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双多么漂亮的眼睛。眼神凌厉而干净,黑白分明,眼尾很长,即使再高明的画手,也只能画出这眉眼万分之一的模样,却如何也描绘不出这双眼的灵动。他这双眼啊,清冽透彻仿若是高山之巅最干净的泉水凝成的冰雪。无论是愤怒也好,冷漠也好,只要这双黑眼睛向他看过去,赫连戎川就忍不住想印上一吻。
似乎能让这样一双眼睛动情,就是世上最让赫连戎川欢喜的事情。
也许他从一开始就喜欢晏长清,只可,惜他自己却并没有发现,反而总是故意刁难他,戏弄他。甚至安排了那南尧人想要折辱他。现在想来,他恨不得狠狠捅自己一刀。
然而也就是在那南尧人的密室隧道里,在他看见晏长清命悬一线仍旧不肯认输的时候,当晏长清看到他出现,终于如释重负地昏倒在他怀里的时候,赫连戎川感到自己那颗冰封已久的心,在莫名地抽痛。
他原来喜欢晏长清,可是他却又做了那么多欺骗他的事情。
此时此刻,赫连戎川就像是头一回坠入爱河的毛头小子,带着义无反顾的热情,无比强烈地希望得到晏长清的答案。他希望晏长清可以原谅他,可以喜欢他。
“是不是喜欢,晏将军?”
赫连戎川又问,语气中有些急切。
承认吧。
哪怕是默认,都可以。
然而,听了这句话,晏长清却浑身一震,霎时愣住了。
将军。
是的。他是将军,燕国的将军!
赫连戎川还没反应过来他神色间的异常,正要再问,晏长清却猛然将他推到了一边。
赫连戎川万没料到晏长清这种反应,猝不及防间向后踉跄几步,嘴角的笑容有点僵硬,试探道:“长清……?”
晏长清一把合拢了敞开的衣襟,几下收拾整齐,眼神已恢复往常的淡漠和清明。他也不看一旁呆立的赫连戎川,只默默捡起刚才掉落在地上的佩剑。背着光,从这个角度,赫连戎川一点也看不到他的表情。
晏长清道:“劫船之事,事出有因。我不怪你。”
赫连戎川却站着一动不动。得到谅解,他原本以为会舒一口气,可是看到晏长清如此冷淡地反应,他心里隐隐不安。
“然后呢?”赫连戎川有些艰难地张口。
晏长清依旧不看他:“我自会向皇上如实禀报此事。所有后果,我一并担了便是。”
赫连戎川哽了一下,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你要回京?”
晏长清终于转过身来,反问道:“难道我不该回京?”
这一句反问,将赫连戎川生生噎住了。那一日在焦芦河上重逢时,赫连戎川就已经打好了小算盘。虽然赫连戎川此次是和太子一起策划劫船,但是他们的目的却并不一样。那东云太子想的是国家生计,担心燕国终有一日会用淬雪石铸造的刀剑,砍下东云人的头颅。而赫连戎川却对东云国并无责任和感情,他一开始劫走淬雪石,只有一个目的,就是想好好守护母亲在巨石之下的尸骨。
然而遇到晏长清之后,他的心思却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自打母亲去世后,除了对复仇的渴望,赫连戎川还从来未曾希求过别的什么东西。金山银山也好,美女娇娃也罢,对他而言不过都是游戏人间的镜花水月。
但是现在,他却无时无刻都被一个想法折磨着——他想把一块闪闪发亮的宝石从燕国偷出来,紧紧地贴在胸口焐热了,却谁都不给看。
所以,赫连戎川头一回和太子发生了激烈的冲突。他将太子原本天衣无缝的计划,硬生生撕开一个裂口。那就是,他要救晏长清。
但同时,他也必须要让晏长清亲眼目睹劫船的惨烈,让他对劫船之事难辞其咎。这样,就能断了晏长清回京复命的念头,心甘情愿和他一起走。
然而现在晏长清的一句话,却让赫连戎川仿佛被一盆冰水从头浇到脚。他不是没有想过他这个计划会出现别的可能,但是此件事只有唯一一个的两全办法,他不敢再细想下去。
半晌,赫连戎川有些干涩地道:“你有没有想过,这劫船的事若是追究起来,你会付出什么代价?”
“想过。”
“那你还要回去?”
