晁鸣在我被注射麻药之前把玩我的头发。先卷到食指上,再用大拇指的指腹揉搓,他的手往上,直到五根手指都插进我的发根,轻轻摩擦。我一点也不舍得动,甚至不舍得呼吸,只静默感受晁鸣的指尖和我头皮产生的静电和一种蔓延到脚趾尖的酥。
我想尿尿。
直到后来我才明白,那是我稚嫩少男时代,第一次的,性冲动。
第5章 【2000】02
【2000】
T大西门小镜河上的那座桥,学生们称它为满天星。之所以这么称呼,是因为那里一到晚上就撑起琳琅拥挤的小摊,炒饼凉皮,蒸煮烧烤,T大是没有门禁的,灯光会一直持续到后半夜,像满天星星。
基本上每个摊位都固定了,我和张心巧打点很久那位卖蚵仔煎的李婶,她才愿意把凳子桌子收一下,给我的炒冰车腾位置。这时候是下午饭点前,学生不多,李婶一边看我熟悉机器,一边与我讲话:“小伙子我看你,像是学生。”
我笑了笑作回应,把手放在炒盘上,好凉好舒服,可久了就冻得疼。
“多大啦?”
“二十四。”
李婶还要继续问下去,张心巧把榨汁机弄好,“哥,水果都给你摆好了,你记得按价格表卖。”
张心巧是我在临城认识的,今年二十,辍学,去年开始跟着我。她长得不算好看,圆脸盘,低山根,可偏偏生了一双很大很靓的眼睛。
“住的地方怎么样?”我问她。
“挺不错的,就是楼下一狗总叫,老让我睡不好。”她回答。
我把她从耳边的跑出来的头发往后别,老实说张心巧特别好,如果我不是晁鸣口中“恶心的同性恋”,我会喜欢这种类型的女生。和她结婚生小孩,然后就像小时候参加亲戚的婚礼一样,面貌模糊的男男女女在一桌又桌臭酒臭肉中笑着踏进坟墓。
“买个耳塞。”
“哎,”张心巧好像有点脸红,“真不需要我留在这帮你?”
“不用啦,你快回去吧。”我笑笑说。张心巧和我道别,挎上她的包走了。
我决定先做一杯提子的试试,晁鸣喜欢吃这个。从文玲高中总爱给他送提子,我吃的水果少,提子和葡萄分不清楚,就感觉味道一样口感不同。提子是最贵的,本来价格就不便宜,还要剥皮去籽,打出来的果汁却不多。
一边吃一边和李婶聊天,听她说什么时间学生多,什么时间学生少,什么时候城管会来,又该怎么应付他们。我有牙齿敏感,不敢直接咀嚼冰,只敢裹在嘴里让它化了再吞下喉。就这样慢悠悠吃,还剩一大杯的时候,第一批学生来了。
李婶开始热油搅面,我没什么好准备的,我的摊子新,人也新,李婶卖了三份我一份也没卖出去。他们在我面前晃悠两下就走了,我挺无聊的,就看李婶做蚵仔煎,突然一只手敲了敲我面前的桌子。
“老板,来杯酸奶橙子尝尝。”
是个女生,指甲尖红灿灿的。我连忙站起来,取了橙子剥皮。习惯性地打量她几眼,她穿牛仔喇叭裤和一件暗红色的短款棒球衫,是和刘好与张心巧完全不同的女生类型,美丽大胆且张扬。
“你是我第一个客人。”我把切好的橙块丢到榨汁机里,抬头冲她说。
她的五官一下展开,“那您多给我加点花生和葡萄干,好了我再向同学推荐啊。”
我把榨好的橙汁倒在炒盘里,余光看见她从兜里摸出烟来吸,不一会不远处传来很大声的喊叫,“宵子——”。这名叫宵子的女生也伸臂回应,“这儿,新开的炒冰!”
