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军梅时常背着卢永俊抹眼泪。
“小俊从小内向,唯一的喜好就是跳舞。你别看他不怎么说话,他很聪明的,成绩很好。他学跳舞已经三年了,成绩没有受到影响。教他跳舞的老师都说他有前途,坚持下去的话,将来一定能成为舞蹈家。可现在……”
管平静也只能跟着叹息。
手术虽然成功,但卢永俊的右腿已经遭到不可逆的伤害。养好之后,他走路跑跳都没有问题,不仔细看的话,和普通人没有区别。但跳舞给与腿脚的负担非常大,他舞蹈家的梦想大约是无法实现了。
除此之外,管平静担心的还有卢永俊即将接受的第二台手术。
二十多年前,医学远没有如今这么发达,卢永俊的瘤子靠近骨头,风险不低。为了提高手术的成功率,医院专程从市里请来专家主刀,管平静只是助手。
手术进行了接近十个小时,中途险象环生,即便有专家坐镇,仍是不顺利,卢永俊不得不进行第二次切除。
“我还能跳舞吗?”管平静至今还记得卢永俊看向自己的那个眼神,那是卢永俊唯一一次主动与他说话。
李军梅哭了,不断安慰卢永俊道:“没事的,没事的,就算不能跳舞,你也是最棒的。”
刹那间,卢永俊眼中的光全部消失了,变得空洞苍白,不似少年的眼睛。
卢永俊一共接受了三次手术,从夏天一直住到次年开春,从最初无法下床,到渐渐能够杵着拐杖行走。
就在管平静停顿的时候,花崇问:“卢永俊的管床护士一直是杨芳?”
管平静愣了下,深深地拧起眉。
显然,他也和老院长一样,记得杨芳一家的悲剧。
“这么多年下来,杨芳在我这儿仍然是最好的护士。”管平静喝了口茶,语气有些苦涩,“她专业能力强,对患者有耐心,肯吃苦,性格特别好,经常用笑容去感染患者。她负责的患者,没人在出院时不夸她。还有她的女儿……唉!”
花崇的眼神渐渐变得锐利,“我听老院长说,杨芳偶尔会带大女儿到住院部来?”
“是的,他们夫妻俩都忙,杨芳把珍珍带来,一是想和女儿有更多相处的时间,二是想让珍珍鼓励一下患者。”管平静解释道:“你别误会,那年头医院管得不像现在这样严的,杨芳带珍珍来没问题,珍珍也善良,愿意将欢乐带给大家。”
花崇说:“珍珍舞跳得很好?那她和卢永俊岂不是很有共同语言?”
“啊!”管平静忽然道:“我差点忘了,他们是很好的朋友。可能因为年龄接近,又有舞蹈这个共同语言吧,认识珍珍之后,卢永俊话都变多了,情况也一天比一天好。可惜啊,他快要出院的时候,珍珍出事了。”
漂浮在久远时空中的线索环环相扣,发出极其细微的响声。
花崇再问:“住院后期,卢永俊能够离开医院吗?”
“原则上不可以,但患者要出去,我们一般不会阻止。”管平静回忆道:“我想起来了,卢永俊有时会去珍珍的学校——他已经能驻着拐杖走动了,小学离这儿近,我们就由着他。”
“对了。”花崇看向手术记录,“三次手术,卢永俊都是腰部以下局部麻醉?”
“第一次情况特殊,是全麻。”管平静说:“后面两次没有必要再用全麻,所以是局麻。我们的原则是能不全麻就不全麻。”
花崇当即想到施厘淼脊柱上的麻醉针孔。
“但局麻的话,患者的头脑全程保持清醒,知道你们在他腿上动刀子。”花崇问:“对一个孩子来说,难道不会感到恐惧?”
管平静点头,“确实,好在卢永俊不像其他孩子那样情绪不稳定,我们征求了他母亲和他自己的意见,决定实施局麻手术。”
花崇来到住院楼,这栋楼已经翻修过几次,空气中蔓延着消毒水的味道。属于骨科的楼层里,刚做完手术的患者躺在病床上,沉默地望着装满药水的点滴袋,能够小幅度活动的患者由家属搀扶着,在走廊上缓慢行走。
长时间待在医院里,病痛与心理压力让大多数病人神色恹恹,叹气与抱怨时不时从各个病房里传出。
周围的一切变得陈旧,像披上了年月的滤镜。
花崇仿佛看到了还是一个小男孩的卢格,他孤孤单单地站在走廊尽头,宽松的病号服令他显得格外单薄。
一场车祸和三次手术剥夺了他舞蹈家的梦想,他苍白得像一个随时会灰飞烟灭的幽灵。
直到那个爱笑的,和他一样精通跳舞的女孩出现。
施厘珍就像一束光,卢格看着她,觉得她翩翩起舞的样子像蝴蝶一样,不,比蝴蝶还要美好。
为了多看几次施厘珍跳舞,卢格甚至拄着拐杖,艰难地走到小学……
周围的旧黄恢复成本来的色彩,嘈杂的声音涌入。
花崇不禁想,得知施厘珍以那种惨烈的方式死去时,卢格究竟在想什么。是不是觉得,自己好不容易遇上的一扇窗,再一次关闭了?
