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你先把我当个‘人’看吧。”
奚山那时这么回答祝以明。
时至今日,他仍这么想。他诧异意外来得突兀,恐惧死亡本身,遗憾同龄的好友就这么再也见不到,却从未认为拒绝这段感情是错了。
祝以明说他太自私。
可是感情的问题,谁没有私心呢?
他还没遇到那个能让自己往外走的人而已。
奚山自认内心封闭,从几段矛盾一起爆发至今好些年,他才第一次有了“不要困住自己”的想法——青海,戈壁滩,那个蹲在黄沙中绝望的小朋友,让他看见了最艰难的那几个月里,自己的影子。
所以伸手拉了他一把。
小朋友现在开朗快乐,他就像也被拯救了。
这时对着墓碑,奚山喉咙哽了哽,有些话他平时不想对人说,现在无端想要倾诉进空气里:“我现在觉得你以前说的那些,其实就是安慰我的,没什么用。那天杨彩来找我要钱,最后借了她五万。我打算把狮子坪的房子卖掉,还贷款。然后……事情就处理得差不多了,也可以当和过去分别。
“新的生活说着轻松,我以前想不开,但这次愿意试一试往前走。
“你要问为什么,可能是……遇到了个挺可爱的小孩儿吧。”
新的人生。
巴音河畔的烟花阴影里,池念这么说的时候,也放下了?
奚山前所未有地强烈希望过去的痛苦不要再牵绊住他。
“……我还是想学着放下,可能会很难,但我这次非常想。”最终,奚山按着自己的脚踝,埋头没有看那张照片,“我也想……试试去认真喜欢别人,所以……”
“对不起啊。”
海棠树梢,一片叶片被风卷着掉在地上。
第33章 “让我靠一会儿”
“今天怕是要下雨哦……”连诗语捧着保温杯靠在窗边,语焉不详地感慨,“才四点钟,天黑成这样。”
池念正在帮一个女学生改画,闻言看了眼,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画室的光源从天光变成了顶上的护眼灯,不过都是昏黄黄的,看久了犯困。
空气里又开始返潮,隐约能闻见泥土被淋湿后的腥味。
“是有点黑。”池念说,抹了把大拇指关节处沾上的丙烯颜料。
连诗语转过身,大发慈悲地做了个决定:“要不再画四十五分钟就放学吧,一会儿如果真下大雨,他们没带伞也不好走。”
学生们立刻哄闹,一派说“连老师你是不是自己想翘班”,一派说“连老师真好”。
池念笑了笑:“随便啊,早放我就早回去睡觉。”
连诗语问:“昨晚去玩得太迟了吗?”
“没有,九点半就散了。”池念用画笔尾端抵住太阳穴,“是我自己失眠。”
他昨晚和奚山去了南山看夜景,本来晴空万里,等终于挤上了观景台却开始起雾了,好在不影响风光,拍的照片有点人头攒动,仍有一两张奚山很满意。晚霞走到长江中,雾气朦胧也是别样的美,但池念觉得少了点什么。
像水中看月雾里看花,不比在青海他们看过的那场日落倾天盖地,南山上,渝中的灯光璀璨,他和奚山却终究隔了一层。
憋屈与快乐两种心情拉扯着他,池念一晚上都没睡好。
“不知道奚山现在做什么,可能在和朋友玩吧,他昨天说了今天会去扫墓……”池念想着,下笔有一瞬迟疑。
教室门从外面被打开,夏雅宁探了个头,作气音,怕打扰到学生,手脚并用地招呼她:“池念!快快快——”
“什么?”
“有人找!”夏雅宁眉飞色舞的,生怕他没转过弯,看热闹不嫌事大地补充,“哎呀,就是昨天下午来接你的那个大帅哥,快点,人家在等——”
池念倏地站起身。
奚山?他怎么会来?
因为“你过去的话太麻烦了”,奚山昨天找池念要过一个定位,方便一起去玩时接他。一天前,他开车到画室找池念,还是那辆黑色丰田,好在来的时候学生已经散得差不多了,只有夏雅宁和连诗语知道。
于是他就成了夏雅宁口中那个“大帅哥”,第二次再来,一句话都不说夏雅宁就直接冲进教室帮他叫池念了。
池念轻手轻脚地放好颜料,心里着急,但还是给等着改画的女学生解释了几句才出去。
他系着画室常见的深褐色围裙,微微出汗了,鬓角的头发贴在脸颊。池念胡乱地抹了两把,感觉脸上有颜料,他顾不得现在去洗,满心都是:“奚山怎么会出现在这儿,他不是该和朋友聚会了吗?”