跑来一个头发很长的姑娘,一来就和宵子笑闹抱在一起,她挤着宵子和我说,“我来杯,嗯,和她一样。”
“你不如吃我的,反正我也吃不完。”宵子说。
“咦,我才不咧。学长吃你的,我再吃,”她猫在宵子耳边说,“不就成我和学长间接接吻。”
“去你的。”
因为是第一位客人,我用了一大只橙子,没加多少的水,橙香特别浓郁。我把橙子冰装杯,给宵子多加了点花生和葡萄干,就在我准备递给她的时候,她又向不远处挥了挥手。
“这儿!”她喊道。
我靠。
我总能在人群中一眼看到晁鸣,无论他穿着什么戴着什么,别人都是背景板。我眼睁睁看着他来到宵子身边,亲昵地搂上她。
宵子接过炒冰,此时她整个人都靠在晁鸣身上,我看见她头上戴的红色发箍刚好贴着晁鸣的脖子。晁鸣的胳膊也自然而然握住她的腰,她腰真细,比我的还要细。
晁鸣喜欢这样的,那我不如去摘几根肋骨。
我在想《魂断蓝桥》里的费雯丽和罗伯特泰勒。他们演得很棒,晁鸣演得也很棒,他含过宵子吃过的勺子就像高中含过我吃过的勺子一样,他认识我,可瞥都不瞥我。
“好吃哎,阿鸣再一口。”宵子吻掉晁鸣嘴角的果渍。
她真不像她了,在我短暂印象里的宵子从火辣的美洲豹变成挂在树上捡猴崽子身上跳蚤吃的赤秃母猴。
“嘿帅哥,”宵子旁边的长发女生打断我的思绪,“麻烦您快点,我快被这俩馋死啦。”
我加快手下的动作,小幅度深呼吸,告诉自己,放轻松——放轻松,这才是第一步,没必要那么着急。
这次的橙子我炒了好久,不知道是机器的问题还是我手法的问题,那坨橘色总是软乎乎的。可能我有私心吧,我站在这里就是为了晁鸣,现在他就在我面前,无论什么原因,总归是在等我。
在我慢吞吞地把冰递给长发女生后,晁鸣拿钱给我。我伸手,想让他把钱放在我手心,可他直接把钱丢在我旁边的钱桶里。我尴尬地收回手,笑着向他们三人说再见。
“真挺好吃的,下次还会来哦老板。”宵子冲我这么一说就又钻进晁鸣的怀里,她偏要偎着他,非和他连在一起不可。
晁鸣今天穿了件牛仔夹克,和宵子郎才女貌。我心里恶心宵子,可我也恨不得取代她成为她,让我自己也恶心自己。
我把橙子皮扔了,转眼看到刚才我自己吃剩下的半杯提子冰,它化成稀水,黄绿色,我拿过来看。这么一点时间就掉进去几只飞虫,有的一动不动该是死了,有的还企图扑棱翅膀出逃。我统统用吸管搅碎,让虫子和水果的尸体一起下葬。
打量天空和所有的景色,才发现上城于我而言熟悉又陌生。
我把这座城市等同于晁鸣,水泥森林,流车行人,都小于他。
太阳快下山的时候我坐在小板凳上吃李婶的蚵仔煎,我吃饭不好,以前落下的毛病,也因为这个我一直很瘦。
这时候我看见晁鸣和宵子肩并肩往我这边走,晁鸣在靠我的这一侧,他们经过我的时候刚好挡住我面前的太阳。
很久以前从内部开始腐烂的我的太阳,被晁鸣的影子咬开口,脓浆烂汁滚滚流淌。好神奇、好美妙,毕竟是太阳,流出来也带着光。我甘之如饴躺在这汪神圣的脏池里,张开腿,冲晁鸣媚叫。
第6章 【1993】02
【1993】
高一上学期期中考试,我全班二,级段第三,晁鸣全班第三,级段第五。班主任要把我们分开,让我们分别和成绩不怎么如意的同学做同桌,我分到刘好,晁鸣分到高美妮。人如其名,刘好真的挺好;高美妮,挺美的。
她说话离晁鸣很近,声音又尖又细,我隔着一组外加两条过道都能听到。一开始都是班里的男生在起哄他俩,我也勉为其难地混入其中。无非是晁鸣打篮球的时候撺掇高美妮送水,无非是高美妮远足走不动蹲路边哭的时候怂恿晁鸣背她。
我不认为晁鸣会喜欢上高美妮,无论班上多少风言风语。晁鸣陪我一起吃饭,同我一起写作业,与我一起看电影,日久生情,他最应该喜欢的人是我。即使我是男生。
在这种妄自菲薄又无端自信的情绪中,那学期的期末我果真没考好,一下降到班级二十六名,实在太差,我把级段名次忘了。晚自习物理老师来讲卷纸,我可怜巴巴地给晁鸣传纸条,说我想去教学楼顶层散心,顺便聊聊成绩。
晁鸣很轻易就答应了,他几乎就没拒绝过我。
在教学楼顶的水箱后面,我和他躲着吸烟。我记得我也是上上周才知道晁鸣吸烟的,晚上一起去洗澡的时候我看到他裤兜里露出的烟盒,他当即承认。我原本打算步入社会后再学习抽烟,可没想到第二天我就学会了,抽着晁鸣的烟,和他一起吞云吐雾。
毕竟我没有晁鸣熟练,他抽得好,我抽得不好。
“点儿,我觉得你最近太浮躁。”晁鸣说。
“啊?”我们挨着坐,我能感受到厚衣服下他胳膊的形状。
“你有喜欢的人了。”他笃定。
其实他这么说也没错,好俗好俗地讲,我喜欢的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谁,”晁鸣在晚风习习中看向我,“刘好?”
