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时日,沈先生带王倾见了很多人,有些是他的朋友,有些则是他的下属,沈先生叫王倾混个脸熟,记住他们的脸。王倾寻问沈先生想做甚么的时候,便听沈先生温言答:“待末世来临,我虽想时刻护你,到底不能做到时刻都在,你同他们熟悉些,届时也便宜行事。”
王倾点头郑重道谢,又道:“你不必太挂念我,还是先顾忌自己。”
沈先生便不说话了,只摸了摸王倾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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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说林三少,他已经远远地瞧见了沈先生,亦看见了他身畔的青年人,便询问了宋秘书:“那年轻人是?”
宋秘书答道:“是沈先生的朋友。”
林三少再看了一会儿,心道,怕不止是朋友,更像是豢养的情人。
佣人们搬来了新的座椅,待林三少走上前同沈朝阳寒暄时,便麻利地布置好了,甚至加了一副软垫。
沈朝阳的手一直把着鱼竿,人亦没有起身,做足了派头,倒是让林雪星心头一凛——这沈家怕是真有了甚么依仗,方才能有如此姿态。
林雪星便收敛了眼里的情绪,规矩坐下,同沈先生开始交谈。两人依照惯例聊了些商场往来的事,到底交情浅薄,所谈之事不过隔靴搔痒,并不深入,林雪星心知今日是聊不到甚么正经事了,便欲起身告辞。
沈朝阳转过头看了一眼,却轻声提醒那身畔一直未转过头的青年:“鱼上钩了。”
“啊?!”那青年像是刚刚走了神,被沈朝阳点醒,便手忙脚乱地收起鱼竿,鱼线出水,鱼钩上果然咬着一条肥鱼。
青年人颇为吃力地后退一两步,废了些力气,将那肥鱼甩进了撞鱼的桶里,擦了擦汗,再抬头时,恰好与林雪星视线相对。
这一看,却后退了一大步,脸上满是惊愕。
林雪星莫名其妙,沈朝阳却立刻站直身体,扶住了那青年的腰身,急切问:“怎么了?”
“无事,”那青年,王倾站稳了身体,脸上却依旧渗着细汗,他略缓了缓,挣扎着移开眼,又道了一遍,“无事。”
“究竟发生了何事?这位兄弟看到甚么害人的景象了?”林雪星颇有些不依不饶的意味,不顾沈朝阳的脸色,上前逼问道,“你看到了甚么,为何吓成这样。”
“林三少,你该离开了。”沈朝阳面无表情地下了逐客令,堪称不留情面。
“朝阳,我无事,”王倾深吸了几口气,强迫自己转过头,眼前已经不再出现方才的幻像,他亦想搞清楚这究竟甚么缘由,便问道,“这位先生,你昨夜睡过的床单,是甚么颜色的?”
这不是甚么难回答的问题,林雪星一头雾水,道:“大红色。”
“可有一位男子,面容姣好,约莫二十五、六岁?”
林雪星的脸色瞬间变了,他道:“是,那人是我的内人。”
王倾的嘴唇有些发抖,他颤声道:“我方才……我方才见到他在自溢。”
“这不可能——”林雪星勃然大怒,几乎是想冲过去扯王倾的衣领,好在被眼明手快的佣人们团团揽住了。
王倾大半身体靠在沈朝阳上,仿佛有了无尽的勇气,道:“那便是我方才看到的幻想,无论你信不信,最好都回去看看,那人的手臂上有红色的针孔,是也不是?”
