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不是喜欢我,所以对我有愧,才说对不起?”
第21章 残霞如血 一
晏长清没想到赫连戎川没头没脑来这么一句,睁大了眼睛。他的脑海里瞬间浮现出之前他在波光粼粼的焦芦河上,看到赫连戎川乘着小舟,轻飘飘从他身后落下来时的情景。他叼着芦苇,嘴角的那一抹坏笑,还有在河底,那个带着血腥味道的吻……
所以他在义无反顾奔向偷袭者之前,到底是带着什么心情对赫连戎川说的那一句对不起,他心里很清楚。
可是现在,他心里越清楚当时的感情,就越觉得心寒和可笑。
正好手边触到一个光滑的硬物,他看也不看,扬起手就冲赫连戎川砸过去。
砰的一声,赫连戎川眉角瞬间被砸出一个不大不小的血口子,鲜血顺着脸颊流下来。一个铜制小香炉骨碌碌被打翻在地,边缘带了一点血迹。
晏长清眉心跳动了一下,随即别过头去。
“有愧?”晏长清冷冷道:“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一剑杀了你。”
赫连戎川嘴角一抹苦笑。他其实一出口就早已料到,这个时候问这种问题,只会收到晏长清这样的回应,可他是还是像头一回恋爱的愣头青,不管三七二十一就问了。赫连戎川随意抹了额角的血,伸手拿起药碗,用勺子舀了一勺,放在唇边吹了吹,柔声道:
“不管如何,先把药喝了,嗯?”
一碗热气腾腾的药横在晏长清面前,赫连戎川笑眯眯地说:“我这可是头一回伺候人喝药,晏大人给个面子?”
话没说完,就只见晏长清眼也不抬,一把打翻了桌边的药碗。
赫连戎川似乎早料到了这一碗的命运,眉毛也不皱一下,又倒了一碗:
“晏大人怕苦吗?不怕,我已经备了上好的香糖果子,喝完药就含上两块。”
可笑,把他当小孩子哄吗?
晏长清索性别过头,闭上眼睛,瞧都不想瞧赫连戎川一眼。胸膛却因为愤怒和屈辱而剧烈起伏着,
整个房间都静默下来,晏长清别着身体,突然感觉右肩有痒痒的,温热的触感。他睁开眼睛,原来赫连戎川隔着白纱,正在轻轻亲吻他右肩的箭伤。
“你——!”晏长清气的瞬间涨红了脸,咬牙切齿,却被赫连戎川紧紧钳住动弹不得,肩膀都微微颤抖着。
“还疼吗?”
赫连戎川的眼睛低垂,看着晏长清那被层层包裹的右肩:
“我选的是最细的箭,伤口应该不深。箭头也没毒,就是等箭头里的麻药劲儿过去,你可能会有一点疼。”
那玲珑剔透,宛若琥珀般的眼睛里流露的,是愧疚吗?还是心疼?
晏长清突然有点毛骨悚然。
“对不起,我保证,这是我最后一次欺骗你。”
修长的手指轻轻抚摸着晏长清几缕弯在颈窝的乌黑而柔软的黑发,赫连戎川轻轻叹了一声,仰头一口闷了碗里的药汁,猛地扳过晏长清的下巴,嘴对嘴硬灌了下去。
“——唔!”晏长清眉头紧皱,却怎么挣扎都挣脱不开这个吻。手边再也找不到可以用来反抗的挣扎的东西,他的心脏剧烈跳动,满腔的屈辱和愤怒让他快要爆炸了。可是却无能为力。
赫连戎川的手指紧紧钳住他的下颌,强迫他开启唇齿,吞咽混合着两人唾液的药汁。药汁顺着晏长清的唇角留下来,带着一道淋漓的水光,一直延伸到瘦削而突出的颈窝里去,莫名地煽情。
一个几近窒息的吻,既温柔又霸道,不容抗拒的唇舌纠缠,许久,赫连戎川才意犹未尽地放开他。晏长清脸色苍白地别过头去。他剧烈地喘着气,长长的眼角因屈辱和愤怒变得绯红,心里只恨手里没有一把剑,不能一剑将赫连戎川刺个对穿。
赫连戎川却一点不怕,颇为好脾气地轻轻抚摸着晏长清的黑发。真是奇怪,这个人脾气那么冷硬,发丝却又柔又软。
“这里是燕国和东云的边境村落,名叫栖霞村。如果一定要划分归属,大半还属于你们燕国的地盘。”
晏长清微微一愣。原来他还在燕国的地盘?也就是说,他还有很大的机会逃出去?