“我没喜欢的人。”我小声嘟囔,冬天的石头总会莫名其妙消失,我眼尖看到那边的一张被揉成团的小纸条,伸手够来。
晁鸣没再说话了,他专注吸烟,我把手里的纸团展开,是一张被撕去开头和署名的信。楼顶不亮,只有很淡的月光和旁边教学楼传过来的灯光,我花了些时间去看清那上的字,具体内容忘个大概,就记得是一封情书。
“虽然你平常对我很坏”,信上末尾这么写,我能把它补全:可我仍旧喜欢你。
这时候晁鸣嘴里叼的烟落下一簇灰,我偏头看他,说:“你一点也不像能考我前面的,你像个坏人,黑车司机,混混。”
因为晁鸣整个脸都隐没在暗处,那点火光好像和他在两个不同的世界,他猛一口,腮帮收,把那口烟喷到我脖子上,“我比你想的还要坏。”
我当时没多想,正要接着问下去,他突然又把话题转到我手里的情书上,“这是什么?”
“告白信吧,扔在那儿的。”我指了指不远处。
他勾了下嘴角,我直觉那里面绝对藏着什么东西,他想告诉我,但要我先问他。
“如何,也有人给你写告白信?”
晁鸣把身体重心往后移,看起来好不惬意,“昂。”
我发誓,我真就随便一问,我没想到最近真有人给晁鸣写情书,而且不出意外的话那人就是高美妮。晁鸣把烟头扔地上,斜眼眯我,我觉得那样子就是要我继续问下去,可我才不想问。
“前天我在教室外早读的时候高美妮给我封信。”
“说的什么。”我问。
“能说什么,无非情情爱爱,她说她短短两个月就爱上了我。”
我故作镇定,因为自从晁鸣上了高中,和他表白的姑娘真挺多的,但晁鸣眼高,都拒绝了,所以我认为这次他也不会答应。
“你怎么想的?”
“我没想好,”晁鸣说,“我压根就没想。”
高中我才知道,原来期末考试后老师不仅要给我们讲卷,还要留一周的时间给我们开一部分下学期的课程。我一边上课写寒假作业,一边时不时偷瞄晁鸣和高美妮。高美妮虽然收敛很多,不再挨着晁鸣叽里呱啦说话了,可仍旧会靠在后桌上含情脉脉地看晁鸣。
如果不是因为我是个男的,我觉得我下午拉晁鸣去食堂吃饭的样子可真像个小人得志的婊子,我故意在高美妮耳边大声和晁鸣讲话,问他要不要吃了饭去洗澡。
也就因为我是个男的,高美妮从来没把我当回事,依旧用她那双超级大眼毫不遮掩地对晁鸣放电。
我不是正儿八经的本地人,户籍在上城旁边的小县城,亲妈死了后就跟姜为民搬到这里。现在住的房子是我后妈许朵朵的,姜为民是我爸,恬不知耻地带着我入赘许朵朵家。
许朵朵前月怀孕了,我记得那天在饭桌上,她一反常态地给我盛稀饭夹菜。
“点点,你喜欢弟弟还是妹妹?”
我不爱吃芹菜的,她偏给我夹一大筷。
“妹妹吧。”
“哦?”她往姜为民那边瞥了眼,“不喜欢弟弟啊。”
“也不能说不喜欢,只是觉得女孩更可爱。”我把许朵朵给我夹的芹菜拨到碗边,夹了口土豆丝。
许朵朵好轻蔑地“哼”了声,放下筷子,故意用手摸自己的肚皮,“阿姨有小宝宝了,是吧老姜?”
姜为民咽了口白酒,五官皱在一起点头。
“你爸说再要个儿子。”许朵朵意有所指,“儿子”那两个字说得很重。
我无意与她拌嘴,只得接她的话继续说:“弟弟也好,弟弟妹妹都好。”
不像高二高三,我们放假回家的时候年味还不浓,只是路边有些卖摔炮的。我平常不爱花钱,姜为民会非常不定期地给我些分分角角,我都攒着。那天回家我没忍住买了包摔炮,那一袋不多,我也省着玩。
许朵朵家在学校后面的家属院,我刚进楼道就听见姜为民和许朵朵在大声吵架,真他妈无语了,虽然我也很讨厌许朵朵,可为什么姜为民要在她还大着肚子的时候激怒她。外面太冷,我还是上四楼,蹲在家门口等他们吵完。
这期间我把生物寒假作业的尾巴写完了,正把练习册往书包里塞,屋子里传来重的摔门声,在我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背后的门被使劲推,推得我一下坐在到地上。
“下贱玩意儿。”许朵朵出门看见是我,在我面前吐了口口水。我相信如果不是她吵架吵得眼冒金星,她那口口水是要吐到我脸上的。
我刚要站起来,姜为民追了出来。他原本要把许朵朵喊回来,可好巧不巧,看到坐在地上的我。
我在他把我拎起来、丢在客厅地上之前还在为他想理由开脱:他是真生气、动怒了,老婆怀孕,他总不能打她。
“爸…”
我没说完,姜为民一脚踹在我小腹。剧痛瞬间蔓延,我蜷起身体,虾米一样护着自己的头和肚子。他骂我的话我一个字也没听清,男人女人的生殖器被他翻来覆去地歌颂,和他带着臭气的脚跺向我的后背。
疼痛钻心,我哭也哭不出来。姜为民掰开缩在一起的我就像掰开一只死了的贝壳,他拽上我的衣领,一拳打在我左眼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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