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边夜风呼啸,晏长清将赫连戎川的胳膊搭在肩头,足尖在尚未被火烧着的船舱顶轻轻一点,再落下时,已是赫连戎川来时所乘的那一艘小船。
水匪的目标在速度缓慢的货船上。这艘小船是此时最安全的所在。
赫连戎川内心稍安,正要说什么,笑容却突然僵在了脸上。
他的双手,什么时候被神不知鬼不觉扣在了一起?
铁索扣闪着银光,另一头锁在船舷上。很明显,一时半会,他一个人是解不开了。
“对不起。”
晏长清很轻很小的一声道歉。面对赫连戎川既诧异又失望的脸,除了一声“对不起”,晏长清什么也说不出来。他的肩头,有太多需要承担的东西。
赫连戎川抬起头,近乎是一瞬间,他似乎在晏长清如黑水银般的眸子里看到一丝涟漪,但是紧接着,晏长清就垂下眸,转过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赫连戎川慢慢地摇了摇头,嘴角是一个惨烈而讽刺的苦笑。
晏将军,果然是晏将军。
狂风骤起,晏长清不再回头,衣袂翻飞,如雄鹰般消失在了火光冲天的黑夜里。
“砰!”
黑夜中突然蹿起一道银色的火光,在夜空中绽放出一朵巨大的,璀璨的焰火。
货船之上,所有人都抬头向天空望去,璀璨的银色火焰中,数十名布衣护军突然扯下了外衣,露出坚硬的,黑色的护甲,在夜空中闪烁着寒光!
玄甲军!
阿靖站在甲板上,目瞪口呆。他怎么也没想到,平日和他在一起插科打诨的兄弟,居然是大名鼎鼎的玄甲军?
赫连戎川慢慢将脊梁靠在船舷长,茶褐色的眸子里倒映着灿烂的火焰。他若有所思地眯起了眼睛。
这三十名玄甲军,正是百崖山一战后,晏长清从边境旧部暗自调回的玄甲军精锐。
一声令下,玄甲军迅速集结在晏长清周围。他低声吩咐了几句,玄甲军又迅速散开,消失在了黑夜里。
身后已经被火焰包围了。就连河岸两侧的大片芦苇丛也被点着,河水两岸一片火光,惨叫不断,血光冲天,宛若地狱。晏长清将淬了寒光的短刀横咬在嘴里,毫不犹豫地翻身跃入了黑色的焦芦河水中。
而焦芦河的那一头,三十艘瘦窄的黑木小舟,正在急速前行。最前的冲锋舟上,八个水匪皆一身黑衣蒙面,不断大声催促:“继续放箭,要快!快!”
话音未落,原本平稳行驶的长舟,突然可疑地微微晃动了一下。
一个蒙面人上前一步,紧紧盯着舟下黑色的河水。
夜色太深,什么也看不见。
没有异常?
蒙面人松了一口气,正要后退,突然之间,长舟又剧烈晃动了一下!
熊熊燃烧地火光瞬间照亮了原本幽暗阴森的河水。蒙面人惊恐地瞪大了眼睛。
为何河水里会有如此雪亮的银光!
可是他已经没有机会再思考别的。晏长清从舟底一跃而起,电光火石之间,一道银光已经穿透了那黑衣人的喉咙!
其他几艘黑木舟上,玄甲军精锐也翻身而上,展开激烈的厮杀。霎那之间,鲜血横飞,惨叫不断。
然而这些水匪却也训练有素,他们慌乱片刻,就迅速冷静下来,三十艘快舟调转方向,将晏长清等人团团围住,试图剿杀。
一道白色的闪电刺破天际。
轰隆隆!!!豆大的雨点随雷声而落。
晏长清剧烈喘息着,他的肩头,胳膊,腹部,都受了或轻或重的刀伤,鲜血殷透了他的衣衫,顺着他的衣角一滴滴落在甲板上,混合着雨水,溅成一朵朵血色的水花。
一个又一个玄甲军倒下了,可是他仍要紧牙关奋力厮杀,仿佛是一头不知疼痛,拼死一搏的猛兽!
他被包围了。身边一圈,皆是雪亮森然的刀剑,可是每一个蒙面人,却都不敢独自上前。
这场突如其来的恶战,他们这帮黑衣人竟然也损伤惨重。明明他们有近二百四十人,而对方的人数还不及他们零头。可是就是这三十多人,竟一举杀伤他们近一半人手!
他们怎么会落得如此狼狈?
似乎对方每一个人,都经历过长期严酷的训练,一出手,就带着无可阻挡的杀意,根本就不怕死!
尤其是被他们重重围住的这个年轻的男人,出手凌厉之极,又快又准。他们好几个同伴,往往还没看清他的动作,胸腔就被那男人手中的利刃穿透了。
虽然晏长清的带来的玄甲军一个一个倒下了,但是这群黑衣人已心有畏惧,不敢再擅自上前送死。只是将晏长清团团围住,想等着他体力不支,松懈的那一刻,再进行围剿!