而两次局麻手术,并非像管主任所言,是最佳选择。童年时在头脑清晰的前提下被切开身体的感受,恐怕在卢格心中留下了极其鲜明的阴影。
齐束镇,高原的油菜花终于到了最盛时。
施厘淼的遗体刚被发现时,镇里人心惶惶,游客走了大半,经过数日,油菜花田里再一次飘荡起鲜艳的丝巾。
命案现场外仍然围着警戒带,执勤的警犬朝海梓狂吠,海梓毫不客气地吠回去,还骂道:“这狗东西,哥哥都在待这么久了,居然还冲我叫,是脸盲还是脑子笨啊?”
裴情冷嗤,“能和狗吵起来,可见你的脑子也没好到哪里去。”
海梓转身就杠,“狗什么狗,你把警犬叫狗?”
裴情一脸吃了狗屎的模样。
“警犬是我们的战友,兄弟!”海梓得理不饶人,“你看哪个优秀的警察会叫它们狗?我们都是说——犬!”
这帽子扣得,优秀的法医转眼就不优秀了。裴情踢了他一脚,“不是来重新勘查现场吗?你废话怎么那么多?”
“我乐意,你不愿意听别跟来。”
“槽,是谁求着我来?”
“我没求!”
“你求了!”
“没求!”
“求了!”
警犬歪头:“……”
施厘淼的遗体目前存放在西羚市法医鉴定中心,需等到结案后,再交由家属进行火化处理。
砖房里以线条呈现着尸体的姿势,地上和墙上的血迹均未消退。
现场勘查已经进行过不止一次,凶手非常小心,没有留下任何具有指向性的痕迹。
但海梓不甘心,所以才会在花崇和柳至秦初步锁定嫌疑人时,“逼迫”裴情和自己再来一次。
室内光线昏暗,角落里更是不明。
海梓头戴探照灯,仔仔细细地查看墙壁。裴情只说了句“你很像个旷工”,便不再打搅他。
“赔钱,你过来看看,这是什么?”海梓摸着一个凹槽,凹槽距离地面1米4左右,看上去比墙上的其他痕迹新。
“固定槽。”裴情看了一会儿,皱眉,比划了两下,“这种深度和长度,原本卡在这里的应该是个小支架。”
海梓立即向地上的大面积血迹看去,“这个角度……”
裴情点头,“如果凶手站在左侧,那这个角度就很妙。”
海梓说:“假设这个支架是为了固定手机或者小型摄像机?”
“凶手对于角度的选择不仅刁钻,而且十分专业。”裴情爱看直播,对拍摄装备和技术颇有研究,“单纯的复仇对于凶手来说可能还达不到目的,他要让那个人看到,他为她报了仇。”
首都,特别行动队。
岳越按照柳至秦的安排,前往首都经侦支队。施厘淼的情夫陈雨皓于去年因金融犯罪入狱。
值得注意的是,这起案件并非经侦支队主动出击侦破,而是接到知情人举报。举报人收集到的证据十分详实,为侦查提供了重要线索。
为了保护举报人,警方从未公布过举报人的任何信息。岳越带着特别行动队的许可证,才查阅到了保密文件。
举报人正是卢格。
“他早就开始了将施厘淼推入绝境的计划。”岳越道:“他在等施厘淼的最后一个抉择。”
卢格被请到特别行动队,与此同时,柳至秦申请的搜查证已经下来。
“又见面了。”卢格从容地坐在灯光下。
和上次相比,他没有化妆,也没有穿拍摄专用的服装,浅色的垂感面料西装令他看上去清瘦淡雅,文质彬彬。
但恰巧因为没有化妆,他的双眼隐隐显出一丝病态。
那并非生理上的疾病所致,而是长年累月不断发酵,不断腐烂的心病。
“你对我撒谎了。”柳至秦道。
卢格挑了下眉,“不知道你指的是什么?”
“我问过你,还记不记得发生在白苑镇的事,你说那时你还太小,什么都忘了。”柳至秦手指将物证袋向前一推,里面装着的赫然是二十四年前的病历复印件,“你在那里做了三次手术,怎么可能没有印象?”
