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御医欲言又止。
他极其想问:公公您和洛公子在哪儿情投意合了?梦中吗?
他还想问:公公您有什么可憋不住的?你憋不住了能做什么?
但他尚存理智,什么也没有问。
问了,他怕自己今夜无法活着出这龙潭虎穴。
可曹御医这神色微妙,仍刺痛了沈无疾此时敏感内心,横眉问道:“怎么,你觉着洛金玉就是瞧不上咱家?”
曹御医忙道:“绝无此意!公公神仙之姿,权倾朝野,年少有为,万里无一!”
沈无疾沉默片刻,又自怨自艾道:“又有什么用。”
曹御医:“……”所以你真认为自己神仙之姿万里无一?
沈无疾再度喝酒,望着烛光,出神道:“他才是神仙之姿,万里无一,在他眼中,咱家不过是个腌臜的阉贼,还是个想吃天鹅肉的癞蛤|蟆。”
曹御医:“……”这话,可怎么接呢。
他讪笑着道,“公公千万不要妄自菲薄,在下想着,洛公子绝无此意。只是他性子烈,何况,洛公子冰清玉洁之人,想必……想必情窦初开,”曹御医竭尽全力措辞,“对,情窦初开,面对龙阳之事,必定不知所措,哪里是一时之间便能想通的?他又年岁轻,公公多担待,多给他一些时间。”
沈无疾疑惑地看他:“你觉得,他情窦初开了?”
曹御医:“……”不,我没觉得,我觉得洛公子倒了八辈子霉,且我觉得洛公子怕是自个儿也觉得自个儿倒了八辈子霉,竟无端招惹上你这疯子。
这话死也不能说,说了怕能被鞭尸。
曹御医陪着笑打哈哈:“前些时候见洛公子,他与公公不是相处得颇好吗。”
沈无疾黯然道:“他拿咱家当恩人。”
曹御医正措辞要安抚他,又听他叹气,“却又不说以身相许。”
曹御医:“……”
沈无疾又闷头喝下一杯酒,倾诉道:“咱家原先也不愿意他为了恩情以身相许,可如今,咱家心想着,倒不如他为了恩情以身相许,好歹,咱家也先得了他的身子。”
曹御医:“……”
曹御医:?
公公您清醒一下,您在想什么?您还记得自己是公公吗?
曹御医甚至开始怀疑,这是位假公公。要么是当初蒙混过关,要么便似爹所说的那样,当初净身时年岁小,这么多年来,又长出新的了。
曹御医又暗道,若是假太监也好,是假的,他便不会无理取闹的让我为他寻回阳之法了。
曹御医越想越觉得是这么回事儿,否则怎么这太监成天的琢磨男男之事呢?比他这正经男人想得还多,活生生一个淫|魔。
曹御医正琢磨着,便听到沈无疾透过朦胧的醉眼望着他,薄唇一张一合,唇红齿白间,发出催他命符的声音:“曹大人,咱家问你一件事儿,你可知这世间有回阳之法?”
曹御医:“……”
任他如何不愿意,这一刻,终究还是到了。
“那个,在下……”曹御医硬着头皮道,“这个,便有些强人所难了,公公必定得另请高明……”
“整个御医院里,谁比得上曹大人。”沈无疾盯着他,“曹大人杏林世家,更是青出于蓝。”
曹御医欲哭无泪:“公公谬赞了……”
“你是说咱家看走了眼?”沈无疾无理取闹。
曹御医忙道:“不是,不是公公之过,是在下能力不足……”
沈无疾却并未继续纠缠他要回阳,转而又唉声叹气,自怜自伤:“咱家什么都好,便输在不是个全乎人儿上。”
曹御医:“……”您倒是很自信。
沈无疾道:“若咱家是个全乎人儿,想必他也没这么嫌弃咱家。”
曹御医强颜欢笑:“公公何必为此自伤,公公虽……但世间又有多少男儿比得上公公。”
沈无疾闻言,立刻道:“这倒是!”
曹御医:“……”
第31章
沈无疾又道:“可就是……唉……”
曹御医:“……”
沈无疾叹完气, 又盯着曹御医看。
曹御医琢磨着这是让自己说些什么, 思来想去, 硬着头皮道:“其实公公也无需这样烦心,曹某看着洛公子那不染尘埃的模样, 恐怕也不是个耽于情、情|欲之人,或许更多还是重于……重于神交。”
沈无疾眼中一亮:“咱家也这么觉着!”
曹御医:“……”你果然等着我说这个吗?!
