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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我在德令哈(近代现代)——林子律

时间:2020-10-29 19:21:11  作者:林子律
  池念说:“设备很专业吧,以前见有些同学拍作业也差不多这样了。”
  话出口后以为奚山会顺着往下问起“作业”或者“学校”相关的话题,池念迅速地在心里过了一遍腹稿,他却说:“我不是摄影师。”
  池念:“哎?”
  奚山站起身拍拍膝盖沾上的盐粒:“不过也算吧,业余的,技术不够设备来凑。”
  “只拍风景吗?”
  “也可以拍人像的,”奚山似笑非笑地望着他,“你想拍吗?我试试。”
  池念后退一步:“我不喜欢拍照。”
  “真巧,我也不喜欢。”奚山只这么说,架好相机后手撑膝盖弓身开始调试。
  池念还捧了无人机的遥控台,他定定地看了一会儿奚山后说自己把无人机放在盒子上了,得到对方示意“明白了”之后,退到一边。
  盐湖周围没有地方休息,渐渐靠近黑夜,白色盐滩的缝隙中偶尔渗出一点水。
  池念不管平时有多爱干净了,直接盘腿坐好。
  以为水渍弄湿裤子会不舒服的感觉却并没有想象中难以接受。
  他面前不远处奚山自顾自地弄相机。奚山没有正对盐湖,镜头对准远处山线不时按几下快门,两条腿略微分开一点,显得更长了,腰也很窄,塌下去时脊背和肩膀弧线优美,一点不像其他人弄三脚架时的虎背熊腰。
  池念仗着奚山这时没空,干脆放肆地盯着他看。
  他喜欢同性在朋友圈子里不是个秘密,因为家庭的关系,也没谁闲得无聊要大声嚷嚷,信任的朋友虽不多,但个个替他保守着这件事。
  所以他对同性的眼光除了欣赏,也有好感。
  奚山的外形无疑赏心悦目,池念将手插进裤兜,摸着手机的轮廓有点想趁人不注意偷偷摸摸地拍一张留恋——毕竟从长相到身材都是他喜欢的那一挂,两个人的相识充满戏剧性,说不定什么时候又分开了。
  而且分开后,多半各走各的路再也遇不到,除非他们都想和对方有进一步发展。
  但是奚山应该……不是……吧。
  朋友都要给他求桃花,提到“女朋友”没有表现出特别的情绪,认识到现在都没问过关于他的个人经历。
  池念的嘴唇抿成了一条线,干燥的唇角裂开,痛感明显,却让他保持清醒。他掐了把自己,心说:“重燃对生活的热爱也不是这样吧?别太过分。”
  他知道自己现在心态不稳定,所以要迫切地抓紧从沼泽离开后看见的第一个人。
  死胡同差点让他窒息,对砸烂那堵墙放进阳光的奚山产生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也在正常范围内。因为人都本能地依赖能保护、拯救自己的人——不管对方刻意为之,或者只随手一个动作——会不想立刻放手。
  但除开各种复杂的情绪后,还是想留一点让自己记得他的东西。
  池念自我纠结良久,还是拿出了手机试图记录一场单方面的“艳遇”。他一按开机键,挣扎出决定的心情骤然跌落到谷地。
  操,啊——
  手机早没电了!
  我到底在做什么傻逼事!
  啊——!
  池念两手抱头无声哀嚎。
  “怎么了?”奚山宛如背后长眼,在这时招呼他。
  池念内心在滴血,表面却还一副云淡风轻模样摇摇头说:“我想看看这边会不会运气好有信号,发个照片。”
  奚山笑:“没有的,信号稳定估计得一路走到小柴旦湖附近,海拔低一些。”
  池念遗憾地一耸肩,骗了过去。
  诚如奚山提到过,日落与日出一样都很短暂。
  澄澈天幕被太阳镀上的一层金色很快随着风的吹拂、月亮缓慢升上中天而褪去,像一场万米高空的潮落。咸蛋黄似的太阳完全沉没,余晖将云染成粉紫颜色。
  再过一会儿,还没看腻颜色可爱的天,星星就挂上山巅了。
  月亮藏进云的后面,留下一圈儿朦胧微光。远处国道并没有路灯,大半个小时也不见一辆车经过,暗沉沉的地面尽头山脉更黑。
  天空反而带着无法形容的蓝色,分不清被星光照亮还是被山脊映衬,轻飘飘的。
  风开始冷了,池念裹紧夹克外套,呼出一口气。白雾飞开,他感觉口鼻里都干燥得要命,隐约有点呼吸不畅。
  但还在池念的忍受范围内,算正常高原反应。
  他半仰着头,抱住膝盖看了一会儿星空。小时候老爱翻的百科全书里池念最喜欢天文的部分,什么大熊星座、小熊星座,还有天蝎之心、英仙座流星雨、金星伴月……他向往已久,但北京的夜空再干净也比不上青海。
  之所以来西北也有久远兴趣的驱使,他决定再任性一回。
  池念现在望着星空,闪烁的亮点越来越多了。夏夜观星最好,他没有天文望远镜只能肉眼观察,分辨不出这个那个星座。
  也挺开心的,池念想着,打了个哈欠。
  星辰轨迹代替夕阳填满夜空时,奚山也结束了他的拍摄。
  没叫池念帮忙,奚山自己收拾完了相机和三脚架,也不急着看成品,直接两手拎着走向池念,一抬下巴:“回车里吧,外面越来越冷了。”
  “几点了……”池念犯迷糊,忘了自己在哪儿无意识地撒娇,“我好困啊。”
  奚山按一下手机侧键:“十一点多。你回车里睡一会儿吧,有毯子和暖宝宝,等你休息好我们再走。”
  边说边半弓身体好像还要拉他一次。
  池念撑着困意,忍不住拍了下奚山的小腿:“不是说有狼吗!”
