马而来一支精锐兵队,高扬着橙红色的萧字旗帜……
付镇中喃喃问道:“那是谁?”
柳长泽凛声,“萧将军之子萧寄北。”
“原来如此。”
“若你现在降,我保证付家军平安。”
话音未落,空中忽有雪粒子飘下,清清扬扬的落在将士们的铁甲上,那样小的一粒雪啊,竟也不能融化,就这样积上了一层寒冰。
“将军,下雪了。”
新雪又至,太傅,你要与我饮的酒呢?
柳长泽吐出一口寒气,“时近年关,将军,何必让将士饮冰踏雪,和老小围炉夜话,温一杯酒不好吗?”
付镇中阖眸,耳畔依稀响起塞北长河的雪夜,那时饥寒交迫,朝中拨不下粮,他许诺将士们,“儿郎们,打赢这场仗,就和我回京,我们吃肉喝酒,一家团聚!”
为什么要牟足劲的留在京城,不就因为打仗太苦了么?
付镇中松开了手。
边程重伤之际,瞥见这一幕,微弱的笑了起来,太好了。
只听付镇中掷地有声道:“他若能赢我,付家军便降。”
付镇中长枪直指城下之人。
彼时雪已经越下越急了,付镇中自城墙飞跃而下,无一人敢动。
他一柄长枪使的出神入化,踏雪而来,迎风回浪,与萧将军交手于紫禁之巅,此一仗,是他打过最酣畅淋漓的仗,只许赢,不许输,付镇中将自己武学发挥到了极致,逼得萧将军连连后退,使出一手敬云拳格挡。
城下士卒都露出了崇敬之色,是敌是友也罢,这样一场力量的较衡,身法的较量,是他们至高无上的荣光。
空中只于兵刃交接之声,只见萧将军突然向后翻了一个空翻,长刀出销,大雪纷扬。高高的刃光于夜色中回旋翻转,萧将军挑落付镇中手中长枪,骤然跃起逼上,众人屏住呼吸。
一阵尘土飞扬,只见萧将军的刀穿过付镇中胸腔。
付镇中嘴角含着一抹笑,闭上了眼。
“我要立不世之功,要做大将军,要娶美娇娘!”
“混小子,毛都没长齐,做什么梦呢!”
瞭台之上吹响号角,传来一声“付家军降”!
城中响起欢雀之声,而柳长泽神色淡淡,边老问他,“你如此尽力劝他,却为何丝毫不关心战果?”
柳长泽唤来禁军送他去医馆,口里漠然的说着,“他必输。”
边老不解,“付镇中可是武状元出身……”
柳长泽却不接话,便要离去,走前忽然问了句,“你如何结交的沈少卿。”
边老一愣,怎么一个事关千万人的战事,还比不过我这老头子见个人有意思?
边老摇头,不懂你们少年郎的想法。
“今年上元佳节,沈少卿来拜访老夫,手里什么也没带,只送了一盏花灯,上书着一句,位卑不敢忘忧国……”
边老正装腔作势的想解释一下,位卑不敢忘忧国的来历,一个回头,便数落道:“诶,这混小子,话都不听完,人影都不见了……”
“砰、砰、砰”
空中骤然响起三声烟花雨。
边老面色大变,旧疾新患,竟气晕了过去。
……
沈是苦求不得援兵,怒往殿外传出,只可惜暗卫将金銮殿围得水泄不通,他眼神一厉,竟要直接撞上那暗卫手中之刃。
承明帝示意让开,沈是寻到一线生机闯出,正撞上了前方来人。
“沈大人。”
沈是瞪大眼,忙抓着这个金甲浴血的人问,“寄北……长泽安否!京城安否?!”
萧寄北拍了下他手,跪下抱拳禀命,“主帅阵前自裁,付家军尽数归顺,鞑靼皆以清剿!”
他语气骤提,“京、城、安!”
与此同时,殿外走进一个看起来十岁左右的孩童。
……
文通到达柳府时,已见府内兵刃潦倒之况,小厮禀报一人带着公子穿了出去,他只留了句收拾一下,便回了文府。
不久之后,传来柳弥身亡的消息。
他长叹一口气,默默给冉娘点上了一支香。
他轻声道,“冉娘,你为何都不来我梦中?”
屋外响起敲门声,“谁?”
“干爹是我,文查子。”
“进。”
文查子端了一碗汤面进来,笑着说:“干娘嘱咐过我,干爹胃不好,若是回来晚了,让我仔细着备份汤面,还教了我许多法子……”
文查子递上竹筷,“干爹,快尝尝看,今日可有进步?”
文通慈眉善目的摸了摸文查子脑袋,袖中似有异物,摇摆生硬。
“好孩子,干爹尝尝……”文通挑起一口,眼眶深红,他怕文查子看出异样,猛唆了两口,“嗯,好吃,唔,你做的越发像冉娘手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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