晏长清沉默了一会儿,道:“嗯。”
无论这二十船淬雪石是因为什么原因而丢失,总归是在他晏长清手底下丢失了。他手下的三十名玄甲军,和二十多个随从,也大都在焦芦河一战受了伤。一旦回京,他将会因此而面对多么严苛的惩罚,晏长清很清楚。但是无论被查办也好,流放也罢。在他看见那由层层巨石累积成的坟墓的时候,在他看到赫连戎川一刀一刀亲手雕刻的那尊白玉雕像的时候,他就决定要独自承担一切。
而且,他是将军。将军,就合该以国家天下为己任。忠义仁孝,无论那一个大字,都不允许他为了一个东云王子而乱了心思。
所以,于情于理,他都必须回去。
两人静静相对,各自怀着不同的心思,都沉默了。
直到现在,赫连戎川才终于意识到自己这个自欺欺人的计划的可笑之处。
是啊,他晏长清是三代将门忠烈之后,是战功赫赫的银面阎罗,是四海之内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燕国大将军。为何要跟着他这么一个不得势的东云皇子,背叛自己的国家呢?他是一定要名垂青史的。
他太不了解晏长清了。
刚才发生的一切,就好像一场迤逦而短暂的美梦。是梦,就总会醒的。
赫连戎川快速地整理好自己的表情,故作轻松地打破了尴尬的沉默:“咳,那将军要走,我也不拦。明日就让赫连珏放了你的玄甲军,跟你一起走。”
晏长清垂下眼眸,淡淡道:“有劳。”
简简单单两个字,又将两个人的关系拉地更生分了些。赫连戎川只觉得心里愈加空落落地不是滋味,习惯性要揽向晏长清腰间的手也停在半空。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有些牵强的微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和平时一样随性:
“那天色不早了,咱们就回去吧,哈哈哈。”
一路无话,竟比来时的气氛更压抑了。赫连戎川一路上再也没了找话逗趣的心思,只顾闷头走路。两人一前一后,走了小半日,渐渐光线暗了下来。晏长清抬头看了一眼,原来太阳已经西斜,远远地挂在树梢上,快落下去了。
不知为什么,晏长清突然觉得,今天的夕阳格外地鲜红,简直像是浸透了血,变成一个刺目的,血腥的红色圆盘。连带着连周边的晚霞,也染成了大片大片触目惊心的惨红。
赫连戎川在他身旁停住了脚步。他正在看着另一个方向。夕阳的光照在他深邃而英挺的侧脸上,竟让他的脸看起来有些惨白和可怕。他慢慢睁大了眼睛,仿佛被钉子钉在了地上般一动不动,不敢置信地看着山脚下的村落。
晏长清心中一沉,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一瞬间,他的心脏骤缩,只听到脑海里“嗡”地一声,他张了张口,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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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残霞如血 七
山脚下滚滚黑烟夹杂着红色的火光, 将栖霞村包围了。火光中不断传出尖利的哭喊声和喊杀声。
救命啊!!!
快跑!
求求你不要杀我——啊啊啊!!!
一个个村民从被烧着的茅草屋中仓皇地逃了出来, 还来不及看清楚情况,就只见寒光一闪, 竟然被锋利的刀剑捅穿了, 头颅掉在地上,眼睛还因为惊恐而睁得老大,来不及合上。又是寒光一闪,跪下求饶的, 也被毫不客气地索了命。满脸是泪的女人,抱着被吓得哇哇大哭的孩子, 战战兢兢地一步步后退, 然而刀剑还是追上了她。
一刀。
又是一刀。
不远处的山坡下,已经堆砌了一座层层叠叠, 并不算太高的尸山。周遭大片的土地, 被鲜血沤成黑色的泥泞一片,然而还有更多的新鲜的尸体溅出的鲜血,溅在石头上,榆树上,流淌进泥土里,慢慢凝结成了触目惊心的黑红色的湖泊。
屠杀者是训练有素的百人队伍, 皆一身黑衣, 满身满脸都是血, 却看不出来自哪里。事实上, 晏长清已经来不及看清这些屠杀者所谓何人, 就已经冲了出去,一剑朝离他最近的黑衣人劈下来。
赫连戎川甚至比他更快,他已经冲进刀光剑影里,所到之处,瞬间腾起一片血雾。他的加入,一下引起了所有黑衣人的主意,黑色的人潮纷纷向赫连戎川的方向追过去。
晏长清一剑刺出,回过头看向赫连戎川的方向,心里突然向下一沉。
一进入这场厮杀,晏长清就发现不太对。因为所有的黑衣人似乎都不愿意与纠缠,即使正面迎上,却从不敢正视他的脸,每招每式都在防守和躲避。
似乎是不敢伤他。
他们竭力绞杀的对象,似乎都是赫连戎川。
电光火石之间,晏长清有了一个可怕的猜想,顿时脸色煞白,他不顾一切地向赫连戎川的方向奔去。然而两人之间相隔甚远,隔着数不清的黑衣人,竟没有一个黑衣人敢抽刀伤害他。有几个胆子小的,甚至主动让开的路。
果然。
晏长清一边用刀剑格开试图追赶和包围赫连戎川的重重黑衣人,一边厉声喝道:“都给我住手!”
