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舟叼着牙刷,给他点了个赞。
如果半夜就跑掉的话,大概是认出来了。唐舟一下来了兴趣。这种感兴趣带着一种恶作剧的性质,就像干完坏事以后还偏要回到现场转悠的小孩,为的就是看看有没有人发现自己才是始作俑者。
昨晚的陈原可跟他印象之中谦逊温和的形象截然相反,也不知道是因为两人太久没有见面,对方的性格早已发生转变,还是介于以前的家教身份才一直表现得彬彬有礼。
这样想着,唐舟单手按着虚拟键盘,敲下了那三条后来被陈原完全无视的消息。
由于陈原没回,他便自然默认对方没醒,不过当晚他与方媛一齐走出餐厅时,说来也是真巧,他赫然看见陈原站在草坪中央,手里还牵着一只正在方便的狗。陈原活像个嫌弃孩子不争气的家长一样眉头紧锁,正嘀嘀咕咕地跟它讲着大道理。
当他叫出那声“陈老师”的时候,唐舟自己都不太适应,陈原更是吓了一大跳,不过他看到陈原随即眯起眼角,熟练且不刻意地向他表露亲密。
唐舟迅速扫了一眼,陈原的脖子上干干净净,遮得倒是严实。
惊慌失措不过是一瞬间的事儿,陈原表现得滴水不漏,这回轮到唐舟不确定了。简短的寒暄过后,他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拿过对方的手机,保存了自己的号码。
这是一种失礼的试探,唐舟认为或许这能让他想起点什么;要是他从始至终都记得,这样更好,唐舟想看他露出破绽。
不只是保存号码,包括到后来请他吃饭,提出雇佣他的请求,甚至是主动提供住处,这一系列的行为都可以说是受好奇驱使。
他故意靠得离陈原很近,表露出过分体贴的好意。坦白来讲,唐舟还想睡他。
可是直到现在,陈原似乎也没有认出他来。
两人各自躺在床的一边,谁也没有说话。别说是拥抱,此时就连翻身都觉得有些尴尬,尤其在陈原已经清醒过来的情况下。
陈原当然后悔,他在唐舟家教课不说,现在还住他的、用他的、睡他的。他冷不丁回想起之前的那一晚,明明感觉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却还是忍不住浑身打了个寒颤。妈的,也许这就是报应。夏晓小也是,王子林也是,也许他就是这样的烂人,他总能把事态推向更为糟糕的地步。
陈原从床里坐了起来,虽然他轻手轻脚,已经将动静降到最小,唐舟仍然第一时间注意到了。他看到陈原背对着自己坐在床边,几乎将身体折成一只虾米。陈原的两只手肘架在膝盖上,头垂得极低,随后唐舟听到他轻叹了口气,叹气时似乎连双肩都跟着身体一起下沉。
看着他这样一副追悔莫及的样子,唐舟心里自然有点不高兴。陈原刚要起身去捡地上的衣服,他就开口了。
“你要去哪儿?”
陈原没有想到他醒着,干脆迅速套上衬衫,低声说,“我回自己的房间了。”
唐舟从床上坐起,靠着床头道,“过来睡。”
陈原一愣,“不用吧……”
唐舟打断他,“过来睡。”
这大概就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最佳阐述。陈原的喉头上下一滚,随后只得迈动两只僵硬的小腿,回到了床边。
厚重的窗帘没有拉严,陈原站在缝隙之前,于是屋内更黑了,唐舟只能看见一个人影。
“怎么站着睡觉?你属马吗?”
“……我是属马。”陈原喃喃道。
陈原不喜欢跟人过夜,以前碰到这种情况肯定麻利穿起衣服头也不回地溜了。可是这回他没地方可溜,他只得掀起被子的一角钻进去躺下,其实身子仍然贴在床的边缘。
唐舟胳膊一伸,强行将他从床边拽到中央,“躲这么远做什么?我又不会吃人。”
对方的吐息几乎贴着自己的额头而过,陈原四肢并用想往外挪,唐舟又是胳膊一伸,抓着他不停扭动的腰拉到跟前。陈原腰窝顿时一酸,忍不住“啊”了一声。
唐舟动作一顿,改为隔着被子搂住他,语气也软了许多。
“是我强人所难了吗?”
“……不是。”
明明躲在漆黑一片的被子里,陈原还是忍不住用一只手捂住脸,“不是你的错,是我。”
“喔……”唐舟竖起耳朵,“陈老师,跟我睡觉是犯错吗?”
这一声陈老师叫得陈原身上鸡皮疙瘩直起。
“不是的。”
“那是什么?”
见陈原半天不答话,唐舟耐心地问,“告诉我,你在想什么?”他揉了揉陈原的腰,“我说过了,不会赶你出去。”
陈原也不知道应该怎样说才好。是因为他现在是周周的老师吗?还是他不得不在唐舟家借宿的缘故?
