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致远立定了许久,良久,太久,过久。关雨霂不太明白此景是否源于臆想,或回首实短,不过是自己将它拉长,或方致远实非立定,而是自己……
可这种事,又有谁能说得清楚呢?皆是出了神,实难道出真。
当是移步时,方致远深吸一口气,转过身说:「我以为你早就知道那是我名字。」
「确是早该猜到。只是……我不曾料到有人会给自己立个牌位。」
「她人死了,牌位自然是要立的。」她先顿了顿,又点了点头,看向关雨霂说:「方笙曼已经死了,我是方致远。」
目光相对,关雨霂想在她眼里寻出些什么,却一无所获。二人点了点头,想来是不需言语,遂皆是苦笑一下。至于城中漫步,一杆孤灯,一轮明月,乃是后话。关雨霂问她是要去何处,方致远不答,只道是到了便知道了。
路上无话,加之小街寂静非常,伴着几声寒蝉鸣,稀稀疏疏,恍若空城。一缕秋风,一丝游音,一念多情:「刚才你要同我讲的事,可是讲完了?」
观者,只得此一句,以为寻常,不知其盘桓之久。房里话不曾言透,身世不曾道明,戛然而止且无意复提,宛若太公钓鱼。关雨霂明白,只要此时不问,此事便不会再提,只要此时不问,此后便两不干系。本就是萍水相逢之人,守着从天而降的契,契满期不过扬镳而去,春秋两度不过光阴之逆旅。
不染利害,不牵瓜葛,纵使止步不前,也没有什么谁对不住谁。
退,无可厚非。进,亦不为哪般,只因猜透了自己是个怎样的女子。
「没有。」方致远回道。
她稍停,屏气看向关雨霂,应当心头想了好些事,比如自己到底该不该把这些事都告诉她,比如如果不该,又为何要先提。她暗自叹了一口气,认了自己终归是想把话告诉她,认了自己就是想觅这么一个人,或出于自私,或出于寂寥,或源于所需。
一人独行,不难,而一心独行,太难。它碎了便碎了,没有人会知道,纵是有人知道,也没有人会粘好它,因为那些人儿都走不进去,既是走不进心里,又谈何复原一说。
她突然觉得自己很下作,拉她趟这趟浑水,只欲饱一己私欲。但自己亦予了她决绝之机,如此相问莫不是拚却同行?
关雨霂,究竟是个怎样的关雨霂?方致远突然想起那些过往,想起她说儿时事,想起董大人提及她在抚州这两年任职,想起她在仓库里和自己吵架的样子,想起刚来抚州这几天她未自己打点的一切。
明了了。
「我爹年轻的时候是个秀才,不算个什么功名,后来做了教书先生。过了几年学堂办不下去了,迫于生计出海经商,只留下我同我长兄二人在家。后来他申州教书,认识了一批商人,从他们口中了解的很多事。也就变成了一个徒有抱负的秀才。」方致远不知有多长时间没把这些过往给翻出来,以致话出口时身感难受不堪。她觉得她在把自己剥给关雨霂看,一层一层地剥,扯得生疼。她一边说,一面嘲笑自己,一面沉湎过去,悔恨与痛苦不自觉地掺杂在一起,还要作出淡然之相。她又顿了顿,接着说:「爹虽常不在身侧,我同长兄勤学广阅不改。爹说他这一生碌碌无为,看明白了这浮夸盛世,却不得伸张抱负,我哥若是有幸能在朝为官,他定可安心走了这条黄泉路。」
「耳濡目染之间明志,就好比你爹教你要安安分分做个女子,我爹教我们要伸张抱负。其实,这或许也是我自作多情。」方致远叹了口气,说:「我爹很多话并非是对我说的,而是对长兄说的。嘉化三年,爹第二次从海上回来,说要带我哥一起出海,见见海外的世界,我也想一同去,爹不许,因为我是个女儿。后来船沉了,我活了下来,也因为我是个女儿。」
她深吸了一口气,说:「我一直在想,若是和爹一起去的是我,而不是大哥就好了。他一定会做得比我更好,也不用藏着身份。可惜,那都是如果……后来,倭寇打进来了,我剪断了头发办作男儿往内陆跑,被薛远甫的养父母收养了,事情就是这样。我这样说你……你明白吗?我已经停不下来了,我一家的抱负,都在我身上,我在这条路上走了那么远,连我都怕置疑我自己。」
十五初登龙头榜,笑看春风。
十七亲治江陵渡,难掩才华。
十八书与故人庄,笔洒墨染。
二十直谏至九天,青云直下。
君子才华横溢,然失路无法道明,或醉偎红.袖,青春一晌,或寄情山水,赋赠秋声,或先贞后黩,虚芥千金。文人自斟壶,重染翰,破骂之余恸哭,惶惶之余消沉,不过凭添啼痕。
知险阻却不畏苦多,了形势却不灭丹心,知痛为何物仍不惧,晓路之归处仍笑悯,关雨霂常在书中走,尝在书中寻,却不得眼前人。她从小便是个趋利避害的人,上天把这样的人放面前,好似玩笑一般。
「我没有办法做到像你们关家这样,抱着满腹才学隐逸。我无意辜负才情天赐,亦不懂得什么叫安常,想展宏图,伸抱负,谋天下之治,流万古芳名。虽俗不可耐,却源于我心,雨霂,那你呢?」
「……」
「人幼时便能揣出三分心性,你如今就算能装得好好的,你心里当真不曾有过置疑吗?你能安安心心做个普通闺秀然后相夫教子在院子里一辈子吗?你不觉得委屈吗?你在抚州任过职,在方府的这些日子你不会觉得无聊吗?你当日在仓库里问我能骗到自己几时,你又能骗得几时多?」
「……」
「我亦如是。此心不变。不管它是个怎样的抚州。我怕的不是在这偏僻的地方渐渐消磨,我怕的是……」
「被埋没。」
而谁又比谁,更怕被埋没?