聚会出了什么状况,还是今天在墓园心情有变化取消了活动……
这些疑问,终结于池念看见奚山的瞬间。
奚山靠在窗边,发呆似的盯着街道上来来往往的车,衣服有点皱,半长的头发没扎,颓废地散在脸侧,几乎遮住了整个侧面。他没有表情,单手勾着一个小塑料袋,里面依稀看见是个小碗。
昏黄的光照在奚山脸上宛如伦勃朗的精心布置,池念怔忪片刻,走过去:“奚哥?”
奚山突然被他的声音惊醒,转过脸时眼睛里有一丝稍纵即逝的疲惫。但他很快笑了,冲池念举起那个塑料袋:“凉糕吃不吃?”
池念条件反射:“吃。”
听完,奚山好像笑了,另一只抄在裤兜里的手伸出,揉了揉池念的头发。
会客厅有个很小的半露出阳台,中间的隔断让屋里和教室门口看不清这边发生什么,一张小桌,两把藤椅。奚山把小碗放在茶几上,让池念偏过去点,他弓身打开时,池念闻到了一股轻微的玫瑰花香。
但很快,玫瑰花没有了,红糖的甜味分散池念的所有注意力。
凉糕不是以前吃过的一味绵软,稍微有点点弹牙,红糖只浮在表面,内里米白色的部分依然清凉,有天然泉水的甘甜。
嚼了两下,池念抬眼对上奚山视线,感觉他放松多了。
刚才紧绷又尖锐,像只充满戒备的刺猬,不论姿态如何自然但奚山站在窗边,就让人情不自禁想要远离。
现在好多了,池念暂且放下心,有空调侃他:“哥,你不会是专门过来送凉糕的吧?”
奚山摇头:“路过,帮朋友的妹妹买点画材。”
“谁啊?”池念顺口问完,又多此一举地解释,“算了,说了我也不认识。”
“我给你提过的,齐星。”奚山扯了张纸巾,想直接帮池念擦嘴角的红糖,手举到一半,还是改成了塞到他的手里,“她妹妹大一,加了个美术社团……本来今天该我带她来买,结果临时有事。”
池念点点头,随便擦了两下。虽然有椅子但谁也没选择去坐,奚山贴着墙,池念则站在他面前低头认真吃凉糕。
“如果你想认识的话,”奚山突兀地说,“下次,约她和我们一起吃饭。”
池念咀嚼的动作放慢了:“嗯?”
奚山嘴唇抿成一条线,眼睛朝他弯了弯。
慢半拍地,池念这才开始消化着奚山的意思——他可以认识奚山的朋友,是吗?而且齐星不是随便的哪个谁,是奚山学生时代就认识的最好最好的朋友之一,甚至可以说唯一的异性密友。
对啊,操,齐星好像是女的!
完蛋了,他好像再次开始对不认识的人无差别放送全部敌意。
……又醋了。
好在奚山感觉不到,池念咽下凉糕若无其事地答应:“好啊,下次一起吃饭。”然后不露声色,岔开话题,“你懂怎么挑画材吗?要不要我帮你。”
“不用,我买完了。”奚山脊背靠在墙上。
“啊?”
这么万能的吗?
奚山看出池念的疑问,用手在半空画一个圈:“以前在这边学过画画,黄桷坪。”
“不会你也是我们苦难艺考生吧?”
“我不是。”奚山随意地打量着画室前厅的布置,神态自然地说,“小时候那种兴趣班,知道么?我爸和美院的一个老师认识,就把我送去跟着他夫人学。素描什么的,学了好几年……不过后来不画了。”
“啊?”
“那时候我才……”奚山皱了一下眉,停顿思考,“小学毕业?”
池念吃完凉糕,迅速收拾着残局随口道:“学那么早,放弃可惜了啊奚哥,说不定坚持下去,你就成中国书画界冉冉升起的新星了呢。”
“吹过头了!”奚山失笑,敲了把池念的背。
“哎哟——”他半真半假地叫,低头把塑料小碗扔进垃圾桶,正要回头,背后,奚山按住他的肩膀。
因为肢体触碰池念立刻全身都绷直了,而这一次,奚山与在SkyBar抱住他肩膀推着往前走时,情绪明显不一样——那时欢欣雀跃,都被重逢的快乐淹没,而现在,奚山抓他的力度大,指尖却在发抖。
池念的喉咙也跟着颤动,轻声问:“怎么了?”