赫连戎川走到门口,顿了一顿,继续道:
“你要是想杀我,那就好好吃药,养好了伤,我给你一个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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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国皇城。文德殿。
燕帝慕容修刚刚下了早朝,一身云龙红金条纱的朝服尚未及换,只摘下了又高又重的通天冠。他极困倦地用捏了捏眉心,眼下的阴影,竟又比前几日浓重许多。这位少年天子,在满朝文武百官面前从来是一副威严老成的样子,即使面对再嚣张、顽固的资历老臣,他也从来不露出一丝一毫的胆怯。只有在朝堂之后,才偶尔地露出这样一两分疲倦和力不从心来。
大太监刘全低着眉眼,端着一个微微冒着热气的天青釉茶盏小心翼翼上前来,道:“皇上,您连着几宿没睡着了,今儿早膳也没吃。你看是现在是先上早膳呢,还是——?”
说着抬眼极有分寸地朝对面站着的佥书枢密院事章翦看了一眼。意思再明确不过。
可是这从二品大臣章翦却压根没把刘全放在眼里,他上前一步,有些急促道:“皇上,今日您在朝堂上也听见了,关于晏将军押送淬雪石归途失踪一事,大家……大家都还等着您的态度呢。”
慕容修接过茶盏,浅浅呷了一口,眼也不抬,慢条斯理道:
“哦?等朕的态度?我看你们不过是在等朕采纳你们的态度吧。”
章翦额头冒出一丝冷汗,忙道:“臣不敢。”
“你是不敢。”慕容修冷哼一声,“可是那些老顽固,可是敢得很啊。”
章翦犹豫了一下,道:“可是皇上,他们那几个老臣,的确说的有几分道理。您……”
另一半的话,章翦只敢在心里嘀咕,万不敢说出来。不过朝堂之上,哪个人不清楚,皇上年轻,登基不过五年,根基未稳,很多事情都是那几个三朝老臣说了算。皇上好不容易培养了几个亲信想扳回一局,可是就这么不凑巧,最得民心,最有威慑的那一个,偏偏阴沟里翻了船。
谁能想到十七岁就封正三品云麾将军,战无不胜的银面阎罗晏长清,居然在押送淬雪石的归途没了踪影?连带那满满二十船淬雪石,也一夜之间在边境消失了。
这消息一传回朝堂里,可是炸了锅。大臣们议论纷纷,但是意见基本都冲着那几个老臣一边倒。纷纷跟着上折子,意见基本统一:
晏大将军很有可能不是失踪,而是叛逃。
第22章 残霞如血 二
将军叛逃的帽子,着实大了点。可是那几个以三朝元老庞太师为首的位高权重的老臣,平日里就瞪大了眼睛,想着法子制衡翅膀越来越硬的少年皇帝。这下晏长清无故失踪,就此大做文章最好不过。更何况平日里早就有小道消息流传,说这一路上,那东云二王子与晏长清交往甚密,要说那晏将军一时起意叛逃东云,也是说得过去的。
只不过不管大臣们怎么在朝堂上弹劾晏长清,慕容修却铁了心一般,就是不置可否。说了多了,慕容修也只一声淡淡的“事关重大,容后再议”散了朝。
于是皇上这边的章翦着急了。虽然晏将军的确军功赫赫,但是现在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想保人也没法子保。眼见庞太师的气焰越来越大,绝对不是硬杠的时机啊。
章翦越想越心惊胆战,忍不住道:“皇上,既然搜寻多日,仍不见晏将军的踪影。不如就……?”
