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界上的大部分人消失后,多多少少会有人开始寻找他们。可姜亮点是小部分人。那一瞬间他好想看看,到底是晁挥对他的憎恶多,还是晁鸣对他的喜欢多。他想成为那大部分人。
姜亮点松开门把手,来到卢宋面前,提起塑料袋,“走吧。”他说。
“买了一堆速冻饺子,本来说今晚吃,算了。”
“谢谢你。”
“你不用谢我,”卢宋弯弯眼角,“我心里幻想过很多次这一天,我是为了我自己。”
临走前他给晁挥发短讯:我辞职了,谢谢您这些年的照顾。
……
晁挥拽着晁鸣的衣领将他压到墙上。
“我不还手,”晁鸣喘着气说,“你把姜亮点还给我。”
晁挥冷哼,一只手压着晁鸣的肩膀,侧身,用肘关节狠顶他的小腹,每次冲击都随着句话:“不还手,什么时候这么情种了,不还手,为了姜亮点去死你还不还手?”
下腹剧痛,晁鸣开始发昏,“你电话里怎么说的,你说让我过来接他,他人呢?晁挥,没有你,我们他妈的根本不会这样。”
“怪我?”晁挥指着自己,“晁鸣,你扪心自问怪我吗,你喜欢他,相信他吗?你玩他跟尝鲜有什么区别,对着女的能硬现在来跟我装非他不可的大情圣了?让你年轻时候玩会儿你可分不清好歹了,啊?”晁挥觉得可笑,是不是天下所有的人都要因为所谓“爱情”和家里人决裂,负隅抵抗。
“现在说这些没意思,”晁鸣颈上和手臂内侧隐隐显现青筋,“你把姜亮点还给我。”
晁挥看着面前的弟弟,陌生,好像今天是第一次认识他。他松开他,晁鸣欲弯腰贴着墙往下滑,硬生生撑住了。手下递了根烟,晁挥叼在嘴里叫人点上,“小鸣,最后一遍问,你能改吗?”
一口烟弥散在二人之间,浓淡堆叠。晁挥说的没错,晁鸣和姜亮点好像永远没办法在高中或者大学谈恋爱,永远没办法在自习室面对面坐,或者雨后去人工湖边闻着雨腥味接吻,他们永远要错过这段时间。一封标枪钉死的情书,快要变作化石的时候被拔了去。两个躺在白被子下的人,夏天,风扇,DVD播放的《魂断蓝桥》。
“改不了了。”
所以现在晁鸣才能意识到要落进海里,浩浩汤汤的水,只有一个人捧起来的才叫珍贵。
晁挥深深看了弟弟一眼,良久后开口:“这个年过不成。”
他向手下摆了摆手,转身又把那句话重复一遍。
“这个年过不成。”
卢宋的短讯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所有事情脱轨,反抗、背叛,晁挥最最讨厌。他在门口抽完了那支烟。
晁鸣想起一些漂亮回忆,操场后打架,也像现在一样是一群人,但是那群人垃圾,对他来说绰绰有余。那时候有个身影挡在他前面,几秒钟。姜亮点肚皮上的淤青和那天被他弄昏后身上的淤青重合起来。
晁挥让人不要伤害晁鸣的脸,他挨了不少,也吐了几口血,面上不怎么看得出来。进家门之前晁挥帮晁鸣系好一枚袖口,说:“你小时候再怎么淘气我也没有打过你,晁鸣。”
“跟妈道歉,说你错了,说你会改,我就让姜亮点离开。”
第61章
-
千禧,发生在去年。
“这是千载一遇的时刻,百年的更迭,千年的交替,都将汇于同一个瞬间。为了欢呼新世纪的太阳照临地球,全世界的人们都在翘首以待…”
那天晚上的姜亮点和往常一样待在家里。为辞旧迎新,年前他把房子尾款补齐了,还买了辆小汽车。很特殊,电视上主持人不停地重复:千禧年、千禧年,真是了不起的日子,巨大的春晚倒计时闪在一边。楼下饭馆打烊,他就给自己煮了碗面,坐在小茶几前慢吞吞地往嘴里塞。十二点钟声响起来的时候姜亮点陆陆续续收到短讯,朋友的老师的…一些祝福话语,祝他千禧快乐,龙年快乐。
那天晚上的晁鸣在家吃了年夜饭就跟朋友出去喝酒、玩。从文玲身体不好早早睡下,不用和她报备,通宵一晚凌晨回来,当什么都没发生。也是在那次晁鸣认识了罗宵子,同一个局,好巧不巧去卫生间的时候打了照面,几个眼神,他们甚至还没说几句话,就在厕所门口把吻接了。“二十一世纪的第一个吻。”罗宵子靠在晁鸣怀里说。
两条噙住轨道的火车在并驾齐行后分离,一条向北一条向南。却在数年后轰隆隆地往回赶。
“又是岁末平常的一天。这是我们第829次和你见面。”
今年的姜亮点坐在行驶于高速的汽车上,耳边是车载广播播放的《难忘今宵》,远处是碎开的烟火。隔着车窗能看见,一粒粒,盐似的星似的,再落到他的眼睛里溶化掉。
“其实挺浪漫的,”姜亮点转头对卢宋说,“就像逃往未来。”
卢宋扶着方向盘笑了下,“你也挺浪漫的,能想出这种话。”
今年的晁鸣被软禁在家里。
晁挥做了一桌子菜,从文玲草草吃了几口,半躺在沙发椅上看春晚,而晁鸣根本就没下楼。从文玲的目光频频扫向楼上,晁挥见状对她说:“妈,您要担心他就去看看。”从文玲看眼大儿子,轻轻点头,拢着坎肩去厨房冲了杯蜂蜜水。
