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站在他面前,居高临下看着他,吊灯在他的身后头顶上方,苍白的灯光亮得刺眼,梁禧用手背挡在脸前面,仿佛这样就能逃避现实。
他不知道陆鸣川为什么会在这种地方,也不知道怎么就这么巧让他碰见,可能这就是墨菲定律在生效。祝词里的“万事如意”,到了他的生命里统统成了笑话,万事如意?
明明不尽如人意才是常态。
“梁禧。”陆鸣川喊了他的全名,“我就问你一句,为什么?你给我个理由。”
辩解在此时显得苍白,而实际上梁禧也不知道该如何为自己的行为辩解,他可以说,今天打的这场比赛是因为缺钱,那么之前呢?先前在国外,他十六岁的时候,为什么没有拒绝?
他仰面躺在地上,痛苦地捂住自己的脸:“这是最后一次……”
“我怎么信你?!‘猎豹’之前的比赛记录需要我告诉你吗?整整两年多,梁禧,你现在跟我说最后一次,你觉得我会相信你吗?”
梁禧摇了摇头,似乎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他缓缓撑着从地板上坐起来:“真的是最后一次……我后悔了。”
“为什么?”陆鸣川再次问出了同样的问题,似乎梁禧不给出这个答案,他就不会放过他。
“我缺钱……”
“缺钱?”陆鸣川气笑了,他抓着梁禧的胳膊,将他从地板上拽起,又大力将他甩在房间中央的床上,单膝跪在床上,从上方死死按在他的肩头上,咄咄逼人的目光,以及绝对压制的姿势。
梁禧的视线里,除了陆鸣川,什么都看不见,他无法躲避。
盛怒之下,陆鸣川没看到身下人在一瞬间扭曲起来的表情。
梁禧闷哼了一声:“陆鸣川,你先放开我。”
“为什么?”还是同样的提问,那人的手臂如同钢铁,撼动不了半分。
梁禧又恼又臊:“都说了,我缺钱!”
陆鸣川撑着胳膊在他上方盯了一会,面色不善:“年年,我们八岁就认识,怎么也算得上知根知底。你们家虽然不至于大富大贵,但养你一个还是足够的,只要你不花天酒地出去造,能有什么地方让你缺钱?”他想起之前去梁禧的公寓,那间公寓的条件实在称不上好,交通不方便,临街还就是火车,相当扰民。
“你……遇到什么困难了?”陆鸣川稍显迟疑。
“那是我父母的钱,和我有什么关系!”梁禧趁他不注意,用左手笨拙地将陆鸣川从自己身上推开,他已经不想再和他纠缠了,越纠缠,他就越觉得自己像个跳梁小丑——做错了还在诡辩。
他知道陆鸣川不信他。
可是梁禧实在不想把自己这些年来做的蠢事再翻出来和陆鸣川说一遍,要怎么说?他为了他陆鸣川出柜,和父母闹掰了,现在老死不相往来?
多矫情啊。
陆鸣川都新交了女朋友,有了属于他自己的生活,他不是梁禧一个人的“鸣川哥哥”,他当然有独立选择的权利。而现在,再说什么“一切都是为了你”简直不合时宜,别说陆鸣川怎么想,梁禧自己都嫌弃。
“你走吧。”梁禧叹了口气,“自己做错的事情我会自己承担,出了这个门,你想要通知舒永峰也好,直接通报剑协也好,都随意。我知道地下赛是违法的,也知道打了地下赛就注定失去打国际比赛的机会……我上次听徐高艺说,国家队给你抛了橄榄枝,如果你最终决定要去,就连我的一份也一起……”
“操!”陆鸣川彻底怒了,他揪住梁禧的衣领,咬着牙质问,“原来我在你眼里就是这种人?!”梁禧一双眼睛直勾勾看着他,没出声,他心里憋着一股无名火,闷烧得剧烈仿佛要将他的五脏六腑全部掀翻。
“你去A国就学了这些破烂玩意儿回来,那当初还不如不去!”
“你以为我想去!”