沈无疾又眼中一黯, 道:“可他不染尘埃, 咱家却是个俗人, 咱家……咱家想……”
不,你什么也不想, 你不要想!曹御医悄然地捂住了自己的脸, 十分无助。
沈无疾想着想着, 玉一般的面庞便红了,眼角眉梢都透着绵绵媚意,欲语还休地看曹御医。
曹御医:“……”
“曹兄。”沈无疾开口叫他。
“……”曹御医背脊发凉, “不敢当,不敢当……”
沈无疾蹙眉:“你不愿认咱家这个兄弟也是自然, 咱家一个阉人……”
“不不,绝无此意!”曹御医急忙道。
沈无疾便又叫他:“既如此,今后你我便是异姓兄弟。私下里,我便称你曹兄。”
曹御医:“……”
沈无疾也不管他乐不乐意,自顾自道:“小弟的终身大事,还请曹兄多多上心。”
曹御医:“……”
沈无疾见他不说话,皱眉, 不悦道:“为难你了?”
曹御医忙道:“不为难,不为难,丝毫不为难,在下……”
沈无疾眉头皱得越深。
曹御医察言观色,忙改口:“愚……愚兄定当竭尽全力!”
沈无疾又笑了起来,拍了拍他的肩膀:“不早了,咱家让人护送曹兄回去。明日里再请曹兄来复诊。”
曹御医抱着一匣子夜明珠坐在沈府送他回去的轿子里,满张脸上都写着生无可恋,此命绝矣。
姜还是老的辣,爹说得没有错,我真不该和沈无疾多来往,如今已是开弓没有回头箭了!
曹御医追悔莫及地想。
在沈无疾与曹御医夜话时,洛金玉早已沉沉睡去。
被沈无疾这样一闹,他本就心力交瘁,西风又特意为他点了凝神安息香,他很快便入了梦。
梦中,洛金玉见到了他的母亲。
他顾不上礼节,急忙追上前去,如幼时一般扑入母亲怀抱之中,千言万语,一时之间都说不出口,最终竟只能趴在母亲怀中嚎啕大哭。
母亲又是慈爱,又是无奈:“男儿大丈夫,有泪不轻弹,你这样有负先生教诲。”
洛金玉心中明白这个道理,可他却忍不住。
他终究是在慈母膝下长大的孩子,母亲虽在学业与品格上对他严格,可又怜他无父,愧不能给予他更好的生活,在别处对他很是宠爱。加之洛金玉自小生得模样好,更有学问礼节,来往诸人多对他关切推崇,使得十六岁以前的洛金玉虽家境不好,却着实也不曾受过多少委屈。
也因此,十六那年的牢狱之灾,令洛金玉一夜间从人人仰慕的才子沦为阶下囚,使得他大受打击。更令他崩溃的是,他在牢狱中听到了母亲为他伸冤而一头撞死的消息。
那是君路尘故意让人捎带给洛金玉的消息。
杀人诛心,不过如此。
一时之间,洛金玉竟没了求生意志,水米不进,加之环境不佳,他在牢狱中大病一场,便想追随母亲而去,远离这污脏人间。
洛金玉混混沌沌地躺在草席上,只剩出的气儿了,忽然便被人扶在怀里,听得熟悉的声音,远远近近,有些飘忽:“叫大夫来!赶紧来!迟了我教你们全死了!”
那人发了一通火,声音又小下来,低声道,“洛金玉,你听得到咱家叫你吗?洛金玉……”
洛金玉没有说话,仍惦记着死。
那人竟也不顾他狼狈,将脸贴着他额头,似在自言自语:“烧成这样……快拿来!”很快,洛金玉滚烫的额头上便垫了一条冰凉的湿巾,那人仍嫌不够,催促道,“多弄两条,给他擦擦手心。”
洛金玉好受许多了,迷迷糊糊的又听那人叱喝道,“东厂是使唤不住你们了,咱家要护的人,你们也敢弄成这样,活得不耐烦了!”
那告诉了洛金玉他母亲死讯的狱卒忙着求饶:“沈公公,小的们也只是听命行事,死囚……”
“谁告诉你,他是死囚了。”那声音阴恻恻地问。
狱卒一怔:“这是死牢……”
“咱家与你打个赌,”沈无疾冷笑道,“你绝对比他早死。”
……
丑时的东厂里,小宦官送来酒菜,放到屋里的八仙桌上,正要为两位大监温酒,却听得厂公何方舟道:“不需你,下去吧。”
宦官便弓着腰退了出去,将门关上,隔绝了外头飘扬着的雪。
何方舟站起身,执着衣袖将酒壶提起,放入温酒的小炭炉子上,温和地笑道:“奴婢亲自服侍沈公公。”
沈无疾理也懒得理他,闷头继续喝酒。
“还是等酒温一些再喝吧,伤肝伤胃伤心肠。”何方舟忙伸手去拦着他,“你这又是何必呢,借酒消愁,愁更愁。”
沈无疾手中的酒杯被抢,倒也不发脾气,冷着脸,拿起筷子夹下酒菜吃。
何方舟坐在他身旁,也拿起筷子陪着吃,一面道:“刚说到哪儿了?”