四周是零星的炮声,没开灯,晁鸣坐地板上,后背靠着床,身旁是一箱游戏卡带,过时的,落灰的,被他从柜子顶翻出来。
《Metal Slader Glory》金属之光。
背景音乐,电视屏幕投出的蓝光,把他正好地收拢在内。
“小鸣。”门的方向照进来别的光,在地上打出金橙色的矩形长条,从文玲的声音细细地从她的剪影上蒸腾出。
晁鸣单腿弯曲,没什么动作,也没应妈妈的话。
“水也不喝吗?”她合上门,走到晁鸣身边蹲下来,把温蜂蜜水递给他。晁鸣将水杯握在手里,表情淡淡,直到从文玲也坐到地板上挨着他,他才眉眼微软,妥协地喝了口水。
从文玲颇为小心地把头往晁鸣的肩膀上靠,“小时候你就是这样靠在我身上,给我念学校学的的课文。”
又多了许些白头发,徒增老态,从文玲不愿意染,说对发质不好。她不是一个强势、不苟言笑的女人,她脆弱、高期许,先是丈夫后是儿子。或许可以说正是这样的从文玲造就了晁挥和晁鸣——晁鸣害怕她失望,害怕她就像现在这样坐在自己身边温柔地向他捅刀。
“你一直是妈妈的骄傲,”从文玲说,“你哥也是。你们是爸爸留给我最后的礼物。”她拉起晁鸣的手,放在自己手里一上一下地含着,“你长大了,妈不能再像小时候那样管你了。”
晁鸣的眼神凝在从文玲和自己的手上,他不知道说什么,下午和她道了歉,“妈,”他开口,“要我再和你道一次歉吗。”
“妈不明白你…你说,你有女朋友了呀…”
“妈,”晁鸣打断她,“要我再和你道一次歉吗?”他一字一字地问出这句话来。
从文玲噤声,慢慢松开晁鸣的手,把头从儿子肩膀上抬起来。二人良久未言语。静默,裹杂着起伏的鞭炮声,楼下洋溢快活的新年贺乐,从文玲的声音不大,柔柔的:“小鸣,你能改吗?”
这句话晁挥问过了,晁鸣回答得很干脆。他不去看从文玲,摇了摇头。
“我接受不了。”谈不上失望,其实从文玲心中预想的就是这种结果,她用袖子压了下眼角,给出自己的反应:“我接受不了。”
“小鸣,妈接受不了。”
晁鸣爱从文玲,每个孩子都该爱他的母亲。要被说动了心软了,要被她哼诵的安眠曲哄得呼呼大睡,答应她顺从她,要听话乖巧。
“改不了,妈,对不起。”他没有。
蜂蜜水入口甜,涌进胃部,反馈上来的却是如何都祛除不尽的酸,就在喉咙间。
从文玲吸了吸鼻子,做了两次深呼吸,下定什么决心似的。
“前几天学校给我打来电话,说你留校任教的手续被卡了。”她最后看了儿子一眼,“你走吧,等会儿你哥睡着了,我让孙婶给你开门。”
“去过自己想过的生活吧。”从文玲站起身,脸上湿湿的,“妈去睡觉了。”
金橙色的矩形光条再次伸展后缩消,从文玲是背着身关门的,晁鸣不能看见她的表情。
姜亮点说他离家出走了,也许是晁鸣收到呼机讯息的那天,姜亮点祝他做噩梦的那天,没问过。那是个平常天,夏日尾巴,蝉疯狂地叫喊,泄尽全力地叫喊,聒噪,听了直犯恶心。
而晁鸣是在大年初一凌晨三点离开的家。他去找晁挥之前把车停在医院,钥匙东西什么的都在里面,他身上没钱,这会也没车,走了几个小时,晨曦洒下的时候才停止。坐到车上打开暖气,他才觉得自己融化了,又活了。
新年过关免费,收费站上三个红艳艳的大字:临城市。
有人说千禧发生在今年,说两千年仍然属于九十年代。也许是吧,二零零一,晁鸣和姜亮点的千禧年。
“又是岁末平常的一天。这是我们第830次和你见面。”
“这是千载一遇的时刻,百年的更迭,千年的交替,都将汇于同一个瞬间。为了欢呼新世纪的太阳照临地球,全世界的人们都在翘首以待…”和“又是岁末平常的一天。这是我们第829次和你见面。”选自南方周末2000年新年卷首。
第62章
-
卢宋自从听说是因为他去晁鸣家那次借给姜亮点电话发短讯,才有的后面这些连锁后果,年三十向晁挥提出“辞职”时候的硬气全没了,怂得不行。
他们开车跑不远,就留在上城附近的小县城里。两人起先还不敢找正儿八经的酒店住,只能往犄角旮旯里的黑旅馆去,怕被晁挥逮到,可经历几晚后发现晁挥没有任何动静,就大着胆子找了家较好的店。
“晁鸣他哥真就那么…”姜亮点涮了点豆皮,“还能当众就干违法犯罪的事情呀。”
卢宋抬眼看他,“他自己是不会,还不能找人弄吗?我跟他太久了,他什么我不知道。”
“哦…”
“本来我还走得挺潇洒,横想竖想不欠他的。但要是给他查到海报那事还有我参与,”卢宋将塑料杯里的啤酒一饮而尽,“操,前几天我还想过不然把你给他算了。”
“别啊,我们现在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姜亮点不太强硬地反驳。
“你那个朋友靠谱吗?”