  “矿区外面都有栅栏,入口处很近。在车上休息的话,它们要真来了我们就轰油门跑。”奚山说得端正,但怎么听都像开玩笑。
  池念犹豫了:“……到底有没有?”
  奚山:“有。”
  池念抓住他小臂站起身,皱眉,在夜色里去看奚山的表情:“我怎么这么不信呢?”
  “遇不到是运气好。”奚山尾音上挑有点笑意,好像匆忙地暴露了什么,“帮我拿那个无人机,剩的馕别忘了明天还得吃。”
  池念“哦”地照做,递东西的时候两个人手指碰了一下。
  他顾不上在意了,认真说:“肯定又在骗我,哪儿来的狼群啊这边。”
  奚山忍俊不禁:“快去车上吧,你的手冰凉。”
  池念嘀咕了一句“怎么这样啊”还是听话地回到车上,奚山让他先等等,接过无人机半跪在车边从后座拿了什么东西递给池念。
  是条挺厚实的浅米色羊毛毯子,手感柔软,而且一看就很暖和。
  池念抖开它:“谢谢。”
  奚山继续从一个大箱子里掏出几片暖宝宝,也一起递给了池念。吉普车里的灯勾勒他的眉眼,轮廓更深,但眼中依稀有光。
  池念握住那几片暖宝宝,想了下,不做声地抽出一片给奚山。
  “等跑起来了开空调。”奚山关了后座门。
  “现在吗?”池念怕他改口,补充,“我睡几分钟帮你开车,就眯一小会儿。”
  “你不是怕狼来了么?”奚山看他。
  池念窘迫:“……这话题过不去了是吧?”
  奚山笑个不停。
  “我们往哪儿走啊?”
  他好像已经是第二次问这个问题了,上回奚山说去看落日。现在落日看完了,池念抱着不确定的态度把两个人擅自划为“我们”,潜意识里并不想被奚山抛下,虽然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还是要先跟着奚山。
  “我跑的小环线,从西宁到张掖再到敦煌、格尔木,最后原路返回走一截,再向东,沿315国道经过德令哈、乌兰,最后回西宁。”
  “……你跑了多久了?”
  奚山算了算:“小半个月了,一路走走停停的,又不赶时间。”
  但是这么久都一个人吗?