卢格在看清物证袋里的东西时,神情几乎凝固,即便他竭力掩饰,但这本能的反应不可能逃过柳至秦的双眼。
“当年,你还不叫卢格,你因车祸入院,挂号时用的是你母亲李军梅的名字,但院方的档案里记下了你小时候的名字——卢永俊。”柳至晴盯着卢格,“你的右腿至今仍有瑕疵,是车祸以及肿瘤让你失去成为舞蹈家的可能。”
卢格突然抬头,目光冰冷,“你在说什么?对,我在白苑镇做过手术,但这和你们查的案子有什么关系?还有,我想要纠正你,车祸并没有让我不能跳舞,我在国外攻读的正是音乐剧专业。”
柳至秦道:“音乐剧剧本写作。”
卢格瞳孔猛缩,咬肌清晰浮现。
“你无法再跳舞,但幸运的是,你在住院期间,遇上了一个和你拥有相似才华的女孩。”柳至秦一字一顿,“她叫施厘珍。”
仿佛有一把生锈的钥匙插入同样生锈的锁孔,震荡出粗粝的响动。
柳至秦又道:“不幸的是,她因为一起意外,而过早凋零。”
听到“意外”二字,卢格脸上流露出难以遏制的狰狞。
第19章 孤花(19)
卢格在首都共有两处房产,一处是别墅,另一处是高层住宅,位于御甄小区。
别墅买得早,是当初尚未去“浮生”时拿给工作室员工办公的地方。三年前,卢格解散工作室之后,别墅就成了他的私人居所。
高层住宅购置的时间却较晚,离“浮生”壮观的大楼不远。
工作安排密集时,卢格独自居住在“浮生”附近。岳越调查得知,从今年3月底开始,卢格就没有去过御甄小区,对外称在别墅闭关。
这在“浮生”不少员工口中得到证实。卢格团队的一名助理说,卢导不需要每天到“浮生”报到,也没有客户需要见时,一般都住在别墅,他们还去别墅开过好几次小组会议。
岳越赶到别墅时,卢格已经被带往特别行动队,家里有一位保姆,看上去四十来岁,操着浓重的口音,称自己来自南方乡下。
“卢先生不在。”保姆拘谨地说,说完还故意用身体挡了挡,不愿意让刑警进入别墅。
她似乎老实又木讷,听从主人的叮嘱,守着这三百来平的家园。
岳越直接出示搜查证,请保姆让开。
保姆脸色白了一下,抿着唇,眼中几乎是一瞬间就流露出担忧的神色。但在短暂的犹豫之后,她还是让开了一条道,“你们请进,但里面有很多卢先生的工作资料,你们小心一点。”
岳越一进屋,就迎来数道视线。
别墅里没有旁人,却有四只被养得油光水滑的布偶猫。
据说布偶猫是最喜欢与人亲近的猫,但它们此时却警惕地站在楼梯、沙发上,漂亮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闯进来的陌生人。
特别行动队刚到齐束镇时,海梓就发现,被填入施厘淼盆腔里的油菜花是用猫砂、微波炉制成的干花。当时众人还就凶手的逻辑与反逻辑争论过,一种观点是凶手养猫,所以对凶手来说,利用猫砂制作干花最方便,另一种观点则是凶手故意用猫砂来误导警方,将警方的注意力引到养猫之人身上。
所以凶手是否养猫这一点,最终没有作为侧写的依据。
如今看来,卢格做了最简单也是最迷惑人的选择。
别墅在地面上有两层,还有一个地下室。岳越安排三名队员上楼,自己则往窗边的猫砂盆走去。
耳机里,海梓的声音传来:“找到猫砂了吗?每一种都给我取样带回来。”
岳越带着手套,将猫砂装进物证袋时,一只布偶猫蹲在他身边,安静地望着他。
猫这种动物似乎天生有灵性,岳越看了一眼,感到不太舒服,立即加快速度,找到储藏柜里的所有猫砂,按海梓所说,全部取样。
卢格的工作间在二楼,比主卧还大,一面墙放满了书籍,另一面挂着油画,书桌上摊开尚未完成的手稿,一台银色的笔记本呈待机状态,壁柜里装着昂贵的摄影装备,书桌边摆着一台家庭用打印机。
保姆来到门口,单手扶着墙,注视着刑警们的一举一动。
她什么都不愿意说,却也不愿意就此离开。
“暂时只在笔记本里搜索到工作资料。”一位警员说。
“封存带回去。”岳越目光扫向家庭用打印机,迟疑片刻,一并装入物证箱中。
一同被封存的还有别墅里的所有数码设备。
和岳越过去遇上的很多嫌疑人一样,卢格的家显得过分干净,清理的迹象非常明显。在这种地方想要找到凶器、作案时的衣物,几乎是不可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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