归根究底,错的根源在于他跟唐舟的地位并不平等。唐舟本就是雪中送炭,而他是寄人篱下,尽管主动吻过来的人是对方,他却没能及时止损。
陈原不是没有机会喊停。疼痛使人清醒,唐舟带着他回房时,他难得清醒地意识到,等到房门一关,一切就都来不及了。
可是这一阵盖过一阵的痛感就像猛击在他中枢神经上的狼牙棒。他回想起夏晓小躲避的眼神,想起王子林愤怒的语调,想起老板明明不久前才说自己就是干这行的料,想起王雅丽轻蔑的冷笑,和听筒里传来的冷嘲热讽。
他闭着眼想,如果唐舟平时会吃那么多止疼片,那么他大概知道如何治好我吧。
所以陈原到最后什么也没有说。
没有拒绝,没有推搡。这是非理性的行为,是人在情绪极不稳定时容易滑下的深渊。他知道自己不该将注意力放在唐舟身上,他甚至明白自己当下做出的绝不是正确的决定。
可是今晚的陈原甚至无法从痛苦中脱身,理智的缰绳从他的手中轻易滑出,那一点建立在阿Q精神之上的微小支柱也彻底垮掉了。
第25章 边际效应
25.
大一刚开学的时候,陈原找过王雅丽一次,那是他唯一一次求她。
陈原投完币,取下笨重的听筒放到耳边,尽管已经猜到对方可能会给出什么样的答复,他还是忍不住用力掐着自己的手掌心,在电话接通后低声下气地求她帮自己找一份实习。
不用给工资,打打杂都可以,他只是想要学点东西,想要一份好看点的简历。
“我去过校招了,可是公司都不招大一大二的学生。”陈原忍不住解释,生怕她认为自己不务正业,“我也找老师和辅导员聊过了,他们说这个阶段,如果家里能帮帮忙是最好的……”
入秋了,电话亭外下着暴雨,噼里啪啦的雨点毫不留情地砸在电话亭的玻璃窗上,震耳欲聋,犹如洪水猛兽。夜间温度已经降到十度以下,冷风不断从电话亭的缝隙里挤进来,陈原身上穿一件单薄的灰色运动外套,冷汗却从他的后背上涔涔而下。
听筒那边传来断断续续的说话声,陈原猜测她正在开会,他咽了下口水,小心翼翼地问,“你听得见我说话吗?”
王雅丽不耐烦地冷笑一声,陈原跟着后脊一凉。
“你怎么跟你爸一样废物?”
那是陈原最后一次主动给她打电话。
大二的时候,情况好了一些。陈原一直保持年级前三十,加上奖学金拿得不少,陆陆续续地开始有公司向他发出面试邀请。当时他面过一家外地的小公司,原本计划前一晚从学校附近的机场飞到公司所在的城市参加第二天早晨的面试,没想到飞机却被延误了。好在他书包里装了点作业,他拿出笔盒搁在座椅的扶手上,低着头一边写一边想,没关系,只要能够赶上凌晨的飞机就行,没想到航班却在延误了四个半小时以后直接宣布取消。
航空公司答应给他补偿,或是提供第二天早上十点半的机票,然而面试早晨八点开始,陈原当机立断,贴钱买了凌晨四点到达转机城市的飞机,在机场的长椅上睡了一个小时不到又起来赶清晨六点半的飞机。
早上七点半,他在飞机的卫生间里换上浅灰色的西装,据说非黑色的西装能让人显得不那么沉闷。找空姐要咖啡的时候,空姐却不小心将咖啡泼在了他的西裤上。
落地的时候,刚巧八点钟。他出了机场就火急火燎地打了出租奔向公司,尽管这样还是迟到了四十分钟。
HR态度友好,表示理解。
HR的效率也很高,当天下班前就感谢他申请他们公司。
回程的飞机并没有坐满,幸亏陈原坐在最后一排靠近机尾的位置,轰隆隆的引擎声好似雷鸣,才没有人发现他一个人躲在靠窗的角落里失声痛哭。对于象牙塔里的学生来说,这自然值得成为一件天塌了的大事,不过不是因为他花光了一个月的生活费,不是因为他将要四处找人借钱过活。相较于同寝室里早已找到银行或券商实习的同学来说,陈原大一一整年都没有找到实习,如果大二还是这样,他认定自己将会永远落在别人身后。
他没有时间可以浪费。这不是小学,不是暑假,不是可以碌碌无为却仍旧快乐的夏天。
这同样不是矫揉造作的幻想和焦虑。重点高校的压力和比拼是无形的,走关系的毕竟是少数,陈原的室友里既有年级第一,也有国际竞赛的金牌得主,大家在智力与勤奋程度都不相上下的情况之下,家庭背景的优势就凸显了出来。
下了飞机,陈原在机场的厕所里洗了把脸,换下西装,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似的回到了宿舍。室友问他昨晚为什么没有回来,他说,我回了一趟家,拿了点东西。
隔天他就又跟着金融、投行的学生,黏在他们屁股后面去蹭各个公司的宣讲会去了。三月份时,他终于拿到了一家小公司的实习机会,尽管所做的工作与他的专业并不挂钩,但好歹能够放在简历上面“滥竽充数”。大三时这份实习就成为了聊天时的开场白,他站在王子林面前,王子林问他这个公司有没有让你今年继续去实习,陈原说,有。
“那你怎么没去?”