两个人的音量一个压着一个的高,梁禧怒目瞪向陆鸣川,一句话喊完,半躺在床上大口喘着气。
陆鸣川的失望已经全部写在脸上,梁禧再看不出来他的情绪就真是块木头了。
可是,陆鸣川又凭什么指责他呢?当初在医院里躺着的时候,梁禧就在想,只要他的鸣川哥哥愿意来医院看看他,跟他和解,那他就拒绝父母要带他去A国的安排。
他等了陆鸣川很久,久到病床旁边的香水百合都换了一束又一束,久到梁禧关系甚浅的普通同学都来医院看过他……病房里每天都有人造访,唯独没有陆鸣川。
不等了。
梁禧当晚看着母亲订下了前往A国的机票,一言未发。
正当两个人在房间里僵持不下的时候,忽然有人敲响了房门。
梁禧挣扎着从床上下来,刚一开门就看见了魏承毅一张脸,他吓得一愣,“你”了一声就吐不出半个字。
魏承毅对上梁禧的目光似乎也很意外,一秒的愣怔过后,他往房间里瞥了一眼,果不其然看到了陆鸣川,瞬间就明白姓陆的刚才为什么忽然从观众席上离开。
魏承毅现在觉得很头疼,他也没想到小时候看上去那么乖的弟弟长大之后竟然玩这么野……野也就算了,偏巧还被陆鸣川抓个正着。他了解自己的发小,陆鸣川要是知道梁禧做这种事,不说别的,发一顿臭脾气肯定是免不了。
“没事弟弟,我就是来看看情况。”他和梁禧只有过几面之缘,也不好当着他的面说什么,只能安抚两句,“你还记得我吗?你小时候来找陆鸣川玩,我们见过。”他想寒暄几句缓解尴尬。
进了门,顺便带上房门。
然而梁禧只是很冷淡地“嗯”了一声,并没有要接魏承毅话的意思。
魏承毅刚进屋就感受到房间里不同寻常的气氛,转眼看见床上地上乱七八糟一片,还以为两个人是打了起来。魏承毅用余光扫了一眼梁禧,却忽然发现对方右肩的位置,有一点猩红的痕迹。
梁禧里面穿的是一件纯白色的短袖,那一个指腹大小的血痕也看上去很明显。
不会是打起来了吧?
魏承毅不知道究竟什么情况也不敢乱猜,连忙充当起和事佬:“诶,老陆你有话好好说啊,跟你弟弟撒气不管用……”他还没说完,就看见陆鸣川忽然从床边站起身来,大步流星往房间外面走。
“陆鸣川?!”魏承毅没反应过来,在后面叫了一声。
然而那人却只是低着头沉默往外走,他拉开房门的动静很大,甩上的时候也没少用力气,梁禧看着那扇在自己面前合上的门,听着“嘭”的一声巨响,整个人瑟缩地颤抖一下……不过没人看见。
魏承毅在后面追着陆鸣川离去,留下一个满地狼藉的屋子。
就在这个时候,梁禧才忍不住露出痛苦的神情,他捂着右肩将自己整个人以婴儿的姿态蜷缩在床上,刚才比赛受伤的地方,在和陆鸣川推搡的过程中裂开,痛意在四下无人的地方变成了一种折磨。
血液从右肩的位置一点一点渗出,白色的短袖上,猩红的血迹逐渐扩散开来,铁锈一般的味道充斥了梁禧的鼻腔。
他的鸣川哥哥刚才离他那么近,他应该早就看到了自己右肩处的血迹,可他没有提……半句都没有。他还用手故意压在上面,真的很疼。
激烈的争吵已经停止,过于寂静的房间里,陆鸣川一句“为什么”还犹如幻听一般在他耳边循环。
为什么。
梁禧也想知道为什么。
到底为什么他和陆鸣川就走到了今天这个地步。
他想,应该是再也回不去了。
第十六章
凌晨,白日里拥堵的环路总算迎来寂静。
在高速行驶的汽车里,外面橙黄色的灯光都汇成一条条流动的线。
阵雨来得突然,打在车窗玻璃上,光如墨晕开,映着陆鸣川模糊的侧脸。
魏承毅坐在副驾上,懒散地打了个哈欠:“别跟大马路上耗着了,你现在要么立刻掉头回去找你弟,要么就赶紧送老子回酒店,正好蒋夏娇刚还发微信问我,你怎么这么晚都没动静。”
绿灯亮了,陆鸣川一脚油门踩下去,车轮高速转动划开积水。
魏承毅嫌车里太安静,打开了车载电台。
深夜节目正在回顾英文老歌,沙哑的男声一遍又一遍唱着:“I?love?you?more?and?more?each?daytime?goes?by.(随着时光流逝,我会一天比一天更爱你)”夹杂着窗外的雨声,深情动人的老歌成了雨夜里摇摇晃晃的一盏微弱灯火。
陆鸣川的叹息低不可察。
“我在想,当年让他去国外是不是一个错误的决定。”
“嗯。”魏承毅诚实地点了点头,“你知道他舍不得你,如果你当时好好哄哄他,他一定就留下了。”
“就是因为他总舍不得我。”陆鸣川拧起眉头,蓦地又笑了,“你不知道他小时候多黏人,输了喊哥哥,赢了喊哥哥……可竞技毕竟是竞技,他要想成为最后站在领奖台上的人,就不能总是这么感情用事,分开一段时间是好的。”
魏承毅对他的说法不置可否,从嗓子里哼了一声:“但是从结果来看,你这个‘分开一段时间’并不怎么好。你看你今天弄的,这场面,别说梁禧,就连我都被你吓着了。你有什么事好好说话不行吗?你没看到你弟身上的伤?”