晏长清咬着牙,支撑这自己的身体。他回头望去,满载淬雪石的货船已经只能看见一个很小的点。这群水匪被他们打乱了攻势,又被消灭近半数,即使追上货船,也未必能得手了。
想到这里,晏长清嘴角扯出一个惨烈的微笑。
重重包围的黑衣人稍稍一动,自后向前分成两边,让出一条路来,一人身披黑袍,大半张脸都被宽大的兜帽遮住,只露出小半个高高抬起的尖下巴。黑袍人一步一步走近,饶有兴致地仔细瞧了瞧被重重围住,却仍高昂着头不肯屈服的晏长清。
虽然受了那么多伤,但是眼前的男人,仍旧像一头愤怒而骄傲的漂亮黑豹。
黑袍人心底不禁发出一声喟叹。
怪不得……
轻轻一扬下巴,身边的蒙面人上前一步,喝道:“首领下令,你若是肯投降,便饶你一命!”
晏长清低头轻轻笑了一声,嘴唇微动。
黑袍人道:“你说什么?”
黑发垂下来遮住了晏长清的眼睛,看不清表情。他跪倒在地,轻轻地冲黑袍人招了招手。
身边的蒙面人连忙提醒:“大人,有危险!”
黑袍人迟疑了。
晏长清抬起头,只见他嘴角带血,眼神里满是鄙夷,毫无血色的苍白嘴唇又动了动,却仍旧听不清楚再说什么。
奇怪,为什么这个男人明明被包围,退无可退,可是出于下风的,却好像是他们自己?
哼,被砍了这么多刀,站都站不稳了,还能有什么危险?居然还敢挑衅他!
深深被那讽刺鄙夷的眼神刺痛了,黑袍人冷哼一声,不顾阻拦,上前一步,揪住晏长清的衣领。
晏长清抬起头,雨水从他脸颊划过,明明应该狼狈不已,可是看着这人明明刀剑抵背,却毫不畏惧的苍白面庞,黑袍人却心里一动。
怪不得……
黑袍人心头又闪过刚才的想法。
原来不仅仅是漂亮而已。这个人还很倔强。既勇敢,又倔强。
究竟什么能够让他屈服?
正恍神见,只见晏长清唇边突然绽放一丝飞扬的微笑。
黑袍人内心突然闪过一丝恐慌。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是不是离这个危险的男人,太近了?
唯恐有变,他慌忙后撤一步,可是却已经晚了——
只见晏长清突然翻身而起,手心银光一闪,快如闪电,耳边生风,直直逼向黑袍人心口!他身旁的蒙面人连忙阻拦,可是晏长清比他们速度更快,更凌厉。
救命!
黑袍人一声凄厉的尖叫,大惊失色,踉跄后退,猝不及防间摔倒在地。
兜帽滑落,露出如瀑青丝,和一张花容失色的脸庞——
女人?!
晏长清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水匪首领,怎么可能是一个女人!
不对!有问题!
说时迟那时快,趁晏长清微滞的一瞬,那容貌俏丽的少女已趁机连滚带爬后退一寸,似乎从晏长清身后看到了什么,她眼睛一亮,大声喊道:
“戎川哥哥救我!”
这一声,宛若晴空霹雳。
晏长清心头一震,忽闻破空之声自后袭来,却再也来不及躲避,右肩一痛,一只细长的短箭已扎入他的血肉。箭所入并不深,但几乎是瞬间,他的右肩就麻木了。
箭头有毒。
晏长清很慢,很慢地转过身,一眼不眨地看着那毒箭射来的方向。
他眸子里倒映着的,正是一个熟悉的身影。
赫连戎川缓缓放下弓,似乎对他说了什么,但是晏长清眼前一黑,什么也听不见了。
第20章 千里焦芦 五
一夜大雨到了早晨方才放晴,太阳从窗棱透入灿烂的光线。
晏长清双眼紧闭,一动不动地躺在床榻上。长长的羽睫在晏长清眼睑下映出一片淡淡的阴影,更显得那脸苍白如雪。若不是因为他的胸膛还在缓慢地起伏,整个人简直就像是一个死人了。
赫连珏歪着头,仔仔细细地端详了一会,忍不住道:“他长得可真好看。”
这一会儿,她已经脱下了那身在焦芦河上披着那身遮了大半张脸的大黑袍,露出一身鲜艳的石榴红绣芍药花的锦裙,满头乌发束成若干个小辫子,两侧的两个辫子稍儿还缠了两个金光闪闪,坠着金刚石的铃铛,随着她的动作叮叮作响,很是清脆动听。
赫连珏伸出一根白嫩嫩的手指尖儿,在那个缠了铃铛的辨稍一绕,继续道:
“又好看,又威风,怪不得你挨了大哥八十几鞭子,也要硬抗着连夜去救他。”
赫连珏一边说着,一边打量着赫连戎川的脸色,凑过来摆出一个人畜无害的乖巧笑脸:
“戎川哥哥,我支持你。”
赫连戎川坐在床边,眼睛全盯着昏迷的晏长清,看都不朝她看,冷冷道:“别以为嘴巴上抹点蜜,我就能轻饶了你。”
赫连珏的微笑有些僵硬:“二哥,你讲点道理好不好!明明是他突然从河底下冒出来,上去就要拼命,我,我只不过……”
赫连珏气势汹汹说了前半句,眼睛一扫赫连戎川的眼睛,后半句顿时没了底气。
昨夜焦芦河一战,熊熊大火中,赫连戎川抱起这个昏迷不醒的男人时,脸上的表情简直能吃人。她从小跟赫连戎川玩到大,还从来没见过她的二哥哥有过这样的表情。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以为赫连戎川想要杀了她。
赫连戎川咬着牙,恶狠狠道: “只不过什么?只不过明明答应我,只劫船,不伤他半分。结果呢?这么多刀,他自己巴巴凑过去逼你砍的?”