  池念没问出口。
  “你睡吧,我先开着就行。”奚山说,没等池念再回答又自己加了条件,“别睡太久,起来得帮我开会儿车,明天最快也要下午到了,我扛不住。”
  池念已经在副驾驶上系好安全带,把毯子整个盖好,拉起遮住了一点下巴后眼睛都闭上了,困得不行的样子:“嗯嗯嗯。”
  “要记得啊,你上个闹钟。”奚山提醒。
  “嗯嗯……”
  结果闹钟没定,人先秒睡了。
 
 
第6章 山脊倾斜
  越野车不算顶级配置,高原国道偶尔颠簸也不舒服,但这是池念自打男友不声不响离开之后睡的第一个好觉。
  他以前无忧无虑,一个月来却因为焦虑情绪频繁失眠。两三点还不睡是常态,好不容易有了困意又睡得浅,窗外风声大一些、说话音调高一些,池念立刻就醒了,瞪着一双通红的眼睛,从遮光窗帘的缝隙里等天亮。
  查到银行卡的转账记录时池念差点整个崩溃,被背叛的感觉到现在都鲜明地刻在脑海深处,蛰伏着,随时等候在某个深渊边上,预备再推他一把。
  北京槐花开满了枝头,池念坐着,张开手掌时看见茂密的阴影。男友手机打不通,池念万念俱灰,也不知道自己当时为什么很快就接受了事实。
  兴许绝望到极致的时候反而能保持平静思考。
  他没有找朋友,更不肯就此低头回家,因为觉得说“我男朋友好像不要我了”太丢脸宁可一个人遭罪。
  池念就是这样的性格,不该倔强的时候偏偏撞了南墙也不回头。
  身上带的钱不算多,池念只能委屈自己住一个小旅馆。
  门板隔音效果聊胜于无,他在二十来个夜晚中听过情侣吵嘴,丈夫出轨被妻子抓奸在床,一夜情,喝醉的男人打架惹来警察……还有一次扫黄打非,两个民警半夜敲了他的房门看了一圈又离开。
  最初池念觉得有趣,习惯之后,小旅馆里的人生百态都成了他烦躁的根源。
  吵闹,尖叫,还有做爱的暧昧声响都让他恶心。
  他准备去敦煌的那天才搬出旅馆,经久不见日光,北京的晴天毫不吝啬地铺在柏油马路上,照得他头晕眼花。
  池念坐大巴到了首都机场,离开了北京,那股烦躁却一直没离开他。
  自我诊断结果不一定正确但总能说明问题。
  因为失恋,和家里的矛盾,维系几年的关系,这其中积累已久的怨气一下子散发出来,开朗性格也随之沉闷下去了。
  敦煌的沙漠与月牙泉没治愈他,高原白云的遮蔽草原的影子也没有。随着进入高原的时长渐多,池念越来越阴郁,一整天都可以不说话,坐着发呆,夜里也不睡觉,一遍一遍地翻手机看以前的聊天记录。
  甜言蜜语成了箭,戳得他千疮百孔才死心。他连上wifi发消息,得到的只是个被拉黑的红色感叹号。
  于是他删了前男友的联系方式,去买了那辆车。
  所以池念并不指望失眠与焦虑会短时间痊愈。
  盐湖边,奚山看他打哈欠让他休息的时候,池念以为这阵困顿也会因为上下坡颤动很快过去,就可以起来接替奚山开一会儿车。
  哪知竟然很快就陷入沉眠,任凭车辆怎么颠簸他都没有醒。
  池念混混沌沌地做梦,画面交叠,像拼贴在一起的蒙太奇反复放映:小时候和父母到昆明湖划船,中学三年级钢琴考级紧张得吐了最后没考成,第一次恋爱和第一次分手,敦煌前往格尔木的绿皮火车上他差点被同一排乘客泼了满身牛奶……
  盐湖,追逐日落,高原山脊朝他倾斜。
  耳畔迪斯科的节拍由远到近,含混地唱出词。池念半梦半醒,好像被电吉他和间奏的吟唱拽了一把,头猛地磕在车窗边缘。
  “……我不知道去哪里,去哪里,只想和你在一起。”
  他还迷瞪着,分不清东南西北似的坐直,然后睁开眼时被阳光刺得一下子重新闭上。
  越野车随即停在路边。
  池念完全醒了,首先记起就是自己好像没能兑现承诺。因为高原反应,他的眼角又酸又胀,稍一吞咽的动作鼻腔和喉咙都剧烈地痛,感觉传到大脑,池念顿时鼻尖都红了,看上去好像要哭。
  他生理反应是这样,自己不太在意,倒是先看向驾驶座的奚山,声音嘶哑地道歉:“不好意思,我……我睡得……你怎么不叫我啊?”
  奚山单手撑着方向盘,托脸,饶有兴致地打量他:“看你睡得挺香,梦见了什么?”
  池念怔怔地:“啊?”
  大拇指抹了把唇角示意他,奚山小声说:“流口水了。”
  池念浑身一个激灵,要不是安全带把他绑得严严实实估计当场弹起来。他连忙低头擦嘴,本来保有的一丝“他又在耍我吧”碰见痕迹后彻底消失,池念脸瞬间羞得通红,迎着阳光,尴尬得想要钻进车座底下。
  奚山伸长胳膊从后座掏出软绵绵的一团,塑料包装皱在一起,声音清脆。他递给池念:“给,湿纸巾。”
  “谢谢,我……”
  “你快擦一擦吧。”奚山说,松开了安全带,“擦完替我开车。”
  薄荷味的,好闻还有提神作用。
  池念胡乱抹了两把,干脆铺在额头让自己保持清醒,他和奚山换了位置,调整座椅时随口问:“你一晚上没睡吗?”
  奚山:“睡了,大概四十分钟又醒了。”
  池念顿时更抱歉:“你应该叫我,忘记上闹钟了。”
  奚山倒是没和他计较:“本来想叫醒你,见你那个样子像好几天没睡觉似的,干脆自己硬着头皮往前开。不赶时间呀,可以开一段停一会儿,眯个几分钟。中途还下去抽了根烟——夏天么,比较好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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