抚州城墙下,有月满轮。
方致远终于敢看向她的眸子,有所获。关雨霂亦是。
这让关雨霂想起了两年前,小庭信步,同样是个秋月夜。
同样是有匪君子,伴月之辉。想必君子一词,在此处当是不分男女。
***
城楼阶上,路窄,只容一人宽。
方致远初登两步,风起而袂蹁跹,道:「登斯楼也。」
关雨霂紧随其后,袅袅而裾轻摇,回:「则有去国怀乡。」
「忧谗畏讥。」
「满目萧然。」
「感极而悲者矣。」
是《岳阳楼记》。
「千古凭高对此。」
「谩嗟荣辱。」
是《金陵怀古》。
话毕,阶梯最末,方致远转身道:「你啊,怕是读了太多的诗词。当去读读别的,一本《春秋》不够。你去看看诸子百家,才知道什么叫抱负。随我来。」方致远带她来到城楼一侧,指着远方一川灯明,说道:「那便是定州。‘十月里来繁华胜,难辨婵娟’的定州。」后又转至另一侧,说:「你看,这便是抚州。」
关雨霂握着手中那杆提灯,一弥浅浪下乱流若织,学了多年的安贫,须臾之间作了古,忠言犹在耳,却再也动不得本心。方致远错了,关雨霂并非只晓诗词,她亦知道什么是抱负。破釜沉舟,诸侯膝行莫敢仰视;筑坛拜将,无往不胜国士无双;横槊赋诗,慷慨而歌人生几何;夜来听风,往船如箭火光接天。三军阵前,号角如雷,营帐之间,决胜千里,谋士贤臣大将王上,人生好似只有在书里才可如此畅意非凡。
她提起灯,对着黟然城郭,也照着身边人的面容。
抚州黯淡无光,而她眼中却是清润如水。
一溪清流,高山中来,携草木香。
方致远低头浅笑,接过关雨霂手中的灯,告诉她,要拿稳。
风,去家万里,波涛中来,过旌旗,撼苍柏,摇曳孤灯一杆。抚眉间,平不了细瘦沟壑,撩云鬓,吹不乱青丝束冠。迎风之畅快,有如白驹破虏剑冲天,桂酒椒浆辣穿肠,不必道也!呼吸竭力,吞吐之间尽是风的力度,方致远忽转头,开怀诵咏:「九万里风鹏正举。」
话音爽朗,满城皆明。
「风休住。」
「风休住!哈哈哈哈哈。」
火之有焰,灯之有光,剑之有锋皮鞘难藏,再难夺其芒。此行不往三山去,誓达天际,借日火,燃江山万里,次第一片,华灯连天。
待风渐平,轻撩发。
吾有一问,汝无需答。
「同治这抚州,汝可有意?」
关雨霂想到了几个月前说过的那句「心有所属」,以及自己心系了这么些念,在抚州望断高楼,过尽千帆的扮作君子的姑娘。看到如今她眼中好似连着江岸的星火,万事都随流水去了。
千般欲下,却也显得明镜通透了。
难道心思有几分,只道是,为君舍了安乐年。
作者有话要说:
这是我最喜欢的一章,以后也不会有哪一章在我心中能胜过这章。
写了太久。不怎么好意思说是追求质量。我还是蛮相信那一句“不要说写得慢,功底不够就是功底不够。”
嗯。改了这么久,我还是不满意。大约是因为太喜欢,所以不管怎么改都不满意。
“九万里风鹏正起”出自李清照。此处用了女词人,真好。
值得一提的是关雨霂用的那几个典故。
“破釜沉舟,诸侯膝行莫敢仰视;筑坛拜将,无往不胜国士无双;横槊赋诗,慷慨而歌人生几何;夜来听风,往船如箭火光接天。”
破釜沉舟是项羽,国士无双是韩信;横槊赋诗是曹操,往船如箭在赤壁。
这个诸侯膝行莫敢仰视的西楚霸王,最后败给了韩信。而这个慷慨而歌人生几何的曹操,最后败走华容道。人生大起大落,有得意时,亦有失意时,如此跌宕,被关雨霂唤作“畅意非凡”。
小姑娘其实蛮有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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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江居然把红.袖这个词给屏了,我也是醉了。
第33章 章三十二
翌日,方致远初入职,猛一抬头已近黄昏。掂量掂量手头那叠烂帐,想着总归是要误了饭时,随即捎句话回家,称无需等。夜里归家,见书房里红橘灯仍挑着,知是关雨霂在那里,亦知也只能是关雨霂在那里。
推门一看,果不其然。
而屋中人怕是一词未了,不似有搁笔之心,轻声问过好又提起笔来补了补墨。
