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持垂眸。
那人接着道,“我说佛渡苍生,慈悲为怀,不会罪责有情人。”
“你输了,侯爷今日已请送灵归,可知逆天改命,只是徒增孽果。”
那人轻笑,从袖中抛出三枚铜钱,转自席上,“了悟,你一向于六爻之术,造诣非凡,不妨自己一看。”
主持看了一眼,掐指一算,骤然哑声,“你不该泄露天机……”
那人望着他眉眼出神,回想起下山时的斗志昂扬,他当时说了什么?
——有情人终成眷属,师弟若是输了,便随我还俗如何?
他忽然上前,按住了主持手中滚动不止的佛珠,“若我不该,你又为何下令不准观中人传唱竹枝词……”
“了悟,别再自欺欺人了。”
主持视线恍惚。
“你在怕什么?怕我受天谴吗?”那人又逼近了两步,手里还拎着一坛陈年老酒……
主持强忍镇定道,“佛门清静之地,师兄自重。”
“七年了……”那人忽然将幕离摘去,露出一张寡淡浅薄脸,主持睁大了眼。
主持不可置信的说,“你的脸……”
主持颤抖着手抚摸上他面容,这分明是无寿面相……
“虚尘!你做了什么!”
“移花接木,还是师弟教我的,难道不识吗?”
……
彼时年少,两小无猜,了悟性子皮,总会研究一些茅山异术,每每都需要虚尘替他遮掩两番。
虚尘一直不懂他为何如此执着这些诡危之术,一面天天劝导他,一面替他在师父面前打掩护。
直到有一日,了悟激动到落泪的告诉他,说他终于找到移换寿命之法。
了悟将两人手掌摊开,戏言道,“我寿命线比你长,日后匀你一半,我们就能永远不分开了。”
虚尘听入了心。
……
虚尘笑落泪,“十几年了啊,自从师父去世,你便在没唤过我名姓了……”
“你把寿命给了他……”主持愤怒难当竟一手揪住虚尘的领口撞到佛像上,“你疯了吗!”
他多番隐忍,多番无情,不过就是为了换此人平安!
“了悟,我命不久矣……”虚尘看着他露出流连的目光,“你小时候调皮,总说想下山去尝尝酒是什么滋味,师兄给你带来了……”
虚尘将酒抵在他胸口上,红着眼看着他,“你可愿,为我破戒……”
了悟悲愤至极,未曾来得及出声,便见那酒从虚尘身上滚落,染湿了他的红袈裟……
……
沈是方登青玉峰,便见进口有一纳吉求签之处。
“外面烟大,公子去里头写罢。”
沈是往里行去,里头有个小厮打扫,他边写边问道:“近些年来,有哪些世家葬于此处吗?”
小厮想想,“这说来百八十都不止……”
沈是笑道,“这倒比烈陵还抢手了……”
“你别不信,自先太傅葬于此后,人皆道此处有文曲星,能佑儿孙万代,挤破头的来呢……”
沈是嘴角一抽,“沈太傅也在此?”
小厮点头如捣蒜。
沈是后背凉风阵阵……
但是他似乎又想起了什么,还未来得及细捋,便听小厮道:“呀,公子你这信笺都被墨糊了……”
沈是一愣。
眸光黯淡,许是天意吧……
他低低道:“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
无址之信,写来又有何用……
他起身拿着信笺,走向灯台,信笺方触及火光,边火急火燎的烧了起来……
忽而一阵风至,吹熄了火光。
沈是向门外看去——
只一眼,便落下清泪。
那人三年未见,却丝毫不减惊艳。他较之从前似乎更清瘦了些,眉目也少了几分凌厉,唯独那一双眼,依旧是深邃多情的,令人失魂落魄。
会恨我吗?
“柳长泽,好久不见。”
——【完结】
第155章 番外一:养春楼(一)
沈是没想过还会再见到柳长泽,也怕见到柳长泽。
怕他怨自己要他活着,更怕他一开口,就忍不住死灰复燃。
幸好他也没开口。
但是也不要这样一直盯着自己看可以吗?