林雪星如遭重击,深深地看了一眼王倾,不发一言,转身便走。
林雪星刚刚离开,王倾也像是脱了力似的,彻底载到了沈朝阳的怀里,轻声低喃:“我困极了……让我睡一会儿……”
话音未落,王倾已陷入深眠。
沈朝阳揽紧了王倾,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叫来下属道:“去跟着林三少,打探清楚情况,此外,今日所见之事,不得同他人提起,违令者,杀。”
下属低头称是,迅速离开,沈朝阳将王倾公主抱起,一步一步向房间走去。
末世尚未来临,王倾的身上已然出现了异常,沈朝阳心头微沉,他竟有些怕,他怕受不住王倾身上的秘密,护不住这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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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雪星不知道他怎么回到酒店的,最后的记忆便是他等不及电梯,直接冲进了楼梯间,跑了一半,却莫名地摔倒在了楼梯上。
身后是酒店服务生的低呼,但林雪星已经顾不得了,他连滚带爬地到了清晨刚刚离开的卧室,手掌拍打着房门,喊:“金然,开门。”
他高声喊了十余声,门内却无人答应,服务生气喘吁吁地拿了钥匙,拧开了房门,林雪星推门而入,见客厅里无人,便大步流星地推开了卧室的房门,他当即便楞住了,随机发出了怒吼:“快去叫医生。”
林雪星四肢发凉,人却冲进了卧室里,他看到了倒地的圆凳,也看到了在房间正中央摇晃的人。
他的金然,他喜欢的金然,他珍重的金然,死死地咬着嘴唇,头枕在红色的床单上,仿佛已经睡着了,依旧好看得叫人移不开眼。
林雪星将人抱了下来,他用蹩脚的手段,慌乱地做着急救措施。周围一片混乱,医生来了又走了,有人低喃劝慰,又有人掰开了他的手,林雪星浑浑噩噩、脑子成了一团浆糊,却突然听到了一句话——
“三少,金然已经死了。”
第二十章
金然已经死了。
林雪星一瞬间清醒了。
他重重地抹了把脸,双眼变得赤红,道:“都出去。”
佣人和医生面面相觑,并未动。
“出去——”
有佣人硬着头皮劝道:“少爷,金……”
“我知道他死了,”林雪星十分平静地打断了那人的话,“我想同他单独呆一会儿,你们都出去。”
“是——”
所有的外人都出去了,室内只剩下林雪星,和躺在床上的金然。酒店的床单是大红色的,红色下却是白色的褥子。金然躺在床上,像是睡着了,但他脖子处深深的勒痕却提醒着林雪星——他是真的死了。
上吊并不是一件容易的死法,林雪星见过的自缢身亡的人,大多都会有些挣扎的痕迹,模样也是难看的。
但金然不是,他没有挣扎的痕迹,咬紧了嘴唇不叫舌头露出来,他忍着极大的痛苦和身体的本能,一心赴死,还要死得漂漂亮亮、清清白白的。
林雪星低下头,看着金然身上的素白长衫,在带他离开金府前,金然特地回房换上了这件衣服,那时,他便存了死志吧?
林雪星坐在了金然的身畔,恍惚间,想到了数月前,第一次遇见金然的情景。
那是一个雨夜,林雪星跑商回了楠城,刚进城门,便听到心腹递来的消息,他大哥和二哥为了个男人,闹得很不愉快。
林雪星解开马鞭,问:“那人什么来头?”
“墨城金家的私生子,叫金然的,人长得很是美貌。”
林雪星嗤笑一声,跃马扬鞭,朗声道:“我去会会这兔爷。”
城内人纷纷避让开道路,任由三少爷一路顺畅地回了林宅。林雪星想去见这位金少爷,却不想人被大哥关进了私院里,轻易不叫外人看。
林雪星便问大哥:“弟弟也不能看?”
林雪星的大哥,林雪阳沉声道:“莫要捣乱。”
林雪星面上答应了,晚上却拎着个梯子,轻轻松松地爬上私院的围墙。
他正欲跳下围墙,却听见一人温声道:“你翻错了墙头,莫要再向下跳了。”
林雪星略抬起头,遇见了他的劫。
金然长得实在好,那夜月色亦美,林雪星见了金然,便能理解,他大哥为何要与二哥一起挣他。
“你又不是我,怎知我翻错了墙?”
“东边园子里有桃子,西边园子里有杏子,唯独这个园子里,甚么都没有,”金然沁着笑,道,“我院子里可没有梯子,这墙壁亦滑得很,你莫要向下跳了,跳了怕是出不去的。”
“我就要跳,你能奈我何?”林雪星却不听劝,分不清是故意为难,还是突生幼稚。
“不能奈你如何的,”金然重重地叹了口气,又道,“你且等等我。”
林雪星便真的在墙头坐着等了,他等了片刻,便见金然气喘吁吁地搬了个八仙椅过来,又搬了许破旧床褥过来,堆在了椅子上,道:“向这里跳,省得折了腿。”
“你方才不是说,进来了便出不去了么,”林雪星故意为难金然,话说得倒条条是道,“你这般做,便是引诱我下来了。”
金然似乎并不聪明似的,林雪星故意为难他,他却觉得对方说得有些道理,便又折腾了半天,翻出条粗粗的绳子来,用力抛了几次,林雪星才懒洋洋地接了。
“你将这绳子系在旁边的柳树上,想出去时,便可以爬出去了。”
“说到底,你还是想让我进去,喂,你长得跟个女人似的,莫非也起了引诱男子的心思?”
金然叹息道:“我从一开始,就是叫你不要跳下来的。”
“你却打消了我所有跳下来的顾虑,你一个人呆得很寂寞吧,便非要我下来陪你?”