方致远也不坐,就背着手站在她身旁,问道:「怎么晚上写起字来了 ?」
关雨霂回:「早上同筱秋出门走了走,一想到今日不曾好好写过,心头就难受得很,便也就挪至晚上了。」方致远在她身旁轻轻一笑,抬手轻扣灯柱,惹得灯光轻摇,慢声道:「你也真是忙。」
关雨霂闻出了一丝损味儿,想必是这人在笑自己清闲,遂淡淡应着:「嗯?忙?我一介妇人担待不起大人的一句忙。」话罢隔笔,杏眼一转,眉稍挑,默不作声。关雨霂是担待不起这一个「忙」字,而方致远是担待不起这一双眸子。眼波一对上,心便慌了,木得可以,好似做错了事等着训话一般。关雨霂瞧她那无措的模样,不禁笑起来,本想装出一分生气,竟不想一会子就破了功。还以前这人儿当男人当惯了,自可生出几分气概,哪知屏气瞧瞧就慌了神?因轻嗔道:「可有食过晚饭?」方致远一听,提着的心才敢放,原来是没回家吃饭这事,还以为犯下什么滔天大罪了呢。细想来也不明白自己平日多大胆子一个人,在一个姑娘家面前竟怯生生起来。听她接着说:「我让凌婶留了些,怕你没吃。带个信回来也不说自己吃不吃,让我如何是好?」
方致远笑着用手扣扣桌子,回道:「你莫装,哪有什么不知该如何是好的,你不是一人把事情定得挺好嘛。」话罢,眉一敛,声先沉,话音转:「且不提吃饭,你知道我今日做了什么?」
关雨霂听着。
「目账。」说完,把手里藏了多时的小册子甩在了桌上,随手扯了个椅子坐了,说:「竟不知能出如此纰漏。」
「账中门道,怕是数不清的。」关雨霂边回着,边与了杯茶。无须抬眼就知道这人儿当是又怒了三分,得趁早拿杯茶浇浇才好,怕她今日又是在案前憋了一肚子火。
方致远接过一饮而尽,心头舒坦了些,本道在官府里脾气更大,哪知道回了家,被人这么一瞪,自己一慌,攒了一白天的怒意去了个无形,念起也真是滑稽。方致远摸着茶杯,忽想起来些什么,嘴角一扬,说道:「也就最近两年海关的账写得清楚细致些,其他的,且不说字看不得,写的不是差这就是缺那,钱也对不上。」
「海关账往日是我管的。」
方致远一笑,说:「嗯,我知道。所以,夸你呢。」
二人笑笑,又听方致远接着说道:「可这账,如今总归不得你管了。我明日从人里选几个靠得住的去管账。以后要是哪一块出了问题,缺了就赔,量他们也不敢在眼皮子底下耍出什么花。」
「大人新官上任,火气真是不小。」
「可不是,谁看谁生气。往日是没人看着,今儿我来了有心思看着,自然容不得这些。往日来也没觉得这地方有多难堪,今儿瞧着真是要钱钱没有,要人人没有。抚州往来匆匆,商旅而已,要说本地人,不过是港打渔的那二十来户人家。我看这里是离定州太近了,又有谁会想住这破乡下。」
「安土重迁。抚州本来就是个渔村,你说人从定州来,他们也只是来运货,只把这地当仓库和客栈使,哪有常驻之心?若是常驻,抚州又哪里比得上定州,要这这没有,要那那也没有。」
「唉,没事谁会想到搬家。搬家又有谁会想往这种地方跑,吃个好吃的都没有。」
「大人可有想吃的,托人从定州带点材料,让凌婶一做便是。」
「你啊,嘴巴毒,逮着什么都喜欢笑上我两声,我不过是玩笑一句,莫当真。粗茶淡饭,又有哪个是不能吃的。我看眼下想把这抚州搞好,首先得要有人,也不求来个什么财主,是个人都行,挑扁担的,做豆腐脑的,种菜的。一样都来一点,才算得上是周全。东西总是不能缺的。」她一边摇头晃脑说得头头是道,一边扳着手指头数了起来:「要通商,开官道,引官商……」
「仍须钱。」
「言吾所思也。」方致远摇着头念叨道:「若要钱财来,得需有钱财啊。穷,穷,穷。」起身拿起关雨霂放下的笔,在纸上写了个穷字。一笔一划间,暗道开馆讲学之遥遥。偶一提笔,说道:「你别说,别的我想不到,倒是有笔账可以给你管管。」
「嗯?」
「能让你管的,自然是家账。往日是烟霞和王师傅同管,你在府里清夷,可以管着了,也当是给这夫人之位正正名。」
「这还须正名?我以为这位子我坐得稳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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