作为一个感情经历匮乏的人,沈是已经把子孙后代的名字都取好了。
算了,也生不出来。
沈是尽量笑的真诚一些,“你也来祭拜他吗?”
柳长泽心中万般滋味翻涌,不敢问,不敢碰,不敢想,微移了些许目光……
落在沈是眼底就是,躲躲闪闪。
沈是觉得自己好不争气,三年了,心口还是很疼。
沈是将信纸放下,坐入席中,他庆幸自己上山还记得带两壶酒,不至于那么尴尬,“故人重逢,能饮一杯无?”
柳长泽问道那股酒香愣住,神情突然变得非常悲痛。
沈是不解。
柳长泽终于艰难的说出今日的第一句话,“你……倒的什么酒?”
沈是说:“新丰酒。”
可惜今天没下雪,不然他一定要说一句,新雪初至,来刺激刺激柳长泽。
但他还没说,柳长泽眼就红了。
沈是:“……”
小厮眼观鼻鼻观心,默默退了出去,这两人合不是死了爹,四目相顾,泪眼汪汪,无语凝噎……
小厮摇头轻啧,这么两个神仙似的人物,也逃不过命运无常哟……
沈是想,这几年不见,柳长泽有点多愁善感了啊……
走的时候还挺铁石心肠的呢。
沈是胡扯道,“你怎也回京城了,可有看唱榜,寄北中了探花郎,萧将军也可以安心了,总也圆了他秋闱梦……”
却突然听柳长泽哽咽着竭力逼问道:“沈子卿,你还要骗我到什么时候?”
沈是:“……”
我不是,我没有,你听我说……
太突然了。
沈是拔开酒塞,冷静的饮了一口酒,“你在说什么?”
他颤声,“三生石上旧精魂,赏月吟风不要论。惭愧情人远相访,此身虽异性长存……”
沈是哑口无言,满脸愧红,“对不起……”
“长泽,我从前确实是将你当门生的……从未动过不该有的念头……对不……”
柳长泽骤然将沈是从席中拉起,席间酒壶摔碎,他一把抱住沈是,像是要将他揉碎,教他此生不得在离开自己半步。
他一直魔怔似的呢喃着,“太傅……太傅……太傅……”
沈是张了张口,目光落至身后的牌位上,忽然有了个大胆的猜测……
但此情此刻,他不敢乱说话。
万一不是呢?
他现在太傅的身份暴露了,如果不是,若教柳长泽知道自己老师还对自己有这种想法……
三年了,还要重蹈覆辙吗?
沈是眼珠一转,忽而计上心头,他说:“长泽,我要成亲了。”
这样若是猜错了,彼此也还能保持最后的体面。
柳长泽错愕的看着他,目光沉痛,心下渐寒,而后竟转为锋利,一手劈在了他脑后。
……
第五天。
沈是从徽州的小院子醒来。
自从那日被敲晕送到徽州后,他已经五天没有见过柳长泽了。
并且他也出不去这个院子。
厉害啊,金屋藏娇。
与此同时,他也大概知道自己没猜错了。
沈是苦闷自责,恨得牙痒痒,怎么就一点也没往这方面猜过,真是吃了读书多的亏!
那他这肝肠寸断的三年,那些卑微入尘的挽留,那些难以启齿的嫉妒……
真是太荒唐了……
但柳长泽现在一直不见他也不是回事,他们已经耽误了这么多年了,不能再耽误下去了。
沈是决定逼一逼他。
但他如今占据上风,对柳长泽摸了个清透,自是要泄一泄这口气了。
沈是摸着下颌摇头,眼睛闪着狡黠的光,嘴里嘀咕着一句,“还不给我掀盖头……”
他吹起一声唿哨,一只小肥白隼飞了进来。
“你又胖了许多。”
那隼一听,气冲冲要飞走,沈是揪着他翅膀就给拖了回来,“我还没和你算账,他当时去哪里找来的边程,是不是你搞得鬼!”