“谁?”
“就是帮你的那个。”
当初构思海报计划的时候姜亮点是想要自己干这最后一步,但最后赶不上变化。他也担心过施奥会不会因为不想被牵连而选择不去帮自己,却没想到他做的比自己做的周全多了。
“晁挥应该动不了他。”姜亮点将豆皮塞进嘴,声音模模糊糊的。
卢宋把原来的电话扔了,扔在高速口加油站的厕所里,那是晁挥送他的,他拿着就怵。新年头几天小县城的商场都没开门,初四的时候他买了座小灵通,姜亮点只吃了几块豆皮,放下筷子问卢宋借来用。
“干嘛,”卢宋稀里哗啦地吞着面,“你又要耍坏心眼。”
“借我下啊。”
“做什么?”
姜亮点声音小,双手放在腿上的缘故肩膀显得特别塌,“我跟我朋友打个电话。”
卢宋看眼筷子里夹着的肉片,又看了眼对面腾腾蒸汽后的姜亮点,问:“晁鸣经常欺负你吗?”
姜亮点不明所以。
“奇怪,他怎么下得去手。”卢宋把小灵通递给他。
姜亮点指尖在键盘上拨了几下,“等会儿吃完了找个安静地方打给他。”
卢宋点点头,说:“其实晁挥刚让我管晁鸣那会儿,我还以为晁鸣是个好伺候的,相处久了才发现,他们兄弟俩一个样。归根结底就是自私。”到这里他发觉好像说错话,却没止住,“全世界能管住他们的好像只有太太,啊,就是他们俩的妈。”卢宋又叫了瓶啤酒,“你说谁不自私?可也不能不把别人当人啊。”
啤的白的混着喝,卢宋现在有点上头,说的话也稍稍放肆。
“晁鸣还好,对我没什么影响。晁挥他妈的,他妈的,听见他叫我名字我就他妈的害怕!你知道那种杀狗的吗?主人打狗脑袋一棒,狗跑了,主人一喊名字狗又巴巴地回来,然后再挨一棒,直到被活活打死。”
姜亮点听得难受,好像自己也是晁鸣的狗。但是他不想继续深究自己是否和卢宋的处境类似,于是找了个别的话题:“我有没有和你讲过,其实我很久很久很久之前见过你。”
“什么?”
姜亮点把热茶水在两个杯子里倒来倒去,“高二,我爸那时候给晁鸣他哥打工,有次他们犯浑,你为了保护晁挥还把我后妈打了。”
卢宋记性不好,这些年帮晁挥教训的人多了去,他没能想起来姜亮点说的具体是哪件事。不知道怎么接,于是把打姜亮点后妈的歉给道了:“对不起啊,我没受伤之前跟他,见谁搞谁。”
“打的好着呢。”姜亮点讲了些那天的细节:哭闹的姜卓、泼妇般的许朵朵、咖啡厅和蛋糕…
涮的肉和菜都吃完了,只剩下点手工面的渣。卢宋使劲眨了下眼睛,“我好像有点印象,一对夫妻,是吗?”
……
临城医学院门口。
“从高中我就在想,姜亮点是不是没了我就活不了。”
晁鸣几天没刮胡子,唇上有些小黑茬,惹得施奥频频打量,他印象里没见过晁鸣这样。
“蛮爽的,有时候就是想看他哭,看他受伤,垂头丧气。其实我们俩当同学那会儿我不这样。现在,在外面装了一天,”晁鸣把烟头摁灭,“我就想对他。”这句话后面几个字他没说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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