雨快停了,电台换了一首吵闹的歌,陆鸣川觉得烦,伸手关了它:“我没想到他能错得这么离谱……他自己跟我说,他的选择他自己承担,还说我去剑协举报他都没事。”一句话硬生生说出了咬牙切齿的感觉。
魏承毅“啧”了一声,不再多语。
他和梁禧不熟,但是和陆鸣川是多年交情。他看得出来陆鸣川很在乎他这个弟弟,要不然也不会在人家都出国多少年了,还一直惦记着。
可这两个人之间的关系太微妙了,他不清楚到底怎么回事,只能选择闭嘴。
等到了酒店都到了后半夜,魏承毅一边打着哈欠一边感慨:“虽然你这个车是好车,可我真的快坐吐了。”
“滚。”陆鸣川略显烦躁,跟着魏承毅一起上楼。
这么晚回家免不了挨爸妈一通问东问西,好在,蒋夏娇和魏承毅住的是同一家酒店,楼上的套房里还有陆鸣川一个床位。
陆鸣川和魏承毅两个人并肩站在电梯里,气氛沉闷。
最终,魏承毅还是没忍住,在电梯刚一开门的时候就拉住了陆鸣川。
镜面的电梯门又缓缓合上,上面的电子表显示时间凌晨三点二十五,陆鸣川对着反光的电梯门,看着自己的身影模糊而扭曲,像是在盯着一张被损坏的老胶片,除非时光倒流,否则那些过去的影像都不会重现。
魏承毅开口:“跟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看在你是我兄弟的份儿上。”他盯着自己脚下的皮鞋,一只手搭上陆鸣川的肩膀。
“嗯。”
“……这个世上不是什么都非黑即白,你呢,哪里都挺好,就是有时候做事情太绝了,小心哪天玩脱了断掉自己的后路。”魏承毅仰头叹了口气,觉得自己真是困得神志不清了,大晚上不睡觉留在电梯里给陆鸣川灌鸡汤。
他见旁边人没动静,留下一句:“你再查一下你弟到底怎么回事,我觉得他可能也有苦衷……我回屋睡觉去了,困死。”
魏承毅哈欠连天,摆摆手就进了房间,留着陆鸣川一个人站在楼道里,不知道在思考什么。
·
梁禧那晚本想从Fme回家,却由于这么一折腾给耽搁了。
他干脆破罐子破摔,在那个休息室里凑合了一夜。
等醒来的时候感觉眼睫毛上黏黏糊糊都粘在一起,梁禧用力揉了揉眼睛,思考能力缓缓回归……自己昨天晚上这是,哭了?
操。
没多大点事哭什么,真的很没出息。
梁禧翻身下了床,走到浴室才皱起眉头——刚刚没闻见,现在忽然发现一晚上没洗澡,身上的味道实在不怎么好。
然而隐隐作痛的肩膀还在提醒他,未来几天可能还是不能洗个痛快澡,这实在是让人心情不怎么愉快。
镜子里,白嫩的皮肤上,一块半个巴掌大的青黑格外明显,外圈是粉红色,然后是青色,最中心的位置是一片紫不紫黑不黑的肿块。
破皮了,昨天的血就是从这里流出来,但经过一晚上的凝固,现在已经没有继续渗血的迹象。
梁禧小心转动胳膊,在确认没有伤到骨头之后松了口气。
打比赛的时候经常会受伤,哪怕是正规比赛都难免,更何况是这种地下比赛。他现在就庆幸昨天晚上对手刺中的是他的肩膀,而不是胸腔或者肚子之类,这样的力度撞击下,还真有可能让他在病床上待个十天半个月。
现在的情况,虽然一时半会拿不起来剑,但是根据经验估计,一个礼拜左右就肯定能恢复差不多……至少能继续训练了。
梁禧想要抓紧一切时间训练,为了世界锦标赛。
他知道地下赛是违规的,可是他相信陆鸣川不会真的给他举报出去……他相信他,即便两个人的关系已经变得一团乱。
昨天晚上和陆鸣川说的都是气话,梁禧反思了一下,又觉得那人没错,毕竟自己做错事了,怎么还有脸反过来和陆鸣川叫板?
保险起见,梁禧还是去了一趟医院,处理伤口的同时,又跑到白笑柳的病房外面想看看小姑娘的情况。听说她现在恢复的不错,已经从ICU里出来,转到了普通病房,梁禧想着还是亲自看一眼比较安心。
再怎么说,他费尽周折拿到的三十万就是为了这个小姑娘……他确实是拿她当亲生妹妹看待。
白煦舟没在。
梁禧隔着病房门上的小窗向里面张望,不料却被白笑柳一眼瞧见,惊喜地睁大眼睛冲着他晃了晃手。
梁禧怕她碰到点滴,匆忙推门进去,走到小姑娘跟前。
他身上也没什么礼物,就带了一只从隔壁礼品店买的玩具兔子,粉粉嫩嫩一团,毛绒绒的耳朵被梁禧捏在手里。
11/52 首页 上一页 9 10 11 12 13 14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