沈无疾不说话。
何方舟想了想:“说到那狱卒……当时那人吓了一跳,恐怕也没想到你说杀就杀,话音还没落,剑就飞过去了。他那神情,我到现在还记着,眼睛瞪得铜铃一般,他本就长得和牛似的……”
沈无疾终于开口,冷笑道:“结果,又是你坏我好事。”
当时那狱卒以为自己就要命绝当场,却又听得人道:“无疾,洛公子要紧,为难这种小卒无用,你还得收拾。”
这人正是何方舟。
何方舟笑了起来:“洛公子说得没错,沈公公就是爱记仇。”
沈无疾瞪他一眼。
“你好武艺,剑出得快,我都险些没看见。好在,当时虽我迟了那么些时候出手,仍让剑刺入那狱卒心口几分,可好歹是挽回了他那条小命。”何方舟缓缓道,“我也不是为救这狱卒,只是你我皆知,这狱卒背后乃是君太尉,曹国忠那时在明面上与手握兵马大权的君太尉河水不犯井水,甚至还有几分忌惮,也正因如此,那些时日里,曹国忠再三敲打你,还有意将你调远去做差事,无非是怕你为了儿女私情强救洛金玉,得罪君太尉。谁都知道,你沈无疾沈公公是曹国忠最器重亲近的干儿子,若你打了君太尉的脸,君太尉自然连着曹国忠一起记恨,曹国忠又如何愿意呢。”
沈无疾仍不说话,冷着脸看温酒的炉子。
何方舟摸了摸酒壶,提出来,为沈无疾与自己各自斟了一杯,看着沈无疾仰头就喝,不禁叹了声气,继续回忆道:“可你这个没阉干净的情种,却如何都不肯放弃。你往日里是最听曹国忠话的,可为了洛金玉一事,你和曹国忠闹得不可开交,求也求了,跪也跪了,头也磕了,这都不算事儿,你竟还当着众位兄弟的面,和曹国忠吵了起来,将帽子一扔,说要去劫狱,无论成败,都与曹国忠无关!”
回想起这段往事,何方舟又有些好笑,也喝了一口酒,道,“曹国忠多好脸面的人啊,哪里拉得下脸,险些被你气死,当场令人扣下你往死里打,还是让我执刑。我也不敢糊弄盛怒中的他,结果,你就结结实实挨了那三十杖,打得皮开肉绽,血肉模糊,最后被曹国忠锁在房中反省。”
沈无疾冷声道:“没怪你。”
“知道你没怪我。”何方舟继续道,“就在这时,洛公子的母亲一头撞死了,洛公子也得知了这个消息,在狱中险些没熬过去……当时我便想,我该不该将这事儿告诉你。说句实在话,我真不想告诉你,无疾,你我一同长大,你虽脾性大,却从来都知分寸进退、轻重历害,我从未见过你那样失态。我一个自小入宫的阉人,从来都不懂书上所写的红颜祸水,可那时,我心想着,洛公子怕不就是你的祸水。”
沈无疾张了张嘴,想说“他是我的心,我的命”,却还是没说出来,只道:“你还是告诉了我。”
何方舟又叹了一声气:“我说完就后悔了。你可不知道你当时那样儿,前一刻还趴在床上快没气儿的样子,下一刻就下了地,往外冲。院子里的弟兄们联手都没拦得住你。”
沈无疾忽然笑了,道:“你当咱家不知道,你们也是有意放咱家走。”
“有意归有意,还不是被你吓得?”何方舟嗔他一眼,再给他斟酒,“我都说了,你可不知道你当时的样儿,红着眼,活像刚从十八层阎罗殿杀上来似的,不要命的动手。都是自家弟兄,谁愿意和你玩儿命啊。
最后把曹国忠都给惊动了,他差点儿被你气吐血,实在也是没法子了,只能让我盯着你,陪着你,一起去狱里看洛金玉。”何方舟摇了摇头,“只是可惜,仍不能立刻救洛公子出来,只能委屈他在里面待了三年,暗地里难免也有咱们顾不到的地方,想必还是吃了不少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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