慕容修抬起头,淡淡地看了章翦一眼。一瞬间,章翦突然从那眼神里,看到一种让他毛骨悚然的东西。就好像一头雄狮,在安静地看着闯入它领地的入侵者。
章翦哽了一下,把嘴边那句“不如就治了罪”生生咽下肚子。他毕竟也是在官场摸爬滚打一圈,赶紧换了个口气道:
“不如就再搜寻一下吧——”
脑子突然灵感一现,章翦鬼使神差地又加了一句:“臣愿意领命,亲自去边境搜寻!”
慕容修睁开眼,细细打量着站在自己身边的佥书枢密院事。章翦这个人,虽然素来与那几个老臣不合,但是面子上却春风化雨,一片和气。他很聪明,也很忠心。
沉默了半晌,慕容修遣散了所有宫人,这才缓缓开了口。
章翦站在慕容修旁边恭恭敬敬地听着,越听,脑门上的细汗就冒的越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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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连戎川从晏长清房间里迈出来,也不知走了多远,突然听到赫连珏一声尖叫:
“二哥,你脸怎么啦?”
赫连戎川反应过来,一抹脸,一手猩红,这才感觉到一阵额头的痛楚。被连拖带扛地带回小屋里,赫连珏手忙脚乱就开始找药包扎,一边嗔怒道:
“平常见你油腔滑调,死的都能说成活的,怎么见了那个大美人将军就变成了锯嘴葫芦,不好好解释呢?”
“解释?”
赫连戎川脑海中还是刚才晏长清看他时那愤恨的眼神,道:
“解释什么?他现在正在气头上,我说什么也无用,只会身上多几个剑窟窿。”
赫连珏一口气差点背过去:
“那你才要解释啊。你要告诉他,本来东云太子下令,这二十艘船上的人一个不留。是你跪在太子殿前,生生挨了大哥哥八十几鞭子,被抽的皮肉都烂了,才拿到免死口谕,又两天两夜不眠不休不吃不喝,就为了尽快赶过去,保他一个平安!”
赫连戎川摇摇头,眉色中一闪而过几分淡淡的愧疚之色:
“可是我并未保住。当时你命悬一线,我只好伤了他。”
赫连珏垂下眼帘,突然想到了什么,突然“哎呦”一声,忙小心揭开赫连戎川的上身衣服,露出满背斑驳而刺目的伤痕来。因为未及时处理,又浸了水,这些深深的鞭痕大多变成了乌紫色,皮开肉绽,有几道甚至化了脓。更令人心惊的是,不仅后背,前胸胸口也是一个不深不浅的血口子,血肉半翻出来,正是昨晚受的那一箭留下的伤痕。
赫连珏倒抽一口冷气:“你——你这怎么搞的!”
赫连戎川忙低声道:“声音小一点,别吵了长清休息。”
说着抬头看了一眼屋顶几根光秃秃的房梁椽子,喃喃自语道:
“这破屋子,声音大一点隔壁都能听到。真不是给长清养伤的好地方……嘶!哎哎哎你轻点啊疼疼疼疼疼!”
赫连珏哭笑不得,一边给他上药一边道:“让人家知道了岂不更好?没准人家看到你的伤,心一软,就原谅你了。”
“原谅我?”赫连戎川轻笑一声,脸色却有些发灰:“长清的心是很软。只可惜他现在,只恨不得一剑杀了我。”
赫连珏又叹了口气,手忙脚乱给赫连戎川上药,一边缠白纱布一边道:“这我就搞不懂了。按照二哥你的作风,我还以为你特意赶过去,就是要直接绑了他带走。”
“绑了走?那等他醒来,该如何看我?”