他甚至都没有注意到自己声音的颤抖地那样厉害。他经历了那么多厮杀,却从来不曾像这一次那样觉得恐惧和无力。
在他身边的几个黑衣人,听到他这一声厉喝,果然愣了一下,犹豫着放下了刀。然而前方更多的黑衣人,仍如嗜血的寒鸦一般,不断向赫连戎川涌去。
赫连戎川明显觉察到了异样,正不顾一切地向村落边缘的焦芦河岸退去。仓皇逃窜的人群,和带着血色的刀光剑影中,突然传出一声带着哭腔的童音:
“丑八怪哥哥救我!”
赫连戎川猛地回头看去,就在距离他不到三丈之距的山崖巨石旁,一个穿着花袄的小胖妞正跪在一个一动不动的女人身边,肉呼呼的小脸上皆是烟熏火燎的黑灰,两腮上挂着两道泪水冲出的白痕。而她身旁那个已然死去的女子,正是中午给赫连戎川和晏长清蒸榆钱的麻利村妇。
赫连戎川心中一阵剧烈地抽痛。
那个小女孩所处的方向,正好是黑衣人的包围圈。而他再向后撤一点,就可以跳入焦芦河寻得生路。
赫连戎川突然停住了脚步,心里暗骂一声,掉头冲小女孩跑去。
一排白光森然的刀剑,迅速将他们包围起来。
小胖妞见此更是害怕,哭得撕心肺裂,向赫连戎川伸出满是鲜血的小手,踉踉跄跄爬起来:“哥哥救我!”
然而就在她身后一步之遥,一个黑衣人已经举起长刀。
“不——!”赫连戎川大惊,猛地将手中佩剑掷出,然而他的一臂已被黑衣人所伤,森然见骨,虽然用尽全力,仍稍稍迟钝了些。而那个黑衣人的刀更快,眼见刀锋距离那小女孩的头皮不到一寸——
锵!!
金属相撞瞬间一道耀目的银色火花,即将砍向小胖妞的长刀竟生生被一道闪电般的白光劈成两断。一把雪亮的银剑稳稳插在黑衣人脚下的泥土之中。
一瞬间,这黑衣人只觉着这银剑似曾相识,刚抬起头来,就只见眼前一人突然跃起,宛若突然展翅的黑鹰,迎面而来。他还没来得及看清那人的脸,就只觉得右肩一凉,有什么东西从他的肩膀处重重落下来。
是他的右手。
黑衣人一声痛极的惨呼,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这才看清了那一剑砍下他胳膊的人。夕阳下,这人左手提着一把一模一样的雪亮银剑,黑发逆风飞扬,难描难画的一张脸上溅了血,更显得惨白,连暖色的夕阳照在他脸上,仿佛都变成了寒冬冰冷的月光。
那个小胖妞却浑然不知身后的血腥,只一边哭一边继续向前跑去,赫连戎川扑过去一把将他搂在怀里,颤声道:“没事了,没事了。”
晏长清提着剑,慢慢走向赫连戎川。
赫连戎川慢慢抬起头,眼睛里满是血色,语气却出奇地平静和苍白,不带有一丝温度:
“你们的人?”
分明不像一个问句。
晏长清看着周遭遍地鲜血横流,一瞬间有点恍惚。他的脑海里的栖霞村,还是出来是一派岁月静好的模样。事态陡转太快了,他有点无法接受眼前的情景。
但是赫连戎川怀里,那个嗷嗷大哭的小女孩的熟悉面庞,却将他残忍地拉回了现实。
晏长清只觉得脑海一片空白,眼睛发涩,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赫连戎川见晏长清不答,也不抬头看他,只轻轻摩挲着小胖妞被泪水冲花的笑脸,似是自言自语道:“杀了那么多,就留她一个,好不好?”
仿若商量的语气。
晏长清从未见过赫连戎川这样绝望的样子。他哽着嗓子,许久才默默点了点头。
赫连戎川嘴角扯出一个苍白的微笑,低头在小胖妞耳边说了几句,小胖妞泪眼模糊地望向晏长清,伸出了小手:“哥哥抱抱。”
晏长清伸手紧紧抱起软软的小女孩,还未张口安慰,身后的黑衣人突然自动分开两列。一个有些熟悉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恭喜晏将军!”
章翦从自动分隔的队伍中不紧不慢地走来,一身圆领窄袖的从二品大员的紫色官袍纤尘不染。虽然他年岁比晏长清长许多,官衔也压他半级,但他此时却颇为谦和地冲晏长清了一个揖,道:“恭喜恭喜!”
晏长清很慢很慢地转过头去,一字一句道:“你——说——什——么?”
章翦正面迎上晏长清凌厉而愤怒至极的目光,心里瞬间明白了“银面阎罗”的含义,不禁打了一个寒颤。但是他早已预料到晏长清的这种反应,咬着牙,继续保持着斯文而不逾矩的微笑:“恭喜晏将军再立军功,擒得匪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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