“这份实习偏向于金融和投资领域,”陈原面带笑容,“而我更想要进入咨询行业,它更适合我。”
“大家都想要做咨询,”王子林反问他,“你为什么觉得你比他们更适合?”
“我的沟通能力很强,这学期在学生会的公关部门担任部长,平日里负责对内对外的沟通协调。”陈原挠了挠耳后,含蓄地勾起嘴角,“我认为对于咨询这一行业,除了沟通能力以外,更需要实打实的量化和分析能力。今年我们队参加了邻省某咨询公司举办的案例分析比赛,拿了第一名,而我主要负责数据的收集和分析。除此以外,我的学习速度很快,这一点您可以从我的简历里看到。”
王子林笑了笑,“那么简历给我留一份吧。”
王子林顶多只能给他拉来第一轮面试,而陈原最需要的就是这第一轮的面试。在此之后,二三四轮的面试邀请源源不断地向他发来。王子林的公司是五百强,坐落于市中心。为了付房租,陈原去给高中生辅导数学英语,这才认识了唐舟。
陈原没有背景,他同千万学生一样,是期望着靠学习和努力就能改变命运的普通人。他以为尽早找到实习就能赢在起跑线上,以为进了五百强就能实现人生目标,以为四大、MBB才是自己的最终归宿。
以前碰到这类挫折的时候,陈原总能找到一点杂七杂八的理由来搪塞自己,比如说,虽然这份实习没有太多用处,但是改一改措辞总能用在简历上,怎么着都比没有强;虽然王雅丽从头到尾都对他熟视无睹,但是好歹他能理直气壮地说自己没有靠关系;虽然自己经常连觉都睡不安稳,但是工作以后肯定比现在忙,这也算锻炼了抗压能力。
按理来说临时裁员更让人崩溃,可是现在他躺在唐舟床上,只觉得有点好笑。他想他前几十年活得真像一条狗,不图别的,只图将来过得舒坦一点,结果一场短暂的婚姻下来,又是一贫如洗。
临近大学毕业前,唐舟曾经问过他,“这一行不是青春饭吗?”
陈原握着方向盘,“等我赚够钱了,四十岁之前肯定退休。”
“多少钱才算赚够?”唐舟又问。
“赚够了我就会知道的。”陈原扬起下巴。
“赚不够的。”唐舟说。
“我知道什么样是够了,”陈原双眼眯起,弯弯的好似月牙,“真的,唐舟,我会知道的。”
唐舟望着前方的车队,说,“一万跟一百万之间的差距,比一百万与一千万之间还要大。”
现在想来,唐舟那个时候就已经熟知边际效应。陈原赚到第一个一百万时欣喜若狂;赚到第二个一百万时正在公司里加班。为了庆祝,他给自己多点了一份夜宵;付完房子首付的当天,他却在夜里梦到自己破产。
现在距离他的理想退休年龄只有十年了,而舒坦的将来又到底什么时候会来?
拿了N+1的补偿又怎么样呢?裁员对他来说更像是一种信念感的倒塌。他的努力不是不被认可,只是压不过一个“人员优化”的理由,比不过一个有舅舅在高层工作的新人。
每个阶层的烦恼不尽相同,追求良好的物质生活又容易被认作是贪婪、或不懂人间疾苦。明明生活在打压文化之下,明明都是迫不得已地往上攀爬,人们却总能找到更为苦难的人生,好让自己看起来得体、幸福,好告诉自己:我过得一点不差。
所以陈原他不敢抱怨,甚至不敢去细想,不敢去思考自己值不值得,不敢去琢磨这份职业是否真的适合他。他是一只陀螺,每天告诉自己一千遍自己理应做好,理应热爱,理应感恩。谎言说了一千遍就会变成真的,他有过的那样的时刻,他认为自己幸福,认为命运无法束缚他,就算他是一根断线,他也会有更好的人生。
那样的时光十分短暂,犹如昙花一现。
第26章 包养
26.
陈原想起什么似的,突然翻过身,从唐舟的臂弯里挣脱,伸手摸过床头柜上的手机拿到跟前。唐舟对他这种明显分心的行为感到不悦。床沿被LED的灯照亮一角,唐舟看见陈原的手机屏幕上隐约映出对方五官的轮廓,以及他上下转动的眼珠。
上一秒还眉心紧缩,随后陈原敲击屏幕的手指却一僵,他自嘲地嗤笑一声,像是看了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随后将手机屏幕朝下重新放回床头柜上。他转回身体,重新将脸埋进被褥里,就像一只难得向外探出头的寄居蟹,却一不小心被壳外的世界闪花了眼。
15/78 首页 上一页 13 14 15 16 17 18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