金然没有反驳,林雪星便将绳子系在了柳树上,又警告地看了闻声过来的佣人一眼,从容不迫地从墙头跃下,他没有踏在那柔软的床褥上,却也站得稳当。
林雪星看了看金然,道:“你知道我是谁。”
“我不知道。”
“那你是谁?”
“金然。”
林雪星在那之后问过金然很多次,初次见他时,为何要叫他翻墙而入,金然却总是避而不谈,如今,他也得不到甚么答案了。
金然睡得很安稳,一切的苦难与忧愁,都自他的身上剥离开了。
这样也好,金然终于能摆脱他大哥、他二哥、金曼、金家,还有他了。
林雪星摸了摸金然的脸,触手一片冷硬,胸口却疼得几近挖心。
他轻声道:“我分明是来救你的,却不想,却成了催命符,待回了林城,大哥和二哥怕是会把我活剥了。”
过了片刻,他又突兀地笑了,道:“活剥了又如何,到底是我见了你最后一面,活着的,你还帮我理了衣裳、冲我笑了。”
他分明是笑着的,却有大滴大滴的眼泪滚落,就变得滑稽又狼狈。
“金然,我一贯是自私的,舍不得为你放弃这大好世界,便只能委屈你,死也留在我身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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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什么?”金曼失手打破了茶盏,茶水沾染了她新鲜做好的旗袍,她仓皇失措,满脸都是愕然,“金然死了?怎么死的?!”
报信的佣人将头压得低低的,浑身都在打颤,咬牙道:“听……听说是自缢。”
“再去打听!金然不可能会死,一定是谣传,是谣传!”金曼勉强稳住了心神,下了命令。
“我的好妹妹,你不必再打听了,”金斐的声音带着笑意,从门口处跨了门槛进来,“金然的确死了,林雪星正同父亲商讨,要将他的尸体带走呢。”
“这不可能……”金曼如此说道,却骤然软倒在了座椅上,双眼无神,显然受了极大的刺激。
金然怎么可能会死呢?他在上一世,分明是难得的精神系异能者,他同林家人配合默契,纵使丧尸潮来临,楠城依旧固若金汤。
不过是叫他早些去楠城,怎么这一世,就随随便便,死了?
第二十一章
“我的好妹妹,不过是死了个旁人肚里爬出的孽障,你竟然这般难过。”金斐似是十分不解,但脸上却一扫之前的轻狂。
金曼勉强稳住心神,道:“他待我不错,听闻他的死讯,我如何能不难过?况且他活着,才能给金家多谋些利益,他死了,楠城的线岂不是断了?”
“断了便断了,”金斐嗤笑一声,道,“他此刻死了刚好,再叫他同林家人相处下去,怕是会掉转枪头,叫他借着林家的势,彻底压在你我的头上。”
“可楠城……”
“我的好妹妹,不管在你的记忆里,那楠城有多好,都是你记忆里的事了,”金斐哂笑一声,毫不留情地打断了金曼的话,“金然搅得林家兄弟不和,连失了几个大单子,林雪星这次带着金然的尸骨回去,他们林家也得不了消停日子。我们金家如今几乎做了完全准备,你且放心,纵使末世到来,亦能护得住你的。”
这番话金斐自觉说得十分妥当,倘若金曼不是他同父同母的妹妹,他是决计不会做出这番承诺的。这些时日,金坤亲自带着金斐处理事物,手把手地教他,金斐再怎么不济,也学得几分皮毛来,他的心,亦比过往硬多了。
金曼却不怎么承金斐的情,在她的眼里,她这个大哥一贯是无用的,如今他同父亲两人借助着她重生得来的消息,却想将她排除在掌权的范围内,叫她做一个任人摆布的大小姐。她金曼是一千个、一万个不愿意的。
她此刻却没多少心思放在死了的金然身上了,毕竟人活着能充当棋子、能当做庇护,人死了,便甚么用都没有了,倒是——
“林雪星用甚么来换金然的尸体?”
“我哪里清楚这些,得知了消息,便过来寻你了。”金斐道着话,仔细地端详着金曼的表情,待完全看不出一丝难过了,又道,“你的伤心来得快,却也去得快,叫哥哥也看不出,你是真难过,还是只是坐戏。”
“难过自然是难过的,只是金家将他接了回来,又叫他认祖归宗了,他却自甘下贱、自缢身亡,死得不清不白,又哪里配得上我的难过呢?”
金曼的话语道得可谓无情极了,金斐听得倒是有了几分快活,也生出了些弥补兄妹感情的心思,拍了拍金曼的肩膀,道:“不亏是我金斐的妹妹,哥哥喜欢你的狠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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