赫连珏一愣,答不上来。
“他一定会恨死了我。”赫连戎川喃喃道:
“我不想让他恨我。”
所以,他才想到佯装中箭,以苦肉计逼晏长清和他一起弃船逃走。他以为这样,晏长清就不会恨自己。
他赫连戎川过惯了在刀尖上舔血,白骨里寻金的日子。他所谋的利益,从来只是为己或为人,却从来不为所谓的国家。因此,他没想过居然有人可以把国家赋予自己的重任看的那样重要。
为了自己手下的将士能够用上锋利而结实的刀剑,为了自己的国家可以变得更强大,居然有人可以毫不犹豫地舍弃一切,以命相搏。
想到这里,赫连戎川不禁有些苦笑。他计划那么多,终究还是让事情走向了最坏的方向。
赫连珏看着赫连戎川沉默的侧脸,不再说话了。在她眼中,赫连戎川从来都是桀骜不逊,似乎什么事情都不能他皱一下眉头,什么事都不能让他放在心里。她还是头一次看到她同父异母的二哥哥,为了一个人如此殚精竭虑。
看来,她那当朝太子的大哥哥料想的果然没错,劫船就是要一网打尽,留那将军一命,必定后患无穷。
十几天转眼而过,晏长清的伤渐渐好了许多,只右肩处麻痛未消,偶尔隐隐作痛。赫连戎川每日都定时定点过去看他,送水送饭端茶送药,殷勤无比,还总是有事没事凑上去说几句。然而晏长清铁了心把他当空气,连一眼都没有瞧过他,更别提说话了。
无视和冷漠,让赫连戎川心里很不是滋味,嘴上却从不说什么。
晏长清每一天都会出门,一天比一天走的更远,但是每到日暮,他都会回来。
赫连戎川知道,他之所以不逃走,是想找到那二十船失踪的淬雪石。
这一日阳光灿烂,晏长清刚走出门,就听到不远处一阵人声喧闹。只见一群半人高的小孩子,正围着一株四五个人合抱都搂不住的大榆树,每个人手里都挎着一个竹编小篮子,齐刷刷地朝上看。几个刚学会走路的奶娃娃,也被他们的阿娘抱在怀里,一边吮着指头,一边等着好奇的大眼睛瞧树上看。
“阿娘,哥哥什么时候才能把榆钱撸下来呀?”
“莫急莫急。”抱着小孩的村妇有些担忧地仰着头朝上看去:“阿毛,小心点诶。”
原来那树上竟还有一个约莫七八岁大小的男孩,正张开双臂保持着平衡,颤颤巍巍地踩着枝干,像是想攀折着什么。听了那村妇的话,他朝下看了一眼,站得那样高,树下的人都变成了巴掌大,他也不怕,只笑嘻嘻地应着,转身又跳到另一个纤细的树枝上。
树底下十几个小孩如麻雀般叽叽喳喳不停地催促着:
“快点快点,我阿娘还等着下锅哩!”
一时之间竟颇为热闹。
正是春天,嫩绿带些鹅黄的榆叶新发,蓬蓬的硕大树冠下漏下一两缕灿烂的阳光,温柔地倾斜在晏长清的眼睫上。
被劫掠到着栖霞村数日,赫连戎川虽暗中派人监视,却并不限制他的行动。只是晏长清一心想要找回淬雪石,从未静下心来打量这个处在燕国与东云边境的小小村庄。这个村庄虽然破败,但是颇为安谧。青山白云,流水潺潺,山脚下皆是如星星点点般散落的大小村舍,柴门半掩,鸡犬相闻。只不过,无论是眼前是嬉闹的人群,还是不远处袅袅的炊烟,乳牛哞哞的呼唤,这些喧闹与欢喜,仿佛都离他很远很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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