奚山不语,将额头轻轻抵在池念的肩膀。
他的背佝偻出一道弯曲的线条,像某条江河拐弯,又像山峰崩塌。两条手臂无助地垂在身侧,奚山闭起眼,沉默着,从池念那儿汲取温度。
他感觉到池念很紧张,浑身都僵硬,但他没空也没心情暂时安抚。
池念犹豫地开口:“你……”“别问,也别说话。”奚山沙哑地说,“让我靠一会儿。”
池念嘴唇嗫嚅,半晌,他迟疑地拉住了奚山的指尖,把四根指头的第一个关节都包在了掌心里。
窗外,黑沉沉的天幕被一道闪电轰然撕裂,大雨倾盆。
通向教室那扇门虚虚地打开一条缝,人影闪过,接着又合拢了。
第二声雷点轰鸣过后,雨势时强时弱,天却开始蒙蒙亮起来。香樟树的叶片在风中剧烈颤抖,入秋的寒意灌进阳台,冻得池念一哆嗦。
他朦胧地懂了:奚山刚从陵园回来,而这时候的人通常都很脆弱。卓霈安和她爷爷感情很深,老人因为心脏衰竭去世后一连许多年里,卓霈安每次去祭拜完总魂不守舍,要坐在那儿缓好一会儿才行。
奚山是见到逝去的朋友,难免想起以前,又因为意外让人难以接受,所以才……特别难过吧。
池念什么也没说,握住他。
初秋的雨不如盛夏来去轰烈,最初声势浩大,很快,铺天盖地的雨水就后劲不足,变得淅淅沥沥,连线珠子一样滚落在街边,淌过发亮的柏油路。
他感觉好多了,依靠的池念身上有很好闻的香味,淡淡的,可能是某种洗衣粉。没有被看见他的狼狈,奚山叹了口气,强迫自己从池念的掌心抽出手指,收起一身失魂落魄,重新躲进那层矜持的外壳里:
“我没事了。”
“那,你现在要去哪儿?”
奚山置若罔闻地拉出藤椅坐下:“不去哪儿,就等你下班。最近发现万象城那边有家墨西哥菜还不错,带你去吃。”
他看起来完全没有异常了,池念有心挂念,又觉得没开口的必要。
“不过……”奚山欲言又止,取了手腕上一根皮筋,三两下把过长的头发扎成一个低低的半丸子头,“刚才不好意思,说谎了。”
“什么?”池念犯蒙。
“比如……”奚山语意模糊,“比如我其实是,想和你吃饭才买凉糕的。”
是想见你,所以买了凉糕;想多待一会儿,就找出吃饭当借口。因为知道池念不拒绝,奚山往前迈了一小步。
离悬崖远一点,不让自己跌下去。
第34章 等等啊
九月中旬下了几场雨,长江水一度涨得岌岌可危。雨过天晴,午后虽然还有三十多度的高温,早晨和夜里没有太阳暴晒,提前入秋成功。
画室吹了一个夏天的空调终于关闭,玻璃窗大开,黄桷坪正街的风与欢声笑语一道灌入,把白色落地窗帘掀起。光影曼妙,明暗交错间,与室内的静物、石膏人像、随意悬挂的速写参考成了一幅安静精致的油画。
最前排的静物边,池念打了个哈欠,伸手要捂,感觉口袋里振动了一下。
可能不要紧,他这么想着,没理。
但接着手机又开始振,连续好几次都没停,前排的女学生不解地抬起头看他,仿佛怀疑自己听错了。
池念朝她打了个“继续画”的手势后扭过身,低头拿出手机看。不是预想中谁的紧急电话,屏幕上,奚山发来几张图片,他点开聊天框,还没加载完毕但已经可以看出是他们在青海拍的。
几天前,奚山把修好的待选照片发给池念,让他做主哪几张最终会挂在“阑珊”那面空白墙上。池念有心想让他们俩都见过的风景更深刻些,故意挑了盐湖和公路边的雅丹地貌山丘。奚山似乎没看出他的私心,很快同意了。
点开大图一看,池念惊喜地“啊”了声,打字:“就冲印好了!好漂亮!”
甚至加上了相框,黑色,更能凸显照片的壮美画面。
盐湖日落,夕阳下的烤羊肉馕,白的滩涂与粉紫色天空。色彩浓得化不开,层次分明又热烈非常,只看一眼,池念仿佛立刻回到了那个黄昏——他和奚山第一次遇见彼此,他带着满脸的泪痕,被拉上车,去看了落日。
“全世界最美的落日”,池念现在想,奚山没有吹牛。
时至今日,那个黄昏在他心中仍没有任何一个特殊的夕阳可以与之比拟。
奚山的消息蹦出来:“没问题我就挂了。”
“好。”池念输入,“要我去帮忙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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