晏长清的身上,大大小小的刀伤已被白纱小心地包住,因为上了极好的止血药,伤口已不流血了,只从白纱中透出一丝淡淡的血色来。尽管如此,赫连戎川一看,还是觉得心尖尖直抽着疼。
“谁知道他那么凶!不砍他几刀,哪里擒得住他,只怕我自己也得折进去。”赫连珏说着说着,,也有点小委屈了:
“那他还杀了我这么多影卫,你怎么不算一算啊?我可是咱东云的三公主!竟被他掀翻在地差点割了脖子。你怎么一上来就护着他,我还是不是你妹妹?”
见赫连戎川不答话,赫连珏更有些生气,忍不住嘟囔道:
“再说了,他现在昏迷那么久,还不是因为你那一箭上的麻药劲儿太大——”
赫连戎川一眼看过去,赫连珏立刻知趣地闭了嘴。她这个二哥,平常不是正经人,偶尔一正经就不是人。现在正碰上他正经的时候,还是夹紧尾巴为妙。
像是被说话声吵到了清梦,晏长清微微皱起了眉。
赫连戎川心中一喜,伸手轻轻摩挲着晏长清的脸颊,唤他:“长清?”
这一柔声轻唤,直听得赫连珏一身鸡皮疙瘩差点落地噼啪响。活了十六年她还从没见过风流成性的东云二王子如此伏低做小,正要凑上去看一看,赫连戎川就一指头戳到了她的鼻子尖。
赫连珏看了看那指头尖所指的大门方向,只好撇撇嘴,耸着肩踮着脚悄无声息地溜了,连铃铛都不曾响一下。
晏长清睫毛颤动几下,缓缓睁开了眼睛。
赫连戎川微微一笑,低下头,柔声道:
“终于醒了,好好,我扶你起来。肚子饿不饿?先喝药,一会儿吃东西,嗯?”
说着搭手过去打算把晏长清扶起来,可是晏长清微微一侧身,撇开了。
赫连戎川一愣,笑仍堆在脸色,道:“怎么不乖呢?”
晏长清一语不发,黑白分明的眸子只静静看着他。
“生气了?”
赫连戎川道:“你杀了我们那么多高手,我们伤你几下,你也不亏啊?还气什么?”
晏长清胸膛剧烈起伏了一下,兀地掀开被子,跳下去就要走。可是脚一落地,顿时只觉头重脚轻,仿佛踩在棉花上,身子一晃栽倒下去。
赫连戎川似乎早已料到,伸手一捞,刚好把晏长清揽在腿上,脊背贴着赫连戎川的胸膛,极其暧昧的姿势,让晏长清愤怒到了极点。他掌中带风,劈手就砍,然而他受伤初醒,肌肉状态差了太多,赫连戎川几乎不费什么力气,就把他的两个手腕都攥到手心里。
“放开!滚!”晏长清怒不可遏地咆哮,剧烈挣扎着。身上的白纱上瞬间又渗出一片鲜红。
赫连戎川看的心里直抽气,一把攥住晏长清的手腕,又不敢使太大力气,生怕又把他的伤口撕裂,颇费了些功夫,才把晏长清重新抱回床上。
“都说了让你先喝药。你看你,伤口又裂了”。
晏长清默然不语的盯着赫连戎川的脸,恨不得用眼光在赫连戎川身上捅两个洞出来。
“你早就计划好的,是不是?”
从瑶城,不,从一开始,眼前这个男人就计划好了这一切。所以达岩会知道他们的行踪,早早设好圈套。所以他们交接淬雪石,会特别顺利。只因为他早已计划好了后手。
赫连戎川摸摸下巴,也不抬眼,张口道:“是”。
晏长清深呼一口气,咬着牙,继续问道:“那二十船淬雪石,你们劫到了几艘?”
赫连戎川眼睛眨也不眨,轻描淡写道:“全都劫了。”
没想到赫连戎川居然一口承认,晏长清一愣,心头火暴起。可是一抬手,却被什么东西扯住了。居然是一条铁锁扣,跟昨晚他锁赫连戎川的差不多,正牢牢扣住了他的右手。
“赫连戎川!你竟敢!”
赫连戎川俯下身来,身体贴的极尽,脸都快碰上晏长清的鼻尖,他也不怕晏长清此时牙齿咬得咯咯响,道:“昨天晚上你不也是这样锁着我么?那时在船上,你对我说对不起,是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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