沈是对着他白白胖胖的肚皮一顿挠。
然后将一卷信纸塞进它爪子上,“去,再给我搞鬼,我就拔光你的毛!”
那隼一听,委屈一屁股坐在地上,动也不肯动。
沈是皱眉,“你不动,我去找小黄隼来,人比你可勤快多了。”
沈是作势又要吹哨。
肥白隼马上跳了起来。
沈是见他飞远,便起身向院门走去,门口小厮立马恭敬行礼道:“公子有何吩咐?”
沈是说:“我要出门。”
小厮神色立即紧张起来,“去哪里?”
“养春楼。”
小厮咽了咽口水,感觉命不久矣,“公子去……做什么……”
沈是勾唇,“都是男人,你不懂么?”
小厮脸都绿了,战战兢兢道:“奴去给公子备轿,公子稍作等待……”
沈是优哉游哉的回了院,只留下去,“快去快回。”
不消半个时辰,柳长泽黑着脸推开了院门。
但他也不敢对沈是不敬,只是克制地问一句,“你为何要去养春楼?”
沈是挑眉看他一眼,“当时年少,行了诸多荒唐事,细想来侯爷当年说的不错,我合该是寻个知书达理,温婉爱笑的贤淑女子成亲,但这些年也没遇到合适的,便只好寻些欢乐,了解寂寞……”
柳长泽如雷直劈,听的是醋意横生,几欲呕血,他双手发颤,一时竟不知问你这些年都这般过,还是说你碰了别人,但都是自己造的孽,这可该如何是好……
他恨的将嘴皮咬出了血,却也只能稳声问,“你喜欢上女子了么……”
“我一直都喜欢女子,偶入歧途罢了。”
柳长泽慌张道:“我将你带至此处,你不会不明我的意思,你……”
沈是拍了拍的他手,冷声道:“侯爷,你我本就是大逆不道之事,我放下了,也请你放下吧。”
柳长泽眼睛一下就红透了。
沈是看的差点心软。
他背过身去,硬着心肠道:“侯爷,你要么放我回京成亲,要么让我去养春楼。”
“你就这么狠心……”柳长泽哽咽。
沈是闭眼,“我是希望侯爷清醒。”
……
连醉养春楼数日,沈是便是吃准柳长泽不敢拿他怎么样。
左香一个右搂一个,快活似神仙。
他本来便是高官出身,前世今生,这些欢场乐事,他虽无心碰,但应酬还是见的多了。
做的似模似样,让人难以捉摸。
盛意看了眼子安斋摔了乱七八糟的笔墨纸砚,默默掉头就走,顺和问,“你说了没?”
盛意摇头,“不敢啊……”
顺和便要直接走进去。
盛意忙拉着他,“你要找死啊!去去去,我来我来……”
只见他一个轻功飞离十米远,丹田运气,隔空传声道,“侯爷,沈公子今日点了个花魁……”
只听屋内传来巨响。
柳长泽推开门,平静的走了出来。
他问,“那间房?”
“潇湘馆。”
柳长泽冷笑一声远去。
盛意打了两个抖,戳了戳顺和,“你说侯爷这是生气还是不生气?”
顺和指了指地面。
盛意目光寻去,只见一路上点点红痕,原是侯爷广袖之下的手背,正在无声淌血。
……
沈是拉着花魁先在雅室叙衷肠,几人唱曲,几人弄笙,花魁替他喂上一杯梨花白。
沈是笑着推开,“书远,别闹。”
那花魁便直接仰头自己饮尽,笑道,“你倒如何被他逼成了这般,竟传信于我相救?”
“一言难尽,不提也罢。”沈是摆手苦笑。
“你如今闲云野鹤,踪迹越发难寻觅,我也是日前才打听到你来了徽州,正想将一物归原主。”
虞书远听了疑惑,“还有何物,需劳你不远万里来送?”
沈是从袖中寻了寻,摸出一把钥匙给她,“雪景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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